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诗玛特说，“她们会长大、结婚、嫁到她们真正的家，然后生养自己的孩子。”
茉荷茹妮莎听母亲说到这，瞥向她爸爸坐着的地方。季亚斯将臂弯里的艾珠曼德移过一边，让她更舒服些。接着茉荷茹妮莎低下头，她努力克制着，但是一滴眼泪悄悄滑落脸颊，溅到兰歌丽图案上，形成芒果叶上一粒露珠，把底下的干粉变成更深的绿色。茉荷茹妮莎别过脸，希望艾诗玛特没注意到，不想让她知道那些话突然间掏空了她的心：她们生养自己的孩子。。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二十个妻子 第六章（2）
他嫁给阿里库里四年了，但是他们的屋子听不到小脚丫啪嗒啪嗒的声音。那只不过是栋屋子，不是个家，因为阿里库里鲜少在那儿。婚礼后五天，他就随统帅出征在外。之后有八个月的时间，音讯全无，没有给她写信，只有信差带来消息。等他回来，她的丈夫已成了陌生人，一个她认识五天的男人。他不是个坏人，茉荷茹妮莎心想。他没有打她，没有像其他女人的丈夫那样公然虐待她。那些女人好像被当成污秽不洁的狗，只供*满足之用。阿里库里没有给她这种痛苦，但是他的沉默令她痛苦，仿佛他毫不在乎。
接着，婚后第一年，阿里库里回来后，茉荷茹妮莎的月信没来。看到食物就恶心，金香木花的气味让她想吐，头痛欲裂。她睡得很少，只在白天小睡片刻。直到一天，她坐着洗温水浴，身下的水变成深红色。流产的痛苦像大象被分尸一样，慢慢地，四肢百骸一寸寸被撕裂，最后只剩下麻木。
流产的羞辱感残留得很久，几个月过去了，她没再怀孕。有一回，阿里库里对她说：“那是因为你对我不忠，你在想别的男人吗？”茉荷茹妮莎震惊地瞪着他。这是真的吗？思念萨林会让她不能为另一个男人生孩子吗？但是她并没有想萨林，至少没有一直想，没有每天想。偶尔她疲倦时，她的头脑不听使唤时，她会想他，想他们第一次在皇后花园邂逅，第二次在市集相遇，第三次……那些亲吻……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孩子。”艾诗玛特把一只手放在茉荷茹妮莎肩上，把她转过来，看到她脸上的泪痕，便用面纱把它擦掉。“会有的，孩子。”
茉荷茹妮莎挤出一丝笑容，她不要任何人可怜她，即使是自己的母亲。过去这四年，他们都同情她，穆罕默德、阿布尔、卡荻嘉、玛妮嘉。穆罕默德和阿布尔都有了孩子，六个月前才结婚的卡荻嘉也已怀孕了，身体圆起来，期待着孩子的到来。“我想，”茉荷茹妮莎缓缓地说，想要拭去母亲怜悯的眼神，“我想很快就有的，妈。”
艾诗玛特温柔地摸着女儿的脸，“多久了？”
“两个月。”
艾诗玛特笑了，搂着茉荷茹妮莎亲她，“你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一定要庆祝的。”
“不要，妈，拜托。”茉荷茹妮莎说，抽身后退，忧虑在她额上添了皱纹，“还不要，不要这么快。”
“为什么，这是值得高兴的，家里有人结婚，又要添外孙，我还能奢求什么？我们一定要告诉你爸爸。”
艾诗玛特要向季亚斯招手，被茉荷茹妮莎拦住。“不要，妈，我还不想告诉任何人，我们必须等待。我也原不想告诉你的……”
艾诗玛特放下手，望着茉荷茹妮莎，“连我都不说吗，孩子？你怎能不告诉妈妈呢？阿里库里知道吗？”
“还不知道。”
“为什么？”艾诗玛特追问，然后她又说，“你的丈夫必须知道，你不该隐瞒他，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家里会添个孩子，而且还可能是儿子，你的丈夫一定得知道。”
茉荷茹妮莎摇头，真希望自己没跟母亲说过。她怎能解释自己的恐惧？她怎能说每天她都担心自己会流血？当她洗澡时，她从不往下看，不想看水的颜色。
“我不能告诉他，还不能。”
艾诗玛特转过身去，为另一片叶子涂上颜色，一边挪开身子。“茉荷茹妮莎，阿里库里必须知道他有了孩子，他比我们更该知道，因为你现在属于他，不属于我们。你光耀的是他的家，你的每个念头都必须想到他，就像我想到你爸爸一样。”
第二十个妻子 第六章（3）
“但是我们不像爸爸和你，妈。”茉荷茹妮莎大叫，声音颤抖，“我们的婚姻不一样。”
“是的，我同意这点，但你们已经结婚了，没有其他办法。也许当初你爸爸和我做错了，应该把你嫁给了解你的人。但这是皇帝的命令，我们也无可奈何。至少阿里库里没有娶别的老婆，这点他跟你爸爸一样。”
茉荷茹妮莎瞪着母亲，不争气的眼泪又涌入眼眶。“爸爸从未另娶，因为他的世界里全是你和我们。我对阿里库里无足轻重，我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份量。你为什么要护着他？你该担心我，你是我母亲，不是他母亲。难道你把我全部交给他，就不再关心我的处境了吗？”话一说出口，茉荷茹妮莎便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艾诗玛特弯下身工作。没有看她。她闭上眼睛，仿佛很痛苦。茉荷茹妮莎想道歉，好抹去那痛苦。她不相信对父母来说，自己已是泼出去的水。她知道他们一直顾念着她，比丈夫更关心她。但在外人面前，他们必须这么做。艾诗玛特刚才说到有关阿里库里的部分……在四年后……说到季亚斯和她后悔把茉荷茹妮莎嫁给阿里库里，可当时婚事是不容商量的。如果那这桩婚姻是命中注定，无论如何，必须维持下去。
“我希望，”艾诗玛特低声说，茉荷茹妮莎靠过去聆听，“我希望你有个孩子，妮莎，因为你想要个孩子，这样你会快乐一点。如果我能堵住其他女人的嘴不问你‘为什么你没孩子’，我会的。如果我能让你膝头有个孩子，我也会的。”
“妈，我不该那样说的。”
“算了，”艾诗玛特慢慢摇着头，“没关系，孩子，但是，”她望着女儿，神色平静，“明天你回家，一定要告诉阿里库里。他应该第一个知道，千万不要觉得你所做的有什么不得体，妮莎。没有人有权指着你说你做得不对，无论如何要维持体面。”
茉荷茹妮莎叹口气，社会上总是有束缚。一个人该怎么活、怎么吃，甚至该说什么、什么该三缄其口。她年轻时，在爸爸妈妈的庇护下，还轻松些。但现在她是已婚妇人，受到严密的注意。茉荷茹妮莎一边这么想着，艾诗玛特又继续说着，一抹笑意使她的眼睛亮起来，嘴角四周都是笑纹，“一定会有孩子的，我们像两个老女人，那些恐惧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坚强点，孩子。也许连我也不了解你所遭受的焦虑，我没经历过，但是我会为孩子的生命，为他将带给你的快乐而向阿拉祈祷。”
“不要告诉爸爸，妈。”茉荷茹妮莎迅速接道。
“他会了解的，孩子。无论你要我说或不说，他都会了解的。将来有一天，就像他抱着艾珠曼德那样，他也会唱催眠曲让你的孩子入睡。”
两人望着季亚斯那边，现在他也睡着了，倚着柱子，孙女趴在他身上。白天的疲倦和夜晚的宁静，不知不觉都袭上两人。茉荷茹妮莎又弯下身，庆幸母亲没有过分为她操心。因为如果不可想象的事情发生了，她会为造成这些感到羞愧的。她很高兴艾诗玛特没有坚持要她停止涂兰歌丽，或者要她去躺下。当手都忙碌着时，她没有时间多想：如果没有嫁给阿里库里，可能会是什么光景。母亲一向实际，有太多事情要做，没有闲暇多想假如不是这样那样，日子可能会有不同的面貌。
第二天早上，对茉荷茹妮莎来说，天亮得太早了，她只睡了几个小时。前一天晚上，艾诗玛特和她又继续工作了三小时。在此之前，艾诗玛特很早就唤醒季亚斯，将艾珠曼德从他怀里抱走，带他们两人去就寝。她回来后，母女俩默默地把工作完成。茉荷茹妮莎不时看到，每当她伸手去舒缓背部的不适，或吸一口艾诗玛特为她从厨房拿来的酸芒果汁时，母亲都会关切地望着她。她们做完工作，整个庭院显得五彩缤纷。“现在去睡吧，妮莎。你一定累了，肚子里的孩子也累了。”
第二十个妻子 第六章（4）
艾诗玛特说。然后她把茉荷茹妮莎拥入怀里，站了好一会儿。茉荷茹妮莎的头靠着母亲的肩膀，她可以闻到母亲头发里茉莉花的香味，能听到她稳定的心跳，感受到很久没有感受到的宽慰。
茉荷茹妮莎离开父亲家时，挤奶工人跟母牛在前门台阶。她头盖着面纱，停下来看工人给母牛*的*按摩，然后把他的赤土陶罐拿给女仆看。心有怀疑的女仆瞥一眼陶罐，确知罐底没有为了充数而掺水。他把陶罐放在两膝之间，低声对乳牛说话，然后熟练地用手挤奶。挤奶工和女佣说话时，茉荷茹妮莎悄悄离开。走回丈夫的家。四名男仆跟在她身后，保持几步的距离。
母亲说一定要告诉阿里库里，她会照做的，尽管她前一晚很疲倦，尽管背痛、舌头酸酸的。茉荷茹妮莎觉得心安，跟母亲谈话消除了她的恐惧。现在情况不一样了，阿里库里和她会有一个孩子，就是肚子里的孩子。她的问题会解决，阿里库里会以她为荣，他们会一起建立一个家，虽然不像爸爸妈妈的家，但仍是一个家。现在当她看着其他带着孩子的女人时，不再感到那种蚀骨的痛。她也会有个孩子，这样她可以渐渐老去，为孩子烦恼，孩子会给她带来各种惊喜。茉荷茹妮莎笑了，笑声像溪里的水，是快乐的。
她到了家里，穿过庭院走向阿里库里的房间，男仆卡辛在门前打鼾。茉荷茹妮莎摇醒他，他还在睡梦中。他醒来后大叫一声，瞪着他。“夫人，您什么时候回来的？老爷没料到你会回来，我去通知他……”
“不用了。”茉荷茹妮莎说。
“但是，夫人，”卡辛爬起来，像一只受伤的猫，四处乱跳，“您还是……”
可是茉荷茹妮莎已经推开房门，她突然立住不动。阿里库里睡在房中央的床上，腿搁在一名女奴身上，一只手臂搂着她，下巴埋在她的肩窝里。
她好像被枪击中，身体仿佛有一大部分被炸开了。接着阿里库里醒来，懒懒地望着站在房门口的茉荷茹妮莎，他拍了下女奴的臀部，说：“出去。”
女孩醒来，看到女主人，匆忙披上上衣，低垂着头溜过茉荷茹妮莎身边。她一离开，茉荷茹妮莎用力关上门，把好奇的卡辛关在门外。
阿里库里手肘支撑身子说，“她只是个女奴，茉荷茹妮莎，你要庆幸我没再娶。”
“你哪来的时间陪她，老爷。”茉荷茹妮莎问道，声音悲痛。“你什么时候跟她见面的？什么时候跟她说话？你要出征，再娶会占去你太多的时间，她会要这要那，要新衣裳，要你欣赏她穿衣裳的模样。”
“就像你一样。”阿里库里在床上坐起来，拉了蓝色的洋布床单遮住臀部。
茉荷茹妮莎顺着门滑到地上，脸埋在手里。“我对你几乎一无所求，但这次……在我家里……这实在太过分了。你去妓院或去找舞姬，我都没抱怨过，为什么要在我的屋子里，在我的床上？”
“这张生不出孩子的床。”阿里库里大吼，满脸愤怒。“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质疑我的动机？我娶你是因为阿克巴皇帝的命令，难道现在要他命令你生个孩子吗？”
茉荷茹妮莎望着他，被他的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可是我怀着你的孩子，我是来告诉你我怀着你的孩子，却发现你跟别的女人上床，多令人痛心！她知道他曾与舞姬调戏，甚至知道有时候调戏家里的女奴，但这次是她亲眼目睹。母亲说她一定要告诉丈夫实情，现在这种情形下，即使母亲也不可能要她告诉他。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十个妻子 第六章（5）
“对不起，”她缓缓地说，“也许你再娶会比较好。”
阿里库里笑着躺回枕头上，两臂放在头后。在他后面，太阳透过窗户的细格子照进来。他半闭着眼，望着她那张心烦意乱的脸说，“也许我会。”
一种战斗的意志在茉荷茹妮莎心里升起，她受不了他的嘲笑。这算是四年来他们第一次对话，他们第一次谈了这么久。她尖锐地说：“你要我为你挑选吗，老爷？你要什么样的？长发、身材苗条，有一双诗人也赞美的眼睛？好家世？还是她父亲是朝廷重要的大臣？当然，那样的联姻会给你带来好运。”
阿里库里豁地下了床，床单裹着腰，在两头打结。他迈开大步走向茉荷茹妮莎，一只大手托住她的脸。他的脸逼近前来，呼出酸臭的口气，粗里粗气地低声说：“生为女人，你话太多了，茉荷茹妮莎。你以为你是皇后吗？你想做皇后吗？但是你有高贵的血统吗？你的祖先是谁？他们征服过什么国土吗？纪念他们生平的纪念碑在哪儿？死后的坟墓又在哪儿？你父亲是谁？他不过是一个波斯来的难民，逃离祖国时，仅有的一身衣服到达印度时都破破烂烂的。”
茉荷茹妮莎使劲拉开他的大手，但是他抓得太紧了，使她下颚疼痛起来。虽然说话很困难，但她还是勉强挤出几句话。“你也是波斯人，老爷，别忘了。如果我父亲逃难到印度，你也是，你也好不了哪里去。”
“可是我是个军人，茉荷茹妮莎，我打仗杀人，我有骨气。你父亲是什么？只不过是一个打算盘的小官。”
茉荷茹妮莎使尽全身力气，想把阿里库里推开，但是他比她壮得多。突然间，就像他忽然从床上跳起一样，他松开手坐了回去，膝盖互相撞着了。茉荷茹妮莎揉揉脸颊，知道他的手指会在她皮肤上烙下印痕，所以不能去参加玛妮嘉的婚礼了，不然人家会议论，爸妈也会非常担心。
“我父亲是掌管皇室建筑工程的总监。”她说，“不是低阶小吏，你知道的。因为他在朝廷的地位，你才享有特权，才会调升成一位陆军师长的职俸，这些全是因为他。她知道不应该这样对他说话，女人不这样跟丈夫说话的。妈妈从没这样对爸爸说话，至少茉荷茹妮莎没听到。但是这一刻，她瞧不起他，想到她怀着他的孩子就感到恐惧羞辱，不愿再见到他，无论会带来什么样的指责。他居然敢侮辱她爸爸？他是谁，居然侮辱她爸爸？
阿里库里突然举起手来，茉荷茹妮莎退缩了……她恨自己竟然退缩。但是他还从没打过她，现在也没有。“我知道，你认为嫁给我委屈了你。”他大叫，“你爸妈也这么认为，因为我只身来这里，没有家人；因为结婚典礼时，统帅的太太充当我的母亲；因为我是国王的御膳侍从，四年来我都忍受着你家人这样对待我。”
“爸妈从未多说一句话。”茉荷茹妮大叫。
“他们不用说，他们对我的态度、神情和举止，都说明了一切。但是，你是谁，茉荷茹妮莎？你表现得好像你就是皇室贵族，但是你出生时，你妈的床上盖的是什么丝绸，还是天鹅绒？有喇叭和大炮大声宣告你诞生的喜讯吗？有大厨师汗流浃背地调理珍馐美味招待前来贺喜的人吗？你父亲有布施乞丐衣服和食物来庆祝你诞生吗？你敢夸口这些庆祝活动你都有过吗？只有帐篷，冬季暴风，差点因生你而死的母亲，还有决定把你送给别人抚养的父亲。”
第二十个妻子 第六章（6）
茉荷茹妮莎瞪着他良久，他的话刺伤了她，令她痛苦，像皮肤被火灼伤一般。在那痛苦中，她体会到，他在最愤怒时，他的话反而是一种诗意的语言。多么讽刺啊！她开口的时候，声音平淡，没有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