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雪姐姐敲了它脑壳之后不到二十秒,屋子里突然传来一直诡异的骨骼摩擦声,很响亮,就好像两根干巴巴的树杈放在一起呼哧呼哧的摩擦似的。
李果一个激灵:“起尸?”
莫愁摇摇头:“是根本没死。”
果然,莫愁话音刚落,正中间的那个金身,带着诡异的摩擦声,慢慢地抬起头,看他的样子很想睁开眼睛,可……眼皮都干掉了,根本就睁不开。喉咙里发出空气干燥而且多处破裂的通风管时特有的嘶嘶声,而这金身的胸口居然开始微弱地起伏起来。
“这……”李果眼睛瞪的老大:“没死?怎么可能!”
是的,李果可以相信妖怪,可以相信神仙,但是他怎么都不能相信,一个人浑身水分已经干枯了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居然还能呼吸、还能存活甚至看他样子,还他妈准备开口说话!
“你……”莫愁突然温婉地笑了。
李果从来没见过莫愁这样的笑容,她眼圈红红地,看着这具木乃伊,眼神中流露出一种难以置信且温暖柔软的光芒。
“你一直在等么?”莫愁的声音很轻,像是和一个许久没见的老朋友打着招呼:“很累吧!”
听到莫愁的话之后,那个木乃伊只剩一根棍似的脖子,带动他不成比例的脑袋,缓缓往莫愁的方向那转了转,让人牙酸骨头摩擦声,让李果一身身的起鸡皮疙瘩。
许久,那个木乃伊缓缓地伸出随时都可能断下来的右手,把上头的千佛镯递向了莫愁。
莫愁摇摇头:“我想,它留在你那,会比较好。”
可没想到,那木乃伊居然摇摇头,努力地张着已经干瘪的嘴唇,试图说话。可乍一张嘴,却被猛灌进去的凉风,给呛了。发出一阵阵撕扯麻布似的呼啦声,并咳出一堆一堆的灰尘。
呼……
一阵长长的出气声,然后一股檀木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里。而雪姐姐似乎看不下去了……她走上前,拉着莫愁的手:“他好像要油尽灯枯了,想跟他聊聊么?”
莫愁点点头,然后扭头看着那个木乃伊:“你呢?”
木乃伊慢条斯理地点点头。
雪姐姐看到之后,拽起李果的手:“哥哥……借一点血给我……”
李果一愣:“随便拿,我觉得莫愁好像有点难受……”
莫愁摇摇头,从后头抱住李果的腰:“莫愁并非难过,只是千年前的故人,颇有些感触。”
你丫分明就是难过!李果都感觉莫愁在后头呼吸急促了。不过李果也确实能感觉出莫愁的感觉,无论面前这厮是谁,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毕竟他好像等了莫愁一千多年……一千多年是个什么概念?唐宋元明清外加民国和抗战八年,那是溜了一圈,这得经历多少雨雪风霜……
所以李果现在的感觉根本不是吃这和尚的醋,反倒打心眼里佩服这厮,他许是和莫愁有什么约定或者单纯为了还莫愁这用珠子串成的镯子。反正他等了一千年,这还有什么话好说?谁能做到!
所以李果二话没说,就同意借血给这木乃伊,他同样十分期待莫愁这个木乃伊之间,错乱时空的对话。
李果正想着,只觉得手上一凉,一道深深的口子就出现在李果的中指上,然后雪姐姐拉着李果的中指,按在了那个木乃伊眉心的位置上:“化灵还虚!”
咒法一出,那木乃伊身上的皮肤顿时被李果的灵气撑了起来,并以极快的速度开始片片崩裂,露出里头新嫩的皮肤,并从皱巴巴的样子恢复了他曾经为人时最有活力的阶段。
人什么时候最有活力?当然是十八九岁的时候!这个时候的人,正处于一个巅峰,无论是皮肤还是体力。
而李果看到这木乃伊变成一个十八九岁的样子时,他惊呆了……亲,明眉皓齿有木有!顾盼生波有木有!长得死像吴尊有木有!
李果想死的心都有了,哪里会有这么帅气的和尚……这不是逼得李果要去韩国整容么?
“多谢二位。”那和尚此刻的样子,虽然是个小沙弥的样子,可眼神里却露着一种坦然的睿智,朝李果和正含着李果手指头帮他疗伤的雪姐姐道了声谢。
“真的是你。”莫愁从李果身后走出来,上下打量了一圈:“对我来说,我三年未见你了。”
“人,因执念而久活,可因久活而了无生趣。”那和声淡淡一笑,朝莫愁递过了手上的千佛镯:“当年,我还是个执杖生火的小沙弥,你从天而降,说让我帮你把这藏在一个地方。这一藏,就藏了千年。”
莫愁也笑了:“哪里曾想,你这小沙弥,倒也憨厚,居然藏在自己身上。”
“还了你,也就还了一份缘。当初那个仗剑的女侠,让当初那个沙弥动了凡心。后来,这沙弥因为这段执念成了世人眼里的高僧。许是因果吧!一口气让我乱了几百年、痛了几百年、悔了几百年、思了几百年,最后也都化作了尘土,这执念也就只是执念了。还了你的东西,今生爱或不爱,来世都不会再相识。放下,其实并不是放下别人,而是放过自己。”
话不多,但李果大抵是分析出了这里头的起因经过结果,并深切的感叹,这高僧就是高僧……一番话说的,让人感觉不到任何尘土气,反倒一种莫名的洒脱……而李果突然心里一桶,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欠了别人很多很多东西……
“我不想要了。”莫愁看着这和尚:“我才带了几日,你带了千年,这东西本就是你的了。”
那和尚执拗地摇摇头:“你的便是你的,这世上哪有许多的舍不得,舍得舍得。”
莫愁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伸手接过了那串佛珠,而这串珠子在接触到莫愁的瞬间,突然变得透体圆润,折射出一种明媚的光晕,即使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也熠熠生辉。
看到莫愁接过珠子,那和尚深深地叹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让人看得很舒心的笑容:“无需歉,无需谢。小僧倒是该谢女侠那一面之缘。”
说着,他身上莫名蒸腾起氤氲的光华,并像漫天的萤火虫似的飞散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李果能感觉到,他在慢慢地把李果刚才给他的灵气还给李果。
而这时,外面大殿里的数百小钟和一个大铜钟,突然响彻天际,声音整齐划一,没有一丝乱音。所有的僧侣都被惊动,并立刻封庙,在驱散众游客之后,上百僧侣席地坐在大雄宝殿前的石板上,低头默念经文,声音和大钟的声音相互重叠,似乎能冲上九重天。
“先生。”那个和尚,散发着亮光,朝李果伸出一只手:“人世无常,问心无愧。能放则放,放不下则放不下,顺其自然。”
李果点点头,并和那和尚用力地握了握手:“好好休息。”
星点光华逐渐散尽,房间里除非那具干瘪的金身,似乎只有一个执杖披沙的小沙弥转身离去的虚影。狭小幽暗的房间似乎无限被延长,他渐行渐远。并在中途停顿了一下,回身给了李果莫愁一个温婉璀璨的笑脸,然后在寺庙前堂的钟声和挂在房檐下的铜铃脆响中,踏上了循环往复的路,再也没回一次头。
莫愁笑眼里泛着泪花,手紧紧地握着那串光晕流转的珠子,并渐渐加力,直至把这能让灵神加成的千佛镯给碾成了粉末,并把手中细碎闪着星点光芒的粉末撒在了那金身周围。
“莫愁欠你一个情。”莫愁任由李果用大手帮她擦去眼泪,一边对着在微弱阳光中慢慢退散的灵气喃喃自语:“一切由这镯子起,那莫愁就用这镯子还了你的情。如有来生,莫愁愿挨你一刀。”
说完,莫愁返身投入李果的怀抱,静静的、淡淡的沐浴在带着潮气的温暖阳光中。
而此刻,钟声铃声逐渐停止,四周围又化作一片寂静,只有隐约的诵经声和寺院里参天古树上早春的鸣鸟交相呼应。
李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连名字和法号都不知道的小和尚,因为一次邂逅和一个承诺而等了千年,他也许已经忘记了莫愁究竟长什么样子,但是他却死守着莫愁交给她保管的东西。这种感觉,似乎已经超出了爱慕,更多的是一份带着执着的责任。
光这一点,李果就知道,这个人,得道也不是出于偶然。
而且从刚才和他握手的瞬间,李果切实感觉到了一种超乎想象、几乎凝成实体的精神力萦绕在那具金身周围,精神力强度绝对超越了李果周围可感知到的精神力最强的小新妹子,而且是完胜。
也许这就是时间的力量。
慢慢退出门外,莫愁抬头看了看枝繁叶茂的古树,突然笑出了声,但是笑得十分苦涩:“莫愁记得这棵树,当初莫愁就是在这里把那镯子交给他的,只是一时兴起……一时兴起……”
李果摸了摸莫愁的头发,但是却没办法安慰莫愁。
“一切都是缘。”坐在墙角打坐的胖和尚突然出声:“不用太过哀伤。几位,肯赏脸一起去喝杯苦茶吗?”
李果看了看莫愁,然后淡淡的点头:“打扰了。”
胖和尚点点头,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把那被尘封的门又一次的锁得紧紧,接着扶了扶眼镜,朝李果他们笑了笑:“几位跟我来吧!”
绕过树影缭绕的长廊和会嘎吱嘎吱响的木板地,胖和尚带着李果三人来到了一个干净简单,但是颇为现代化的房间里,然后在紫砂的茶台上很讲究地烫上了水,开始洗茶。
“茶,是本地产的土茶,水是后院的井水。”胖和尚视线一直停留在茶盏和公道杯上:“其中滋味,请各位自品。”
李果端起茶,先是闻了闻,没有什么特殊的香气,没有龙井的苦香、没用云雾的朦胧、没有崖玉的淡雅、没有六瓜儿的温润,只有一股清清的泥土腥气和淡淡的早晨浓雾的味道。
稍稍喝了一点,李果只觉得极苦,而且苦得发涩,涩到难以下咽。可为了礼貌,李果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下去,可这茶说来也怪,在嘴里时就好像是树叶子煮出来的糙水,可入喉之后,居然能让人涌出一种甜如蜂蜜的甘怡,而且唇齿留香,深呼吸一口甚至还能闻到从肺里涌起的那股清香,而且这茶让胃暖暖的,但是鼻腔里却凉凉的。感觉奇怪又奇妙。
李果虽然说不上什么品茶的名家,但是也勉强算个行家,所以他并不着急喝第二口,而是等着嘴里的味道散去之后再把小盏子里的茶液一饮而尽。
这次,他并没有一口吞下,而是让那苦涩难当的茶水一直留在嘴里,和口水充分混合,在这个过程里,李果居然从这苦茶里尝出了腥咸。土的腥、盐的咸、茶的苦、水的甜,交杂在一起,居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四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活佛了。”胖和尚放下手中的杯子:“他在梦里召唤我,我第一次甚至被他给吓的尿裤子。”
“他给我讲经文,给我讲人世。他说这人世,就像这茶,苦的通透、甜得霸道。但是各种滋味,只有自己清楚。”胖和尚在面对活佛逝去的时候,似乎表现的比李果还要淡然:“我并不知道他的感觉,所以我不用为他悲伤。”
莫愁这时也放下的茶杯:“好茶。”
“一杯茶一条路,这是传说中的……百味饮?”雪姐姐喝完之后,眼睛亮晶晶的:“据说已经失传好几百年了。玄应大师?”
胖和尚摇摇头:“我不是,活佛是。其实活佛也是继承了他师傅的法号。”
“活佛可以说是我最重要的人了,我一直在门前聆听他的教诲,今天还是第一次打开那扇门。”胖和尚轻轻喝了一口茶:“其实请你们喝这杯茶,也是活佛的指示。他在圆寂前,嘱咐我,要让你们喝上一次。算是对你们的一种答谢。”
答谢……李果觉得,如果猜的没错的话,活佛应该是答谢莫愁,谢她了了他唯一的心事,解开了困扰多年的锁。
李果揉了揉鼻子:“其实他应该恨的。”
“不不不,活佛曾经说过,恨是一个人最无所谓的情绪。恨着一个人,不如爱着一个人,只有会爱一个人才能爱全部人。不会爱的人,活不起。”胖和尚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爱,其实很多很多,为陌生的人撑一把伞、为泥坑的鱼浇一碗水,这都是爱。人,是为爱而生。”
“他教会我很多东西。而我么,其实就负责给他通报这个世界的变化。”胖和尚指着自己:“我是他和这个世界的桥梁,不知道你们看过没?《大爱论》。”
李果和雪姐姐一愣,然后互相看了看:“就是那本差点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是你写的?都印成几十种语言了,成了好多大学的选修课呢。”
“是活佛写的。”胖和尚呵呵一笑:“我只是执笔而已。活佛说,当一个人心里充满感谢的时候,他无论如何都会被善待。所以,你们不用再自责,只要记得把这份感谢,传达到别人身上,并让他也这么继续下去。活佛,其实就一直活着。”
李果点点头:“你不像个和尚。”
“和尚,只是个身份。”胖和尚稍稍拉开僧袍,里头露出一个印着志愿者标志的衣服:“看过不少小说和历史,当一个引人向善的东西,成了蛊惑人心或着是敛财的工具的时候,它就失去了他的本意。活佛本身就是个无神论者,是不是很讽刺?他这么多年来,早就把世界看的很通透了,神仙只不过是人在虚弱时幻想出来的救世主。”
说的好!身为一个宗教人士,在一间寺院的禅房里,说出这样的话,就足以证明这个人其实才是一个真正有信仰的人。难怪李果从头到尾没听见这胖和尚和活佛叫一声施主或者念一声法号什么的。对活佛这种大智慧来说,任何宗教和信仰都成为囚禁他思想的枷锁,所以他索性跳出了这个圈子,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审视世界。而这胖和尚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自然也就根骨不凡了。
“你倒是胆子大。”雪姐姐轻笑:“这可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呢。”
胖和尚摇摇头:“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满口佛家理论,但是根本不得其真谛的假和尚。以为剃了光头、吃着斋菜、穿着素衣、背着佛经、玩着念珠就能成佛。面对这样的信徒,要真是有佛祖,他肯定更喜欢永信大师,毕竟永信大师养活了一方经济,让不少人过上了好日子。”
李果笑着点点头:“这话说的真有思想!”
“这其实不是思想。”胖和尚笑着摆摆手:“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了。活佛刚才说你们曾经给了他一个得以圆满的礼物,他也要回敬你们一个。”
说着,胖和尚从书柜上摸出一本用木棉纸钉出的厚厚的书:“这是《大爱论》的孤本,活佛口述版的。其实也不是口述,而是直接印在我脑子里的。”
李果接下了这个礼物,然后被胖和尚送到了庙门口:“从今天开始,我们全寺要斋戒七天,沐浴七次。以庆祝这小庙里第一个大圆满的诞生。”
李果一愣:“斋戒……你们?”
“光吃素营养跟不上的,我们这还有孩子。”胖和尚憨憨地笑着:“日行一善,胜过斋戒千年。”
李果附议,然后很潇洒地告别了这一趟心灵之旅。在回去的路上,李果脑子里一直把从刚开始的画面反复播放,从走进庙门的那一刻开始,依次经历了寻找、重逢、等待、解脱、轮回和原谅。完完整整的人生啊……感觉真的很奇怪。
而莫愁刚坐上出租车就靠在雪姐姐的肩膀上沉沉睡去,似乎非常疲惫,也非常难受。李果知道这种感觉,小剑仙虽然有时候糊涂、有时候乖戾、有时候甚至很凶残,但是无论怎么说,她都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有着女孩子应该有的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