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到七分方显醉,刘恒醉眼朦胧地看向我,笑道:“我说你怎生半晌不说话,原来在那里偷偷抹起了眼泪。可是也谗酒了?”
我揉揉眼睛,咽了口吐沫道:“看代王与东风先生如此交好,如烟羡慕得紧。”
醉东风眼睛亮亮的,很有深意地看着我。我想,我的心、我的感动他应能读得懂,只希望他能珍惜这难能可贵的情谊,也珍惜这为数不多的知己。
刘恒恍然,道:“你最近怎生这般多愁善感?我与东风兄自相见之日便已是惺惺相惜,你又不是不知。”
我笑笑,低头喝茶,我的心他们明白了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而每段情谊又都有每段情谊的缘分。缘分来时,任谁想挡也挡不住,缘分要走时,只怕任谁都要叹息这世事多变,就如同我与师兄,曾经在山上共同营造着那个家,朝夕相处,相濡以沫,如今想见一面却也难成这般,只能“梦绕魂牵妄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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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见我低头,便笑着对醉东风道:“这王后,打小便奇怪得紧,如今我已习惯,还望东风兄莫要见怪才是。”
醉东风不着痕迹地将目光从我脸上收回,笑道:“王后实乃奇女子,甚是难得,代王有福了。”
刘恒笑道:“东风兄莫要太过夸奖她,王后终归也是女子,我等男儿的豪气只怕并不能为女子们所了解,所以今日王后见我二人如此投缘便也感慨了起来。”
醉东风笑笑,低头饮酒,不再接话。
刘恒笑着拉住醉东风的右手道:“东风兄,刘恒有一事相求,不知是否会显得唐突了些?”
醉东风抬头,一怔,道:“何事?代王只管说来听听,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必当尽力。”
刘恒笑道:“并非大事,只是刘恒欲与东风兄义结金兰,不知东风兄意下如何?”
醉东风浑身一哆嗦,左手紧握,酒自盅中撒了出来,在刘恒手中握着的右手神经质地猛抖了一下,欲收未收,只是微微颤动着,手背上的青筋暴露,似是压抑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我也未想到刘恒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攥紧了拳头,紧张地看着醉东风。只见醉东风紧抿的嘴唇也微微颤抖着,一直低头看着被刘恒握着的右手,他的衣角也如同被清风撩拨般细细密密地抖动着……
我心紧了又紧,呼吸也急促了起来……我从未见醉东风如此过,爽朗阳光的他一直以来都是不羁与洒脱的,都是那露着白白牙齿的灿烂人儿,都是挂着邪邪笑容的玩味表情。可此刻的他确是那样的无助与压抑,是那样的痛苦与彷徨……
我想我能明白他,刘恒毕竟是刘家的子嗣,虽然不得志却也是刘邦的儿子,是割也割不断、斩也斩不离的皇家血脉,而醉东风一直以来给我的感觉却是似乎与刘家有着不共戴天的恩怨情仇。也许此刻的他对刘恒也是动了情,若无丝毫情谊怎还会如此痛苦与迷茫?也只有真正动了情的人在面对复杂的恩怨情仇时才会如此难以抉择……想不到,一贯洒脱的他竟然也落到如此的情感纠缠之中……
周围一片寂静,刘恒就那样握着醉东风的手,默默地凝视着醉东风,过了半晌又半晌,刘恒才幽幽叹出一口气道:“看来东风兄似是有甚难言之隐,那刘恒亦不便再勉强了……”
他黯然欲抽回手,不想,醉东风反手又握住刘恒的手,抬头,眼中有着坚毅、果断与释然,也有丝丝泪光……
刘恒转而微笑着,静静地看着醉东风,有些许期待,更多的却是尊敬……
沉默半晌,醉东风哑着嗓子道:“在下一生也未曾有过知己,自幼孤独一人,身负家族重任……那份寂寥只怕并非常人所能忍受……在下一直羡慕那些个有知己有父母有妻儿的幸福人儿……呵呵!”他低头,干涩地笑了一声,继续说:“在下从未想过此生会有知己,而且会是代王。与代王相处的这些时日,在下心情平和,畅所欲言,却从未敢想过高攀结交之念。不想代王并不见弃在下出身寒微……代王,在下也不再客套,只是代王实则比在下年长一岁,还请代王莫要嫌弃收了东风做义弟!”
醉东风缓缓长跪起来,专注地凝视着刘恒。
刘恒惊,道:“刘恒从未告知过东风生辰,东风怎会知?”
醉东风艰涩地笑道:“代王贵为皇子,生辰哪个百姓不知?只是代王周岁庆典之时,却也是东风母亲死忌百日……”醉东风哽咽。
刘恒忙拉起醉东风道:“贤弟快快起来,往日贤弟所受苦难,为兄定会在有生之年为贤弟弥补。”刘恒回头对随从道:“准备香案,本王要与贤弟结义!”
片刻,香案准备好,刘恒拉醉东风跪下三叩九拜,刘恒对天发誓道:“苍天在上,我刘恒今日与东风贤弟义结金兰,此生必不离不弃,真心相待!”
醉东风抬头,静望天空片刻,道:“苍天神明请听好,他日东风必敬重义兄,如同一母所出,定无半分虚情假意!”
刘恒微笑着拉醉东风起来,正色道:“贤弟,此后只要有为兄一日富贵便有贤弟一日富贵,为兄再也不让贤弟吃苦了!”
醉东风眼神复杂,但却饱含着真诚,嘴唇颤抖,道:“大哥!”
我在旁边看着看着,眼泪慢慢流了下来,此情此景让人如此感动,那誓言如同春雷字字打在我心上,震惊而又温暖,希望此誓言真如同他们所说的那样能一生一世永不凋零……
夜,我久久不能入睡,醉东风身世凄凉,又担负着家族重任,此生怕真未享受过兄弟之情,而刘恒虽有八个兄弟,但身处皇室,只怕这兄弟之间倒也少了很多乐趣……
两个可怜人,今日既然能走到一起,我便希望他们永远永远这样携手走下去……
翌日,我一大早便起来,不知为何,总觉得睡不塌实,似乎要发生什么事一般。我烦躁地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秋水打趣道:“娘娘可是吃了猫肉?一大早起来怎地如此坐立不安呢?”
我笑着嗔视她一眼道:“莫不是你又闲得慌了?快给我梳妆一下,省得你无聊嚼舌头。”
秋水笑着一边帮我梳妆一边说:“奴婢就算手忙嘴也闲得痒痒。”
我笑着打趣道:“看来回头真该给你配个聋相公,省得你这张嘴闹出人命来。”
旁边干活的菁儿与春风偷偷笑了起来,秋水红着脸娇声道:“那奴婢先要谢娘娘恩典。”
我看梳妆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点着秋水的鼻尖道:“就数你的脸皮厚。”
我出门,菁儿乖巧地跟了出来,只听见秋水在身后嬉笑道:“还不是因为跟娘娘相处久了?”
我无奈,笑着摇摇头。这丫头倒真是可爱得紧,成日嘴不闲着,要是这屋里哪日少了她倒会寂寞得很。
菁儿小声笑道:“小姐真是惯丫头,您真该管管她了。”
我笑道:“如此豆蔻年华,便任由她快活几日吧,他日自有她烦恼的时候。那时,只怕想快活也快活不起来了。”
菁儿黯然,我也叹了口气。她一贯是了解我的,自是知道我在叹息命运无常,曾几何时,我与她都逍遥过,可如今她落为奴婢,而我也比她强不了多少,虽然戴着王后的帽子,但比那囚徒好不了几分。
我不再说话,低头向薄姬房中走去。平日里我都是下午才去陪她说话,今日心里烦躁得慌,此刻抑制不住地怀念她身上母亲的气息,若能与她说说话,那烦躁应会好些。
走至门口,却见刘恒的随从、窦姬的丫头、薄姬的丫头都在院子外面候着,便问:“你等怎站在此处?”
薄姬的贴身丫头回礼道:“回王后娘娘,代王与窦姬娘娘都来看代王太后,代王太后嫌屋子里人多乱得慌,便都遣了出来。王后娘娘请稍候,奴婢这就给您通报去。”
我笑道:“莫要扰了代王与娘娘,我又不是外人,自个进去便是。”
那丫头知我与薄姬情如母女,一贯不用通报,便笑着退到一边去了。
我也将菁儿留在了院子外面,轻步走了进去。其实,听到刘恒与窦姬在,我便早生了回去之意,只是既然来到这里,又遇到了这许多奴仆,若不进去便走似是欠了妥当。如今的我并不想惹事,只想安稳过好每一天便知足了。既然来了,进去看一眼再走也不迟。
我走到房门外面,见房门紧闭,便有些忧郁。进还是不进?如此夏日竟然关着门,自是在说些要紧的事而不想让旁人听到,可不进吧,已来到这里,若先退出去再让丫头通报似乎有些画蛇添足,反倒……
正在我进退两难时,却听到刘恒的声音说道:“此事……恕儿子难以从命!实是对烟儿太过残忍!”
“烟儿”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异常有吸引力。我苦笑,这耳朵,打在现代时就异常好使……唉!我站在门外,进也不想退也不想,若说的是旁人,我自是不齿于窥探,可毕竟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薄姬道:“恒儿呀,娘这也是为了你好,你我母子能有今日甚是不易,应备加珍惜才是!”
刘恒道:“当初烟儿刚嫁到府上来时,母亲曾偷偷嘱咐过儿子,要儿子多多宠幸窦姬而疏远烟儿,莫要让烟儿生了长子,儿子也都听了,如今窦姬也得了启儿,母亲却还不放过烟儿……”刘恒的口气异常沮丧,我似乎都能想象得出他那张充满了无奈的脸。
薄姬道:“唉,若烟儿如今并未破相,并未有其他……那娘也甚是得意这王后,只是恒儿你毕竟是一地之王,怎能让如此面容的女子做王后?何况……唉!如今烟儿已不戴面纱,全府上下皆知王后曾沦为囚徒而受黥刑,她怎能再为王后而再祸害你一生呢?恒儿,听娘的话吧!即使耗尽府上所有钱财,只要能送她出得门去与我等再无纠缠便也值了。”
我在门外冷笑,钱财?有何用?
刘恒道:“娘,求您了。儿子新婚之时娘便不许儿子与烟儿亲近,儿子也忍痛从了,一心一意待窦姬。如今儿子不求其他,只求让烟儿安生留在府上,儿子永不宠幸她便是。”
薄姬叹道:“你道娘为何不许你宠幸她么?成亲当日我并不知她已被施刑,倒也高兴了一夜。谁知第二日她来见我时却见到了那张被打了囚犯记号的脸,着实伤心了一阵子,一则为她,二则却是为你,如此王后让我儿日后如何再见人?她那般模样若再得了嫡子只怕这王后的位置便坐定了,儿子不嫌屈辱,娘却还怕羞得紧。只是她乃太后亲指,我等也奈何不得,便也只能任由她在府上过了这几年。如今,丑相已被众人所知,自是留不得了。”
听到这里,我浑身颤抖得站不住,只能扶住旁边的柱子勉强支撑。我一直以为一切皆在我预想之中,整日机关算尽为离开这里,原来旁人都要比我深沉,即使我没有去意,怕也留不在这府上。所有的人都在说假话……
刘恒道:“漪儿,你也求求娘吧!烟儿与你可是闺中之交!”
窦姬甜腻的声音幽幽传来:“代王莫要悲伤,奴婢虽与王后交好,但奴婢也认为妹妹做这王后也的确是委屈了代王,妹妹曾对奴婢说过甘愿出府而成全代王名誉。还请代王三思!若代王能妥善安顿妹妹,妹妹自不会计较这些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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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沉吟道:“毕竟这许多年的情谊并非想断便能断了的,只想她能安生于府上过活,还请娘莫要为难儿子。”
薄姬怒道:“你想气死娘么?既然如此,实话说与你也无妨,烟儿自身也知资质丑陋,不愿再为这王后。我自见着窦姬之时便喜欢得紧,窦姬为人沉稳,又勤俭持家,没了烟儿你还有窦姬这般招人疼爱的女子为妻,有何不可?我母子所受冷落还少么?难不成你还想再找些耻笑?你有这般勇气,娘可受不了,不如今日死了算……”
我头晕目眩,耳朵里却是薄姬连哭带骂的声音。这平日和善贤惠的女子却也有如此一面,怕也是被我这样丢人的儿媳妇给逼的……
屋内一阵沉默,只有薄姬低低的啜泣声,半晌,刘恒道:“你可是想当王后?”
窦姬惊道:“奴婢并无此意,只是看妹妹如今这般容貌,也担心代王的名誉啊!奴婢……奴婢在代王眼中难道是这种容不得旁人的人么?”窦姬也低声哭泣起来。
刘恒柔声道:“你莫要哭,娘也莫要哭。只是烟儿乃太后亲指,如何能说休便休得了?”
薄姬听了哭,道:“那好说,如今窦姬有孕之事府上所知之人甚少,回头严加嘱咐莫要外传。如今先遣了烟儿出府,再传出王后有孕,身子不大好,等临盆之日再着人禀报太后与亲家:王后因产子而亡。窦姬腹中此子过继于王后便是。”
屋中沉默,片刻,刘恒道:“你可舍得这孩子?”
窦姬道:“为了代王,奴婢怎生都愿意!”
薄姬笑道:“我一贯喜欢窦姬的识大体,相比之下,如烟有些太过卖弄!”
刘恒道:“那也只能如此!”
窦姬道:“代王莫要难过,等他日过了风头,代王也可再接妹妹回来,妹妹如此通情达理,自是不会介意这妻妾名分。”
薄姬笑道:“还是窦姬想得周全,恒儿若真对烟儿有意,过几年再改名换姓接回来为侍妾便是!想她若知道代王如此妥当地安排她,必会异常高兴。”
刘恒无奈叹息。
薄姬沉吟道:“这般……娘便允烟儿出府了。”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原来这些人都在说假话,这几年都在说假话,哈哈,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若不是今日机缘,即使出了府,肤浅的我却仍在得意自己阴谋得逞呢,却不知是中了旁人的阴谋。清高?聪明?博学?原来都是泡沫!在现代读了那么多书,到西汉见证了这么多权势之争,我却还如此幼稚,这脑袋白活了三十来岁!可悲!愚昧!一个生活在人人平等、没有纷争的现代的灵魂却到西汉来卖弄?可笑,却不知这古人知识虽然没有现代人丰富,但对于政治的纷争却远远超过生活安逸、幸福的现代人。原来,我,一个来自两千年后的灵魂却成了这西汉的小丑,一个西汉的戏子……
我心中悲凉,挺身走出了院子,菁儿看我脸色不对,一把扶住我,我冷声道:“打赏他们每个人,莫要将我来过的消息传了出去,包括代王、太后、窦姬。”我说了这一句却已非常艰难,多一个字都不想再说。
回到屋中,春风问:“娘娘脸色怎不大对?”
秋水唧喳道:“早上起来娘娘就满屋子转圈,这出去了一趟不知又是怎地了?”
菁儿道:“小姐这几日好些,想出去转转,不想并未好利落,吹了些风又沉重了许多。”
秋水娇嗔道:“娘娘也真不知爱惜自个,总把奴婢们的话当耳旁风,奴婢早就说过娘娘莫要再受了风。虽说这夏日炎热,但晨露倒也重得紧……”
菁儿低声道:“妹妹休要再多说了,小姐此刻必万分难受,让小姐好生清净会子吧!”
菁儿跟我这许久,又一贯聪明,自知帮我周旋。如今她见我从薄姬房中出来变得如此狼狈,应是受了刺激,便知道以我的性情自是需要自己清净一阵子,旁人说再多不仅无用反倒添了乱。
她们扶我到榻上安生躺好,菁儿便让她们俩退了出去,才愤愤道:“既然小姐不让旁人知晓曾去过代王太后房中,自是未曾进得屋去。不知小姐方才听了甚恶毒言语,想那窦姬背着小姐自是不会说出甚动听的话来,哼!”她又叹气道:“唉……不管小姐在门外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