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诗意的语言。多么讽刺啊!她开口的时候,声音平淡,没有一丝力量。“你为何不跟我离婚,老爷?你只要在两名证人面前说,离婚、离婚、离婚,就好了。”
阿里库里摇头。“不,虽然你父亲只是个低阶小吏,但还是有些用处,做季亚斯·贝格的女婿好像颇受人尊敬。所以,他向前倾斜,摸着她的脸,这一次是轻柔地,”没你想的那么容易,生命里没有一件事是轻而易举的。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亲爱的茉荷茹妮莎,想想看,这辈子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寻常军人的老婆。你最好向阿拉祈祷我赶快升官,否则在你显赫的家族里,你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说完他站起来,把茉荷茹妮莎推到一边,开门走出去,大声唤着:“卡辛,备茶。”
茉荷茹妮莎还坐在地上,低头望着手。她还没有机会告诉阿里库里,为什么她一大早来他的房间。她听到四周一大家子活动的声音:女佣从井里打水,有人在打扫阳台石板走廊。不再有感觉了,没有心痛,只有呆滞。
她坐在那儿,第一阵痛楚来了。就像其他几次一样,痛楚侵袭着她的下背部和肚子,像一只手用虎头钳夹着她。茉荷茹妮莎闭上眼,痛楚在她全身流窜。现在她不用为不能参加玛妮嘉的婚礼找借口了,现在妈妈不会问她为什么没来。她的手在胸前紧紧抓着,整个人弓着,脸贴着冰凉的石地板。又一个孩子流掉了,才在她身体里一会儿,才刚刚活下来,现在又没了。这怎么可能。真令人无法相信,这一生会没有孩子,阿里库里描述的这一生,做一个平庸军人的不孕妻子。
虽然泪水模糊了视线,呼吸堵塞在胸腔里,她的嘴唇仍嗫嚅着低声祷告。求求你!阿拉,不要再流掉,让我保住这个孩子吧!求求你!
但是,接着两腿间流下一大滩温暖的血水。
一五九九年,莫卧儿王朝正大幅扩张,版图横跨印度斯坦。西北拥有坎大哈和喀布尔,北达喀什米尔,东到孟加拉,南抵贝拉。每个礼拜五中午祷告前,帝国各地清真寺的穆安津,都用悦耳如音乐的声音宣读文告,声张主权,万民欢呼阿克巴皇帝是最伟大的君王。在印度中部,阿克巴皇帝甚至降服了拉吉普特诸王,他们都是英勇的战士,凶悍骄傲的民族。每当一个王国被征服,女儿、姐妹、堂表姐妹和侄甥女都与皇室联姻,巩固新缔结的联盟,以防叛乱再起。
有一个王国还在顽抗着,即位居拉吉普特西南的乌代普尔,这是一片崎岖不平的荒地。地势低矮的山峦,光秃秃的平原和树丛,水和雨都成了遥远的记忆,北边是炙人的塔尔沙漠。但是暴露在严酷烈日下的乌代普尔,却位在皮丘拉湖畔,湖水丰沛,土地肥沃,一片青葱碧绿,周围是光秃秃的丘陵。就在这里,拉纳·普拉塔普·辛格以一种拉吉普特人独有的自大顽固统治着这片土地。他为自己是无人能征服的民族而骄傲,也为竟然有人……即使是个伟大的皇帝……意图把他的国土收编为大帝国的版图而愤怒。
拉纳·普拉塔普·辛格在湖畔的一个茅屋里过世,从小屋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前一任国王兴工建造的皇宫砖头和灰泥墙。可是他在位期间,因为战乱频仍而无暇完工。他躺在塞满稻草的睡垫上,儿子环侍,誓言要继续父亲对抗阿克巴的战事,发誓即使只剩最后一口气,也绝不让国土任由不断扩张的莫卧儿皇帝吞并。普拉塔普·辛格有十七个儿子,长子兼王储阿马·辛格从门口进来,在父亲临终前最后致意。他的头巾勾到屋顶的木板,整个从头上扯下来。于是普拉塔普·辛格这位至死顽抗莫卧儿帝国的强人,带着这个印象死去:他那扯去了头巾、轻松自在的儿子,会过着安逸的日子,但他无法统治长久,会把他心爱的江山给丢了。。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二十个妻子 第六章(7)
阿克巴皇帝坐在皇后茹卡雅寝宫的窗户旁,膝上是皮面装订、金色浮雕花纹的《阿克巴传》。他抚摸着封面凸起的雕刻。阿布尔·费赛尔说这三册书涵盖他的王朝。前两册是他统治的历史,第三册是日记。他的手指掠过第一页上那些生疏的字母,阿克巴的祖父写过《巴布尔传》,他父亲那朝是由他姨母古芭丹·比干写的《胡马雍传》记录,现在是这本了,为后代子孙留下他统治的第一手记录。文藻华丽,歌功颂德,有时为取悦皇帝而失之浮夸,阿布尔·费赛尔没能掌握住他一生的精华所在。
窗外皇宫侍卫彻夜巡逻,带着旋律的声音唱出时辰,“两点,平安。”
皇帝把《阿克巴传》放在他身旁的坐榻上,慢慢解下头巾,团成一个球。夜深了,他该就寝了,疲倦爬上他的全身,他缓缓宽衣,解开外套的系带,脱下丝绸睡衣,换上棉睡衣和宽松的白棉衫。
他吹熄了窗边的油灯,等眼睛适应了黑暗,走到床边站在那儿,低头望着两个身影。皇后茹卡雅斜斜地睡在床上,库伦王子的小手臂紧紧搂着她的脖子,盖在他们身上的纯棉床单滑落了。于是皇帝弯身,轻轻把床单拉上来盖在他们身上。
穆拉德。儿子的名字闪过脑际,他坐下来,自从听到这个消息,头一回让泪水流出来。那些年想要儿子,蒙福生了三个儿子,如今他只剩下两个儿子。穆拉德死了。
阿克巴数月前派他去监督南方的战事,希望借着统领帝国军队能让他忘掉酒和毒瘾,但是事与愿违,像他之前的丹尼尔一样,穆拉德也是个软弱的领袖,无法统领人,与军中指挥官之间爆发冲突。不久,消息传到阿克巴耳中,穆拉德酗酒过量,生命垂危。于是阿克巴派帝国首相阿布尔·费赛尔去照料他的健康,但是费赛尔抵达时已太迟了,穆拉德已进入昏迷状态。就在他抵达后的第四天,穆拉德在一五九九年五月二日过世。
费赛尔发现帝国军队涣散,士兵失望疲惫,皇帝还没有时间哀悼穆拉德的死,就先任命费赛尔为总司令,授权他重整部队。现在费赛尔已写信给阿克巴,要求他亲赴德干。
阿克巴低下头,政务纷乱如麻,待办之事堆积如山,鲜少时间考虑。只有在夜晚时分,他才能私下安静地思索这些问题。他对穆拉德和丹尼尔,不及对萨林的了解,童年时,当他们来到他身边时,总有保姆和奶娘陪着,在典礼的场合迅速带到他面前,又迅速地带走。虽然他极注意他们的教养,但都是以间接的方式……替他们挑选最好的老师、最好的保姆,提供皇子该有的最好的一切。但是穆拉德和丹尼尔两人都太沉迷于醇酒和妇人,现在穆拉德死了,丹尼尔又酗酒过度。
他有三个继承人,如今只剩下两个,而这两个他都没有很大的信心。
他坐在那儿,一双温柔的手摩挲着他的颈项。
“到床上来。”茹卡雅柔声道。
阿克巴斜倚着她的手,吸进她皮肤上的香精。他转头向着她,脸上泪痕犹湿。茹卡雅从床上坐起来。
“来。”她又说,向他伸出双臂。
皇帝站起来投入她的怀抱,他们就那样良久地彼此拥抱着,他的头靠着她的胸脯,泪如泉涌。她摇着他,把他额上的头发往后抚顺,擦去他的眼泪,然后他们躺在库伦王子两边,手臂仍彼此相拥着,库伦躺在他们温暖的怀抱里。
“我们一定要前往德干,茹卡雅。”阿克巴低声说,一如往常地感受她的抚慰,他认识她一辈子了,茹卡雅是他的堂妹,是他叔叔辛窦尔的女儿。他们一起长大知道将来会结婚,他对她没有期待,她没替他生下一儿半女,也不打紧。因为他要的是茹卡雅,而不是要她为他生孩子,所以当她要萨林的第三个儿子时,阿克巴高兴地将库伦从佳噶葛西妮身边带走,把他交给她,也不问为什么要这个儿子而不要别的儿子,也不问为什么是在这么多年后的现在。茹卡雅向他要什么,都能得到,就那么简单。现在库伦七岁了,已大到不能再睡在茹卡雅的床上,但是他和茹卡雅继续要库伦跟他们睡,所以阿克巴来茹卡雅这里过夜时,三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第二十个妻子 第六章(8)
库伦在他们的怀抱中挪动了一下,小身子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他在睡眠中,一只手抓着祖父长袖开领衫的前襟,另一只手抓着继祖母的一绺散落的灰发,把她向他这边拉。
茹卡雅挨近库伦,亲吻皇帝的脸颊。“陛下,如果阿布尔·费赛尔君请你亲赴德干,那么你一定要去,如果不重要,他不会要求你去。征服比加普尔和葛尔康达这两块领土,对帝国版图的扩充很重要。”
“是啊。”阿克巴说,声音仍然低低的,不愿吵醒库伦,“我们攻打那里已五年了,却毫无所获。”
“会有的,陛下,至少我们迁都拉合尔所要对付的乌兹别克威胁,在阿布都拉汗国王死后,已经解除了,帝国西北前线已不再有战事了。”
阿克巴转身仰躺,凝视暗影重重的天花板,“那乌代普尔呢?普拉塔普·辛格国王死了,他的儿子阿马·辛格现在国王。他还在适应新职务,如果我们现在出击,乌代普尔不久也会纳入帝国的版图。”
“也许你应该等待更恰当的时机进攻,陛下。”茹卡雅说。
阿克巴望着她,在黑暗中寻她的眼睛。“我们不能等太久,茹卡雅。普拉塔普·辛格国王已经死了两年,再久一点,阿马·辛格就会壮大起来。”
“你过去很敬重普拉塔普·辛格国王。”
“他是个勇者,担得起国王的头衔。”阿克巴郁郁地说,“乌代普尔是我们唯一无法征服的拉吉普特王国,为此我们钦佩普拉塔普·辛格能屡次击败国王的军队……我们钦佩他,所以在他死后并没有吞并乌代普尔,可是,现在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不仅因为政治因素,这你是知道的,茹卡雅。阿马·辛格的手下不时抢劫从东部送货到西部港口的商队,至少在帝国的版图内,我们的子民一定要能自由来往、无所畏惧。只要乌代普尔继续独立,就不可能。”
“你要派谁起指挥乌代普尔的战事,陛下?”
“曼·辛格王公是个好领袖。”
茹卡雅一只手伸到阿克巴面前,“派萨林去,陛下。”
“为什么不派曼·辛格王公?”
“不是,让他跟萨林一起去,让萨林掌握帝国军队的主要指挥权,他需要担负责任。”
两人之间有很长一段沉默,然后阿克巴缓缓说道:“萨林有能力吗,茹卡雅?”
“只有一个办法能知道,陛下,如果他要在你之后继承皇位……阿拉不准这事来得太快,他必须做好准备,胡曼事件后,他的重要性在朝廷贵族之间下降。他们一定要对他有信心,若是没有信心,等他即位,他们不会支持他的。”皇后说。
听了她的话,阿克巴心头浮起一阵深沉的哀伤。这八年来,他尽力不去想下毒的事,他甚至从没跟茹卡雅谈过他的恐惧,没有提过萨林可能是那件事的主谋,现在他终于说了。“我们把太医撤职做得对吗?”
“没错,撤职太医是对的,但是萨林那方面,我们永远无法知道,陛下。可是,你千万不可以认定他不爱你,对你没有感情。在某些方面,他还是个孩子,容易被他的支持者左右,而不顾及后果。我不相信他希望你死,你千万不可这么想。过去这些年他已有悔意。派他去乌代普尔,可表示你信任他,你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会因此得到改善。”
阿克巴将库伦拉得跟贴近他,感觉小身子在他的臂弯里暖乎乎的。“萨林将库伦给了我们,这个小孩子带给我们这么多的喜悦,茹卡雅,就像萨林出生时一样。”他望着妻子说,“你怎么这么聪明?你打哪儿来的智慧?”
她在暗夜里低声笑了,拉起床单盖在三人身上:皇帝、皇后和王子。“打你那儿来的,因为你。萨林也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必须教养他,珍爱他。如果他做错了,就原谅他。现在你得睡了,陛下。”
于是他们相拥入眠,阿克巴在闭上眼睛前,默祷希望茹卡雅是对的。他心中满怀伤痛:穆拉德的死,眼看着他跟剩下的两个儿子关系恶化,他在世上所剩下得以巩固他挚爱的帝国、把它安全交到萨林手中的时间已不多了。
数星期后,朝廷和后宫都随着皇帝迁往德干,季亚斯·贝格和艾诗玛特跟着朝廷离开。京城的市集里空荡荡的,多数小贩跟着阿克巴迁走了。贵族们关了门,也跟随朝廷走了。
阿里库里被派赴乌代普尔,在萨林王子麾下,他决定不带茉荷茹妮莎去,于是她一个人留在拉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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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个妻子 第七章(1)
两个男人并辔而骑,两人的坐骑是雄赳赳气昂昂的*马。一匹是象牙色蹄子的黑马,另一匹深灰色、长着惊人的白鬃毛。萨林王子转向他的同伴,有一只手拉扯缰绳要马服从。
“那是匹好马。”
阿里库里从马鞍上颔首致意:“殿下,我向一个*贩子买的,血统纯正。如果你喜欢的话,将它献给您是微臣的荣幸。如果喜欢的话,请殿下收下。”
萨林用赞赏的神情望着马身强健的线条、两侧马腹光滑的肌肉和光泽的白鬃毛。这匹马当然不寻常,茉荷茹妮莎的丈夫是怎么得到这匹马的?
“如果我弟弟丹尼尔在这里,他会立刻把你的马据为己有,他非常爱马。”
“您的马也很壮健,陛下。”阿里库里说,“您对马的鉴赏力极好。”
萨林点点头,惊异阿里库里如此坦露感情。为什么他要这么曲意逢迎他?萨林要求这名军人在他的军队里,是因为他要亲自瞧瞧茉荷茹妮莎嫁的男人,他命令他陪自己走这趟行程的最后一段。他用镶了珠宝的皮鞭指着远方说:“我们快到了。”
“您决定行动计划了吗,殿下?”阿里库里问道。
“决定了。一旦我们安顿好,就先派军队建立前哨基地。我想把温塔拉、莫西和齐图尔当做起点,从那儿由副将派兵发动突击,必须连续攻击拉纳,让他疲惫不堪,迫他投降。”
“拉纳的部队无法抵抗帝国大军的攻势,殿下。”阿里库里迟疑了一会儿道:“你找到人担任前哨基地的指挥官了吗?”
“还没。”啊!那就是原因了,萨林转脸望着阿里库里,“我看得出来,你想去。”
“是的,殿下。”阿里库里热切地说,“您会以我为荣的。”
“那当然。”萨林说,“你的军功赫赫有名,但是你陪我才令我高兴,阿里库里。我希望你留在这里,帝国军队的指挥官派其他人就是了。”
“遵旨,殿下。”阿里库里说。
萨林看他脸上写满了失望,他很想问另一个问题,但克制了下来。已有很久了,许多许多年,可是他仍记得茉荷茹妮莎在米纳市集放掉鸽子的那一幕,那笑声在他心里萦绕不去。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但是她把鸽子放了,纤细的手随着鸽子飞行的方向犹自伸展着在空中歌唱,然后她用嘲笑的眼神看他。怎么样,殿下?
萨林转过脸,东边一阵风缓缓扬起阵阵褐色的烟尘,遮没了沿路的树木和矮丛,他拉下头巾遮着嘴鼻。茉荷茹妮莎,多美的名字,跟她的人再相称不过。他跟她在一起只有短暂的片刻,却似一生一世。他并未无时无刻地想着她,但是她的名字已铭刻在他的记忆里,她的脸在他的梦里出现,睡醒前又溜走。他后宫里有那么多女人,来自那么多不同的国家,可是,没有一个女人像她。而这个在旁边骑着马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他每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