多十二岁,得心应手地驾驭轮椅。轮椅上有块按钮板,他显然能够利用这块按钮板随心所欲地做他想做的事情。几年前,露丝背部的神经痛得使她直不起腰来,也曾经租用过轮椅。而她那张轮椅却是一张很普通的轮椅)——而且大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有和她年纪相仿的男人,可这些男人都不是有出息的人。而身上发出一股不太浓烈、有点儿像木薯的怪味的斯彼德维尔先生也非崭露头角之人。出于礼貌,出于善意,露丝又坐了几分钟才道歉离开。
此时露丝?马洛?奥登坐在乔?派宾果厅的长桌旁边,她刚喝过橘子汁,肚子有点儿不舒服,一张有希望赢的牌——很有希望的牌——摆在她面前。她感到纳闷,不知道她越来越感兴趣是否合理,是否与喝下去的橘子汽水有关;还是害怕能赢——因为她理所当然不打算赢。她甚至不能想象自己用大家听得见的声音叫“宾果”!时间已经是夜晚10:30以后,已经有几个人博了头彩,出了几个第二名,许多人欣喜若狂地尖声叫喊宾果,有几个人怒吼着叫宾果,有一两个不可思议地喘着粗气。这时她真的本该回到家了(剩下的已经不到十一二人)。看来穿着浮华、用金别针把白得耀眼的头巾别起来的乔?派,声音甜得跟蜜似的乔?派,肩膀优美的乔?派并没有注意到她。不知道是惰性还是好奇使她继续留了下来。见鬼,露丝想道。她把玉米粒在用了许久的厚纸板上推来推去,肯定还有比跟托非特的人混熟更糟糕的法子打发星期四吧?……她要给哈米顿?富莱和卡洛林写信,虽说他们还该着她的回信,她要给他们详细描述自己当晚新交的朋友(坐在她对面那个肥胖的年轻女子满头大汗、脾气很好,她名叫洛白丽亚。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露丝上手很快,玩得顺利。刚要开始,洛白丽亚心血来潮要和露丝换牌。——“你把你的牌给我,我把我的牌给你,露丝!”她笑容满面地说,十分娇媚,露丝当然不得不立即答应,可她却犯了一个错误)。大厅里耀眼的灯光照得人难受,在乔?派的办公桌前悬挂着一面特大的美国国旗。还有那些古怪、陌生、伤心、心急火燎、专心致志的玩家。有些是特别年迈的老人,面容干枯,双手颤抖,有些是瘸子,或者特别矮小的人,或者不可否认地总有点儿不正常,还有几个很小的孩子(实际上是件丑事,小孩子这么晚还没睡觉,跟在妈妈身边玩宾果,常常要两三张牌,而他们的妈妈则贪婪地要四张牌,而最高只能要四张)。录音带放出刺耳的音乐,不休不懈地伴随着乔?派不知疲倦的嗓门。乔?派,宾果厅的老板,热情地笑得露出牙齿,当然是针对大厅里每一个人,但在当晚早些时候他显然把目光投向了露丝这个新顾客——除非是露丝的眼力不好,在灯光照射下看走了眼,凭空想象出来的(一切焦虑,不仅限于在宾果厅滋生的焦虑,都是愚蠢的。难道没有这样的感觉吗?)。生活中失败的人永远是失败者,哪怕他们能赢(因为一个吹风机,或者100美元现金,或者户外烧烤架,或者带铁轨的电动火车,或者一大本仿皮面有插图的《圣经》,对这些人而言能派多大用场?)。她将记录下某些人喊“宾果!”时那一片失望的叹息和一脸倦容的女服务员宣布中奖号码,证明号码合法有效时人们的嘀咕。获胜者热泪直流,热烈握手;乔?派频频亲吻,似乎每个赢家对他而言都很亲,都是老朋友,急忙上前迎接;明黄色的芥末溅到一英尺长的热狗和小圆面包上,不巧的是,紧挨着的就是婴儿们换尿布的长凳。洛白丽亚迷信,用手摸挂在脖子上的小金质十字架,筋疲力尽的小女孩睡在地板上,头下枕着一个玩具熊,想必这个玩具熊是她家的人几个小时以前赢来的;还有——
“你赢了!这里,嗨!她赢了!就在这里!这张牌,这里!这里!乔?派,就在这里!”
露丝左边的一个老太太当天夜晚早些时候曾经和露丝说过几句话(后来才知道她名叫科那丽亚?逖瑟尔;她曾经为奥登家的邻居费拉利打扫过清洁卫生)。她突然叫起来,抓住露丝的手,激动地把桌板上的玉米粒推开;没关系,没关系,露丝的确拿到了一张获胜的牌,她中了宾果,不可避免地中了彩。
宾果老板(4)
又响起了通常的叹息声,抽泣声,愤怒、失望的嘀咕声,但游戏结束了。一个长着一头钢盔似的黄铜色头发的姑娘,嘴里嚼着口香糖,对乔?派读出露丝的号码,乔?派对每个号码都点头认可,说,是的,对了,继续,亲爱的,请到这里来。他满面容光焕发,似乎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奇迹。100美元的获胜者!第一次光临的顾客(除非他的眼睛骗他)就赢了100美元!
露丝尴尬得一脸绯红,心怦怦地跳起来,她得走上乔?派的高台接受支票和乔?派的热烈祝贺,乔?派还要在她嘴边响响地给她一个不舒适的热吻(她必须猛然后退,予以拒绝——那男人如此鲜活,如此真实,实实在在站在那里)。“现在,你在笑,亲爱的,我没说错吧?”他高兴地说。站上台近距离看,他还是一样英俊,只不过白眼球或许显得太白。他头巾上的金别针是一只打鸣的公鸡。他的皮肤晒得很黑,山羊胡子比露丝想象的更黑。“这一个晚上我一直在观察着你,如果你能放松,笑口常开,你会漂亮得多,”乔?派在她的耳朵边悄声说道。他身上有一股甜甜的气味,像蜜饯或者葡萄酒。
露丝有点儿生气地往后退,但还没来得及,乔?派又拉住了她的手,把她冰凉、薄薄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迅速地揉搓。“你是新来的吧,是不是?今天晚上第一次来?”他问道。
“是的,”露丝回答说,声音很轻,他只得弯下腰来倾听。
“你是托非特的姑娘吗?住在城里吗?”
“是的。”
“可你在今天夜晚以前从来没有来过乔?派的宾果厅?”
“没有。”
“今天夜晚你离开的时候是怀揣100美元的赢家,你有什么感想?”
“噢,感觉就是好——”
“什么?”
“就是好——我从来没有料到——”
“你常玩宾果吗?我是说,你知道,在城里这些教堂,或者在别的地方玩。”
“不。”
“不常玩?来这里只是为了寻开心?第一夜就赢了100美元,这不是走鸿运了吗!——你知道,你真是个引人注目的姑娘,脸色这么好。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多待一会儿,或者,就半个小时吧,等我把东西收拾起来。隔壁就是个很好的酒吧,我注意到你是独自一人来的,是吧?——也许可以在睡觉前喝点饮料,就我们两人?”
“噢,我想不必了,派先生——”
“乔?派!我名叫乔?派,”他笑着说,朝她俯过身来,“你叫什么名字?和花儿有关,对吗?——是某种花,花的名字——”
露丝①感到十分窘迫,只想逃之夭夭。可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太害羞了,不肯把名字告诉乔?派?”他问道。
“我的名字是——奥利维亚,”露丝结结巴巴地说。
“哦。奥利维亚。奥利维亚,是吗……唔,有时候我会读错,你知道,有时候我会被打岔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读错。我从来不以为自己百分之百准确。奥利维亚,那么。好,很好。你为什么这么容易激动,奥利维亚?麦克风不会把我们说的话传出去一个字。十一点左右你有空去喝点饮料吗?嗯?就在隔壁的盖费德,我就住在那里,那里的休息室很舒适,温馨,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没人打扰,就我们两人,没有别的附加条件,没别的……”
“我父亲在等我,而且——”
“走吧,奥利维亚,你是托非特城里的姑娘,你不愿意让一个外城人感到受欢迎?”
“只是——”
“同意了?是吗?是约会吧?我们关门后马上去?就在隔壁的盖费德?”
露丝凝视这个男人,凝视他明亮的眼睛,凝视他头巾上的金鸡纹章,听见自己喃喃地同意了;直到这时乔派才把手放开。
于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可笑的事,就这样发生了。午夜即将来临,露丝?马洛?奥登发现自己在宾果老板乔?派的陪同下,进了盖费德坟墓似的休息室(这里烟雾缭绕,高高悬挂在吧台上方的电视机发出摇曳、光怪陆离的光,即使在这里乔派的白头巾也白得耀眼)。两三个暗影,似乎已被遗忘,默默地坐着,孤独地在喝饮料,显然各不相干。(一个是穿得相当好、扁平的鼻子有点儿红肿的老先生,他有点像露丝的爸爸,当然酒糟鼻除外。)她紧张地吸着“橘子冰花”——这是一种女孩子爱喝的酸酸甜甜的饮料,从1962年以后她再也没有喝过。今天晚上点这种饮料,或者是她的同伴为她点的,因为她想不出别的饮料。乔?派给她讲述到远方旅游的故事——到委内瑞拉、到埃塞俄比亚、到西藏、到冰岛——露丝努力相信他说的话,故意做出无知的样子相信他的话,因为她决意进行到底,把这个古怪的骗子当作自己的情人,当然,只是一夜情人,或者半夜,不管这事要拖多久。“再喝一杯?”乔?派把手放到她的手腕上喃喃问道,她没有把手缩回来。
在吧台上方,倾斜度很大的电视机发出哒、哒、哒的机关枪声,在明亮的绿松石天空下,模糊不清的轮廓,或许是人吧,从白沙上掠过。乔?派感到烦恼,转身朝着吧台里的侍者用手指迅速做了一个反方向的手势,吧台侍者立即把声音调低。吧台侍者对乔?派的尊重给露丝很好的印象。不过,她是很容易被打动的人。不过,她,一般说来,并不容易被打动。不过冒着气泡、刺激性的橘子汁冲昏了她的头脑。
“在这个地球上,从北走到南,从东吃到西,坐货船,坐火车,有时候徒步行走,爬山越岭,这里待一年,那里停留六个月,又在另一个地方过两年,我终于回了家,回到了美国,在国内到处漂泊,直到,你知道,情形良好:有时候对一个城市、对当地的景色、或对另一个人有了好感,你觉得这就是你的命运,”乔?派温柔地说,“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奥利维亚。”
他用两个黝黑的指头抚摸她的手,尽管只感到有点儿痒痒,但她却不寒而栗。
“……命运,”露丝接口说道,“是的,我想我懂。”
宾果老板(5)
她想问乔?派自己赢得是否诚实,是否有意给她赢。因为他早已注意到她。一整夜都在注意她。一个新来的、闷闷不乐、心存疑虑的新客人,聪慧的目光一直怀疑地盯着他,是厅内穿得最保守、最典雅大方的赌客。可他似乎并不急于谈他的生意,而只愿意谈他作为“幸运之兵”的生平——不论他用意何在——而且露丝心中纳闷,不知道这样的问题是否显得无知,是否带有侮辱性,因为这暗示着他不诚实,宾果赌博有暗箱操作。不过,也许人人都心照不宣,知道有人操纵?——跟赌马一样?
她想问,但不能问。乔?派在身边挨得这么近,他的皮肤这么红润,嘴唇这么暗,牙齿这么白,山羊胡子显得这么阴险狡诈,他的举止——既然“下了台”,既然可以还其“本色”——这么亲密,令人倾倒,使她感到晕头转向(她,露丝?马洛?奥登,通常总是厌恶男人,讨厌男人的肉体,居然听任这个吹牛皮的人以为自己被他引诱了——不过与此同时她感到十分紧张,甚至说话都说不清晰了);不过她必须了解,搞清就里,把它当一回事。然而,乔?派还是讲个不停。仿佛乐此不疲,刚开了个头。仿佛这是正常的谈话。她有什么爱好?养什么宠物?她是不是在托非特长大,又在当地读书?她父母住在什么地方?她丈夫做什么生意?——她是不是专业人士?她外出旅行多吗?她有“事业”吗?她谈过恋爱吗?她有过谈情说爱的打算吗?
露丝羞得一脸绯红,听见自己难为情地吃吃笑,说话磕磕巴巴。乔?派这个穿着丝绸睡裤、缠头巾的小丑,笑得热情过头,搔着她的前臂,凑得更近了。他扬起黑眉毛,白眼球发着光,厚厚的嘴唇撅得恰到好处;此人不可抗拒。连鼻孔都由于装模作样而发亮……露丝一发而不可收拾地咯咯笑起来。
“你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姑娘,特别是这时候肯跟我来,”乔?派温和地说。“你知道我们可以到我的房间去,在房间里,可以更不受他人干扰。你愿意吗?”
“不,”露丝说,不安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头脑清醒过来,“我不是姑娘。三十九岁了,算不得姑娘。”
“在我的房间我们有更多私人的空间。谁也不能打扰我们。”
“我父亲身体不好,他在等我。”
“这个时候他已经睡着了,很可能睡着了!”
“噢,不,不——他患有失眠症,跟我一样。”
“跟你一样!是吗?我也有失眠,”乔?派激动地挤压着她的手说。“自从有一次在沙漠遇险后……在世界的另一边……不过我以后才给你讲那一次的经历,等我们成了亲密朋友之后才告诉你。如果我俩都失眠,奥利维亚,我们两人可以做伴。托非特的夜这么长。”
“夜是长。”露丝红着脸说。
“可你母亲,她这时没在等你。”
“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我不用说她得的是什么病,你可以猜得出。这病一直缠着她。她病故后我把所有的东西——我这可笑的事业一直红红火火。我不细说,以免你感到厌烦——把所有的文稿——故事、随笔诸如此类的东西统统付之一炬,从此日日夜夜待在家里。我把东西统统烧掉之时感到心情舒畅,回忆起来也感觉良好,而——而此时也觉得挺不错。”露丝对抗地说,喝完了饮料。“所以我知道我以前所做全是一种罪过。”
“你相信罪过,像你这样明白事理的姑娘也相信罪过?”乔?派满面笑容地问道。
酒精温暖的气息充满了她的肺部,流遍她的全身,一直贯穿过她的脚趾头,传到她的耳根。她全身热辣辣的,手却依然冰凉:乔?派爱摸就让他摸吧。她就这样在受诱惑。跟她想象的一样又蠢又笨,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想象的这种事情就是这样蠢笨。就这样。正如笛卡尔所见,我就是我,上至我的头,我的身体是我的身体,延伸至太空,在外太空那儿观察所发生的事情一定很有趣,露丝镇定地想道。可她并不镇定。她开始颤抖。但她必须镇定,这一切太荒唐了。
在他们上楼到302号房的路上(电梯出了毛病,或者根本没有电梯,他们必须从楼梯上楼,露丝头昏目眩,楚楚动人,陪同她的人必须用手挽着她的腰),她对乔?派说她不应该得奖,该退还那100美元,或者把100美元给洛白丽亚。(可她不知道洛白丽亚姓什么,真遗憾!)因为实际上是洛白丽亚的牌赢了,而不是她的牌赢。乔?派虽然看起来并没有听明白,但却一路点头。他把门锁打开的时候,露丝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起自己的故事,或者不如说坦白,十一岁的时候做过的事情,这些事情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乔?派把她领进房,开灯,房间刹时像舞台一样明晃晃地亮起来,连电视机也开了。但他紧跟着关了电视机。地毯的纹路宛如蛇群,露丝看得眼花缭乱,她口齿不清地结束自己的坦白道:“……她那么逗人爱,长得那么漂亮,我恨她,上学的时候我比她早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