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起来。
苏雨的四口嫁妆箱子被大大打开,衣裳一件件散漫地铺在床上,苏陈氏选了又选,挑了又挑,才在得到苏王氏的一致同意下,选出了两身绸缎衣裳,四身细麻布衣裳,都是穿着舒服、看着悦目的好衣裳。
“柱子她娘,就给雨娘带这几身衣裳,雨娘会不会不够穿啊?要不要再多给她捎几身?”苏陈氏一边将选出来的衣裳叠进包袱里,一边目不转睛地瞪着剩下的衣裳,似乎大有要从中再选出一些的意思。
“娘,”看出苏陈氏的意图后,苏林颇觉无奈。打从妹妹去了施府,他娘就颇为牵肠挂肚,总是担心雨娘会不会吃苦,会不会受欺负,每天都数着日子提醒他,雨娘哪一天能休息,他一定要早两天进城去;家里有什么吃的,总是惦记着给雨娘留点,鞋袜都不知道准备了多少,连带着娘准备的一些熏鱼熏肉、咸菜这些,他一个人都快拿不动了;偏明早就要动身进城了,她娘又开始琢磨着要给雨娘带随身的衣裳了。
这衣裳可不比吃食,苏林心中略有顾忌,担心一个不好便会遭了主家的忌讳,于是劝说道,“娘,妹妹是去施府里做活的,不是去做小姐,做活的人哪儿能穿得那么光鲜?再说了,妹妹不是说府里四季都会法衣裳的吗?而且施家主子们都为人和善,妹妹签的又是三年活契,不是死契,除了可能做活辛苦些,妹妹在吃穿却是不愁的,娘你不必在这方面过多地担心妹妹。不是我不想妹妹吃好穿穿好,就是心里有些担心,咱们巴巴地送这些好衣裳给妹妹,就怕会被误会咱们在嫌人家主家亏待了妹妹?”
“你哪儿来的这些小肚鸡肠?施主家大人有大量,哪里会计较这些琐碎之事?再说,施府可是官宦人家,那么富贵的人家,谁能没有几件体面衣裳,你妹妹要是没有有几件体面点的衣裳,那才会被别人看轻了。”
眼见为了这几件衣裳,相公和婆婆都快吵起来了,苏王氏忙站出来合稀泥,“相公,你的意思婆婆明白,不过婆婆说得也有道理,只不过是几件衣裳,又费不了你什么力气,明天就先带上,先悄悄地拿去给雨娘,到时候能用得上正好,用不上就任凭雨娘随意处理!有备无患,说不得雨娘正缺衣裳呢!”
苏林略想了一想,倒也是这个理,“那听娘的,就把这几件衣裳也带上。”
听得苏林这般说,苏陈氏满意了,只仍忍不住再三叮嘱,“阿林,这次你去看雨娘,可别就听她说好就行了,也要去问问其他人。娘就怕雨娘又自己忍着,再委屈也不会对咱们说。”
苏林对此也是深有所感,他们一直以为妹妹在唐家过得很好,却没想到唐家是那样一个火坑,他心中仍是悔恨不已;如何肯让妹妹重蹈覆辙?遂郑重保证道,“娘,你放心!妹妹被唐家人那样欺负,我都没法子帮她讨回公道,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本事。以后我拼了命都不会让妹妹再被人欺负了。”
“婆婆,媳妇早就叮嘱过大郎了,这回咱也不找张牙侩,就找施府的那些使唤婆子好好打听打听,若是真不好,绑也得把小姑绑回家来了,到时候婆婆可别嫌媳妇亏待小姑啊!”
听了长子长媳的话,苏陈氏老怀大慰;女儿虽时运不济,但长子长媳都是体恤弟妹的人,让她心中少了担忧,多了希望,“你们都是做爹娘的人了,说话做事还这么鲁莽,别教坏了小柱子;娘的意思是以后有什么事你们兄弟姐妹之间有商有量,大家互相体谅关怀彼此;有什么事就一起想法子解决问题。”
“娘,我们一定会照你说的话去做的!”
彼时已十月了,已是入了深秋,天地间一片萧索,枯枝落叶,满目荒凉。
这样的景色落在无心人的心中,不过正和了天道循环、生命往复的道理;倒是落在那有心人的眼中,便无端端地在人心中添了几分愁思。
京中西城区的车马行前,便正有一人对着落叶纷飞,秋风萧索的景色面带忧思,此人身着一袭白色儒服长衫,身后跟着一个书童打扮的随侍;在他身边不过寸许之外,一身着青色短打衫的男子却满脸喜色,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这满目的秋色,不时还与身边的仆从笑言着什么。
这样装扮的人并不在少许,可偏生这么近地站在一处实在少见,倒是惹得别人多看了一眼,尤其令人心里犯嘀咕的是,神色恬淡之人一身青灰粗布短打衫,境况可见清寒;满面忧思之人一身素白细麻儒衫,束发佩玉,显见得是书香之家的子弟。
此番这一恬淡一忧思如此不搭的二人能同车出行,只能归咎于缘份,二人竟是同样从京城出发,同样前往广宁府,更是赶巧了在同一个时间出发,两人又各带了一个随侍,车行自然将两拨人安排在了一起,搭了同一辆车。
身着儒衫的书香子弟便是中举后从广宁城到京城游学的唐耀祖,此时的他,与当时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模样几乎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京中的这一番见识,让他真正感受到了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那在广宁城备受称赞的学识在京中竟是多有不如,曾经的那些赞誉,几乎迷花了他的眼,好在这趟京城之行,把他浇醒了,心中对明年的春闱有了更客观的期许,虽然也让他对来年的春闱再没有自信满满的情绪,反而多了一丝忧虑。
好在他早已娶得贤妻,于成家一事上早就所成,如今学业亦是小有所成,便是明年落第,再过个三年,也是无甚大碍,如此一想,心绪倒是为之一松。这才起了心观赏起这满目的秀美秋色,“自古逢秋皆悲凉”,同车而行的粗布短打衫青年的恬淡、自如、欣喜之色,一下子便引发了他的好奇心,在一番打量之后,便起了与同车之人攀谈、结交的心思。
“小生唐耀祖,字严之,耕读书生,相逢即是有缘!敢问兄台高姓大名?”若是刚从广宁府走出来时的唐耀祖,自傲于身份,定不会主动与眼前这个短打衫、境况清寒之人交谈,只是在京中见了世面,真正了解“世事洞明即学问”,“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再不敢做随便看低人的事;加上经他一番细心观察,眼前之人,虽是一身朴素至极的装扮,但自有一身风华气度。
而且他的举止从容大气,偶尔一两句言谈也是言中有物,加之随行小厮十分循规蹈矩,极具眼色,倒是比他的书童——进举更会伺候人。思及此,唐耀祖心中了然,此人绝非寻常人等,如今即便真是落魄了些,将来也必是会再奋起的,“金麟岂是池中物”,越发起了结交一番的心思。“严之冒昧,可是打扰到兄台了?”
“唐举人多礼了,在下不过是个游方郎中,小姓曾,单名双木林,字勉之。”短打衫男子本是倚着车厢闭目养神,听同车的书生似有攀谈之意,立刻坐正身子,做出认真交谈的模样;如此有礼有节,更是让唐耀祖心中感慨,“果真人不可貌相!”
“兄台好眼力!小生祖籍广宁府,年十九有余,今科秋试侥幸得了举人功名,日前前往京城游学,方知坐井观天,一叶而目障;今欲返乡苦读,未知兄台因何前往广宁府?”
“愚兄年纪倒是年长唐举人少许,年初愚兄已及冠。此次前往广宁,主要是为访亲之事。愚兄家道中落,曾家如今只余愚兄一脉,愚兄之前学医多年,蹉跎至这般年纪,竟是身无恒产,又无妻无子,实在愧对父母祖宗的亡魂,此行便是想到广宁拜会一亲长,欲在广宁府谋一生计,再娶妻生子,告慰先祖。”
对于自己如今落魄到要投亲求庇的处境,曾林三言两语道尽,神色间不见一丝迟疑不安,仿若置身如此窘迫处境之人并不是他。
倒是唐耀祖心中有些过意不去,竟是说到对方的伤心事,忙致歉道,“严之失言,勉之兄勿怪!”
曾林略挥挥手,不在意地道,“严之过虑了!世事无常,愚兄早就看开了!”
话匣子就这般打开,唐耀祖越是与曾林攀谈,越是满心佩服,他三岁启蒙,自认也是遍阅群书,可眼前这位兄台无论是诗词风月、策论辩题,还是天文地理,竟是无一不知,一身学识,完全不在他之下;于医理上,也是脉经、药理、处方烂熟于胸,完全称得上医术精湛。
不由得让他感慨万分,不由得将自己的疑问道出,“勉之兄学识出众,实在令严之佩服不已。兄长若是有心功名,必是手到擒来;为何兄长不曾考取功名,封妻荫子?”
“严之实在过誉;岂不闻‘读书易行,功名难得’。曾家祖上虽也是书香门第,愚兄少时家境亦尚可,也被父祖逼着读过不少诗书,只是愚兄自幼性子跳脱,实在不能专心坐下读书,便是父祖严逼,也不过是读背下几本书,倒是更偏喜杂学些,父祖也知愚兄脾性,于功名之途怕是难有成就,便让愚兄专心学医,不想如今倒是也走出了一条路。”
“勉之兄实在是太过自谦,倒让严之羞愧万分;严之自认自己如今的学问是比不得勉之兄的!”
“严之经历了此番游历,知悉己身尚有不足,返乡后必能全神贯注,静心苦读,不日学问必然大有精进;而愚兄率性惯了,喜读杂书更甚过四书五经,便是古人所言‘好读书,不求甚解’;即便真是有些学识,也不过旁门左道而已,实在不值得一提。”
“听勉之兄一言,果真胜过严之读万卷诗书!兄长无心功名仕途,倒是严之平生之大幸是也!兄长可已联系上在广宁府的亲人?严之现下于府学中就读,同窗之人多是府城人士,兄长寻亲之事,若有需要,尽管开口,小弟必定倾力而为,倒也可相助一二。”
“多谢严之的一番好意!愚兄已知亲人住所,倒是愚兄想在府城开家药铺,严之若是愿意,便帮愚兄打探打探,可有上好的铺面?只是愚兄担心坏了严之你这新举人那清贵的名声。”
“勉之兄,仕途经济,经济仕途,兄长莫不是将严之当作了那等饮风食月的高雅之士?那等圣人,严之实在愧不敢当!如今严之家中尚有寡母、贤妻,自幼严之边受寡母教养之恩,及长,更为严之聘娶贤妻;吾妻虽是乡野出身,但贤良淑德,事母恭顺;家人皆需严之飨食以养,严之实在做不得那等风雅之士。兄长所托,严之倒是真能帮上点忙;兄长放心,严之必然时时将此事放于心上,定会替兄长细细寻访。”
见唐耀祖这般爽快,曾林也不推脱,十分诚挚地相托,“那愚兄之事,就全拜托给严之了!”
及至此时,两人之间才算是敞开心扉,真正打算结交对方。这一路二人高谈阔论,好不自在快活,五天的路程,竟是丝毫未曾察觉到旅途的疲累。
第14章 擦身(修文)
十月初五晚,想到明天就可以休息,今晚大哥一定已经进城来了,苏雨心中便无端地觉得欢快,对老夫人和夫人心中更是充满了感激,便打定主意要做几道别出心裁的菜色来报答她们。
思来想去,想到了“叫花鸡”,因为老夫人爱吃鱼,便想着做一道“叫花鱼”;见厨房里的活虾欢蹦乱跳的,便想着再做一道“冬瓜虾仁汤”,大白菜也一颗颗水灵灵,便又打算再上一道爽口的“金边白菜”。
一整条鱼去鳞破腹,清洗干净,仔细地抹上盐,再放入香料、葱、姜片、料酒去腥入味,半个时辰后,抹上少量油以及调配好的调味料,再取青菜叶仔细地包扎起来,裹上稀黄泥,放入灶中,引火烧制。
这一番动作,引得厨房里的人啧啧称奇。
“雨娘,你这样做出来的鱼,能吃吗?”陈妈妈做了三十年大户人家的厨娘了,还从没见过有人拿泥巴做菜的,不免有些疑惑,但好在苏雨一贯新花样多,也就没有阻止。
“陈妈妈,用炭火烤鱼,一个是难免有烟熏味,若是想把烟熏味去掉,那就得多用油,这样烤出来的鱼不免油滋滋的,让人嫌腻;我用泥土隔开炭火,鱼还是在火力烤着,这样鱼一样皮焦肉嫩,而且不油也没有烟熏味,味道自然会更好一些。您要是还担心,一会儿这雨烤好了,您先尝尝就知道了!”苏雨简单地把自己为什么这么处理鱼的想法道出,便自顾自地交待喜儿烧火时要多注意什么,再不多言,自己埋头处理起其他的材料。
其他人见了,也忙着做自己的事,一时厨房里只能听见切菜的“哚哚”声、炒菜的“滋滋声”、柴火燃烧时的“噼噗”声。
酉时中,大家就把所有的饭菜做好,送到了五谷斋。有苏雨做的“叫花鱼”、“冬瓜虾仁汤”、“金边白菜”,陈妈妈做得“葱烧海参”、“酱香鸭”、“蜜汁糯米藕”“山药烩香菇”、“凉拌醋溜银芽”,黄嫂子做的点心:“芝麻南瓜饼”、“韭菜玉米煎饼”。
“咦?这个不是个泥团吗?雨娘姐姐,难道你要让老夫人和夫人吃泥巴吗?”玉莲照常先来替老夫人摆饭,看到桌上一个大大的泥团,大吃一惊。“快收到一边去,老夫人和夫人马上就要过来用饭了!雨娘姐姐你今天到底是在做什么呀!”
“要把什么东西收起来?”玉莲话音一落,林妈妈和夫人就一左一右地扶着老夫人进来了,饭桌上的一片佳肴之中,一个丑巴巴地干泥巴团置于其中,是那样的鸡立鹤群,引人注目,老夫人自然一眼就发现了,“是说这个泥巴团吗?雨娘,你今儿竟是要给我吃这个吗?”
“老夫人、夫人安好!雨娘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给您吃泥巴啊!只是这道菜是用泥巴来做的,把这层泥巴去了才能吃。这菜要趁热吃的,等着您来了我才能剥掉这层泥巴。老夫人和夫人快入座,雨娘这就揭开这道菜的庐山真面目。”
雨娘端起泥巴团到一侧,动作有规律地敲击着,不一会儿,一块块整齐的泥巴落下,香味一下子散发了出来。
“雨娘,你这道菜做得可真香!费了十二分的心思吧?”闻到这股香味,心中本有些生气的施夫人一下子散去了郁气,调笑道。
“这都赖老夫人和夫人太宽和,要是别人见雨娘摆个泥团上桌,说不定立马就把雨娘赶出府了,那雨娘花再多的心思,也没人看得到了!老夫人和夫人的恩德,雨娘一生都会铭记在心的。”苏雨是真心感激施府两位女主人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并且对她多有照顾。
“好好儿的,怎么又说起这些?”
“老夫人,老奴知道原因。明儿是雨的月休,她大哥早就说好要来看她的;这是您和夫人给的恩德,她这是想表表自己的心意呢!”林妈妈见气氛有些沉闷,忙接过话来,并示意玉兰一眼,玉兰了然,笑着上前说,“依奴婢看,雨娘姐姐一定是向您讨赏来了,上次姐姐升了一等,您和夫人还没有打赏呢!定是您和夫人都没有打赏,才让雨娘姐姐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这才要花样百出了呢!”
“哎哟!奴婢果真是老了,都不中用了,连这样的事都忘了提醒老夫人(夫人)。”安妈妈和林妈妈不约而同地应声道。
这话终于引得老夫人开了笑颜,“跟你俩有什么关系,都是玉兰和雨娘这俩个猴儿精闹得!赏、赏、赏,这么好的厨娘,都讨赏到跟前来了,那可是一定要好好地赏一赏的。玉兰,你去拿我常戴的那对青玉镯,还有那支银丝缠红宝鹊眼金钗,再给个一等的赏封,再找两身色彩鲜艳点的衣裳,一并都赏给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