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殿,我方觉不妙。殿外哪里还有珈瑜的身影,这下可好,凭着我认路的本事,也不知应当如何从尾山走回去,这可如何是好?
正冥思苦想之时,大殿里又走出几名仙君,脚步虚浮,相互扶持走得踉跄。眼看要被发现,我一咬牙,转身拐进殿后的园子里。
注:
① 毕方:木精,如鸟,青色,赤脚,一足(有说两足一翼),不食五谷。见则邑有讹火(有说常衔火在人家作怪灾)。为黄帝卫车之神鸟(有说为致火之妖物,俗称火鸦)。《山海经》、《神异经》、《淮南子》俱有载。
② 蛇精、烛龙族:
《山海经·大荒北经》提及:“赤水之北,有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是谓烛龙。”说明烛龙氏族的图腾是赤色的人面蛇身。
《海外西经》曰:“轩辕之国,人面蛇身。”
离歌之烛龙
我在那尾山上的御花园里左转右转,天上映月吐辉,亭台楼阁之间也有夜明珠柔和的光芒照着,我却始终摸不清方向。自踏进去之后我便再找不着有什么出口。一座亭台接着另一座亭台,似是永远走不穿看不完,这烛龙族的御花园,倒真真与迷宫如出一辙了。
刚转出一座水榭庭轩,又沿着筑山穿池的聚风亭向外走,拐到一处静谧的院落里,这座园林倒是极富风雅之能事,梯桥架阁,岛屿廻环,远看便像入了画一般。
现今耳下,圆月皎皎,和风蔼蔼,若是搁在平时,在这圆月朗风之下吟诗弄影一番,都很得趣。
我却甚惆怅,只要一想到我把珈瑜仙官跟丢了,又不知怎么回斐弥这件事,我的背影便显得有些落寞萧瑟。
湖边依山傍水的建了一座亭子,我方才行得螨跚,便暂且坐在亭子间里歇脚,甫坐下不久,便似见到了瑜伽的身影,再抬眼一瞧,那人身着青丘特有的玄青色官服,可不正正是他么?
彼时他正捻着一朵祥云,在低空腾腾的飞着,我在底下朝他挥舞双手,他却全然看不见。
眼见他愈行愈远,我便愈加心慌意乱,他在天上腾着云雾,我在底下的林子里奔跑得不似人形。我跌跌撞撞行到一处密林中,林子毕竟不似云间那般好走,亭台间蓄了池子,又种了好些花花草草,养了些许鱼虫。林子间繁叶茂密,蔓生的树枝遮挡住圆月的光辉,我的小身板被挡在树下,委实憋屈。
我喊得声嘶力竭,再行多几丈路,终是搏得他寻到动静探头往下撇一眼,我急切的伸出双手。眼看快要成功,也不知是怎样个一回事,一匹火红色的麒麟①却猛然从林子间窜出来,将我扑倒。
电光石火之间,方才一身明黄色长袍尚隐在林间,终于自密林中走出来,呵斥一声,“火麒麟②,今日是寡人生辰,莫要伤了人性命!”
我自然吃了一惊,甫一抬头,便见珈瑜腾着的那朵仙云显然是受了惊,已然咻一声直冲云霄,扬长而去。
那匹麒麟仍旧趴在我胸前,身上火光逼人,他的左前蹄踩在我起伏的胸脯上,我被他身上耀眼的光芒灼得眼睛睁不开,只觉着有火热的气息喷发到脸上,所到之处皆是一片锐火之景。
我尚处于震惊之余,与此同时,似乎有着什么在我身上细细探索者,嗅了嗅我身上的气息,又伸出湿湿软软的舌头,在轻轻的、轻轻的舔着我的脸。
我被那火麒麟踩着,身下是软荇的青泥,和着微微青草香。火麒麟的舌头正一点点轻轻的撩拨着我的脸,我拨开他的蹄子,呵呵笑着。
阿爹曾说过,麒麟乃麟凤龙龟四灵之首,是神的坐骑,祥瑞之兽,自出世便有着莫以名状的灵性。麒麟之中亦分种类,其中以火麒麟最难寻得。
我自小只在书本上见过麒麟的画像,从未见得真身。如今竟鬼使神差让我寻到一匹火麒麟,这大致是所谓的福至心灵吧。
我大着胆子伸手拨开这匹火麒麟不安分的蹄子,反过来将它扑倒,整个人趴在他背上,抚摸着他火红色的鬃毛,细细在它耳边吹气。
我伏低身子,趴在他耳边暗暗与它道,“火麒麟啊火麒麟,你是最有灵性的神兽,快快带我离开尾山吧。”
那匹火麒麟低头嘶吼了一声,震得方圆百里的密林颤了三颤,又伏下身子,朝着某个方向蹲了下去。
那个方向的尽头站着一名身着明黄色袍子的人。我随便瞥了瞥,暗忖着,这身明黄色的锦袍,若我猜测得没错,此人应当是尾山上烛龙族族长的某个兄弟亲王。
自他身后延展出一派青青的林色,他的眼底被树林遮住了光芒,显出一片阴翳,眉目粗犷浓丽。我在心中暗暗叹道,好一幅玉树临风的场景。此情此景,何等俊美,又何等瑰丽啊。
火麒麟尚骑在我身下,那人走进几步,眼底眉梢溅起点点的笑意。
我自然无暇顾及其他,只温柔的摩挲着火麒麟的身子,俯在它耳朵旁说了好些动听的话,诸如“火麒麟,你是我见过最风流潇洒意气风发帅得火光四溅的火麒麟了,你且做做好心,驮我一驮,便是带我离开这似迷宫般的林子也好哇。”又诸如“火麒麟,你莫不是见了旁人便移不动步伐了吧,你带我离开这里,我下回帮你寻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与你一同做上神仙眷侣,风里来火里去,自在逍遥一番可好?”
那人站在身旁敛了敛眉目,似是忍笑忍得极为辛苦,终是噗嗤笑出声来。
他低低笑着,问我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那头火麒麟已然被我说动,四只蹄子去势汹汹,我靠在麒麟身上凝眉对那人道,“你且移开身子,别被误伤了。”
他倒是不慌不忙,连脚步也没移动过半分,双手负在身后,轻巧的笑着,不紧不慢问道,“回答我,你是叫的什么名字?”
我被他这么一问搅得十分不解,他这话问得蹊跷,颇有些凌厉的颜色,我抱着火麒麟的脖子宛然一笑,与他道,“你若追得上我,我便告诉你。”
我双脚夹紧火麒麟的腰腹部,大呼一声,“我们走!”
火麒麟当真灵巧聪慧,后腿一蹬,呼啦一声,四周的茂林都被吹得伏了三伏,风声大起,一阵紧过一阵。只一眨眼的功夫,我已经伏在火麒麟的背上腾到半空中,开云破雾,翱翱穿行。
我记得那夜云层稀薄,虽是夜间飞行,但视野甚好,抬起头仍旧可以看见繁复璀璨的星子,似乎一伸手便可以随意抓到几颗。
我骑着火麒麟大喇喇直刺入云霄,麒麟身上的火芒在夜幕的掩映下更加耀眼夺目,需知此前我从未见过麒麟,也不知道火麒麟究竟是长得啥模样,亦从未试过在天上腾云驾雾乱窜的感觉,是以趴在火麒麟身上在云间驰骋,心情自然十分激荡。
我渐渐摸清火麒麟的脾性,与它配合得甚为默契,因此夹在它腰腹间的腿也没那么紧绷了,渐次放松下来,只双手还兴奋得环住它的脖子。
火麒麟奔跑得飞快,蓝墨色的天幕上划过一溜明晃晃的火芒,正当我坐在上头怡然自得之时,却不知是从哪个方向斜刺出来一朵祥云,忽而在我面前刹住脚步。
也不知那朵祥云哪里来的本事,能够跟得上风驰电池的火麒麟。我抱紧火麒麟,向旁边一瞥。
正正是方才那名穿明黄色锦袍的青年。此刻他稳稳当当站在祥云上,双手负在身后,神情自在逍遥,眉目俊秀明丽,端得一副周正的模样。
我见他腾着祥云赶上火麒麟也十分不易,虽说在云间打招呼还是头一回,我还是向他略略点一点头,扯开嘴角与他相视一笑,笼着袖子咳了一声,客气道,“真巧呀,这样也能遇上,咳咳,这位仙君的祥云当真不易,速度太快小心闪了腰啊。”
他不动声色的抽了抽嘴角,我见招呼已然打完,转头与他道了句“后会有期”,又扯着火麒麟的毛发向前冲。
火麒麟与我算是有缘,亦晓得与我心灵相通,是以这段路途走得亦算顺畅。正当我感叹自己运气来得太快太好之时,那名青年又一次跟了上来,他的祥云与火麒麟紧紧挨着,眼看又要撞在一起。
我委实无奈,缓住火麒麟,不自在咳了咳,含蓄道了句,“这位仙君,怎么又是你?”
烟云渐渐四散开,他站在五彩祥云上,头发被风吹得自后散开,身姿灵动飘逸,风采尤甚。他眉眼间散开薄薄的笑意,朝着我淡淡一笑,在我耳边低声道,“跟我一同回去,做我的妃子如何?”
我一个劲没反应过来,扑腾一声自火麒麟身上滚下来,头往下载了下去,我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因着把握不住平衡,身子便扑棱扑棱止不住的往下掉……
眼前不停变幻着四周快速下坠的混乱景色,心口似要跳到喉头来,我只听见耳边呼啸而过凛冽的风声,在意志尚在之时,认命的闭上双眼。
在我堪堪命悬一线之时,终归我没受成那坠地之灾,身子忽而被人稳然接住,跌进一副宽厚的胸膛中。
那人身形十分高大,将我紧紧抱住了,顺势压入怀中,低呼一句,“幸好眼力尚佳,不然以后让我到哪儿寻你去?”
我有些震惊,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恍惚若梦。
也不知怎的,在这个节骨眼,我忽而想起隔壁员外家的姑娘,小时候我俩经常玩在一块,因我常做男性打扮,她一直不晓得我是名女子,我俩除去性别之差,勉强也算得上是竹马绕青梅。幼时我玩心甚重,喜欢爬墙斗鸡走狗捉蛐蛐儿,不小心混了个孩子王的称号。因着两家挨得近,我便时不时的爬墙过去去她家串串门子,以抢占她的糕点为乐。
我尚记得她七岁那年趁我爬树偷果子没留意之时,偷偷抱住我呼哧一声在我脸上盖了个蜈蚣般的唇形,笑得跟个傻子一样灿烂。
我生生受了她一吻,吃惊不少,一摸脸,上面不巧遗留下她一大滩口水。当时我只以为她是心急找不着手绢,将我的脸当做抹嘴的工具一擦了事。回家少不得洗了十数次面,回头又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继续爬墙去她家偷摘果子吃。
十岁之时,她绣了一个鸳鸯戏水的香囊,趁着去我家做客之时塞在我的枕头底下。彼时连珠恰巧想做一个香包寻不着秀气好看的料子,我看着花色蛮好,顺手将那香囊赏给了她练手。
也不知此事是怎样传到了阿爹耳中,将我好生训了一通,说是什么你虽则作的是男儿打扮,始终还是个女子,莫要害了员外姑娘,隔壁屋子还是少去的妙。
那时我对于情爱之事,仍旧处于懵懵懂懂的时期,不过既然阿爹盛怒,我自然一口应承下来,此后的长年累月,与那员外家的姑娘能避则避,再无任何交集。
多年后再见着她,是在她出嫁后数年,那日恰巧逢她拖家带口回家省亲,我自她府前经过,见她与她相公牵着一对儿女在家门前逗留,与员外老夫妇两眼泪汪汪作依依惜别状。
她见着我,一双眼顿时红了,怯怯唤了一声觉年哥哥。
因着她算是我半个老相识,我也便停下疾行的脚步,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与她好生叙了回旧。那日回家后还兀自感叹着,想我安觉年人生在世拢总不过活了十年有五,幼时因着跟了阿爹舞刀弄枪,少不得荒废了早恋的时日。待我想要谈婚论嫁之时,却发觉自己早就过了那个早恋的年纪。
暮然回首,隔壁的员外小姑娘孩子都生了两个了。
每每思及此事,我便有些唏嘘。
在我识字之后,渐渐读了些诗书,听了些世间流传下来的情爱段子,便也晓得这风月情爱是件伤人伤神的事,沾染不得,不仅如此,我还暗自编造了许多没来由的段子供自己闲时赏玩。
这般看透情事的通透心性,在往后的岁月里,过得也算顺遂。即便是阿君那张倾国倾城俊美无比帅得滴溜溜乱淌的脸在我面前,我自巍然不动。
也不知今年是否不当心在桃花树下绕多了两圈,连带的这些情爱的事也跟着与我有些扯不清楚的关系。我扶额一叹,生活果然处处有惊喜,今年的桃花劫,果然来势汹汹,挡都挡不住哇。
在我浮想联翩的这段时光中,那名青年老早将我从半空中捞了一把。我的头被他压在硬邦邦的胸膛上,正想挣脱,便见他呼一声唤来了那匹火麒麟,身姿矫健抬腿跨了上去,我也随着他的大动作瞬然被抛上麒麟背。
在云蒸霞蔚的雾海上,我的神思恍惚了大半个时辰才飘回来。
我忍了半天没忍住,终究肥着胆子沉着嗓子问他一句,“难不成这匹火麒麟是你的坐骑?”
他谦然一笑,一双手制住火麒麟,另一双手圈着我的腰,眸子里头潋滟晴光,又低头在我耳边沉声道,“除我之外,火麒麟倒是第一次被别人骑在身下。”
我顿时汗颜,但仍旧很有义气的为火麒麟做着辩护,“它方才只是认错了主人,况且我许了它许多好处,又许诺要帮它找一名貌美的娘子,它一时昏了头才会驮我飞行,你莫要错怪了它。”
他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轻飘飘瞟了我一眼,眉眼间云淡风轻,自在道,“火麒麟的事暂且放一边。倒是你,可要与我一同回去,做我的夫人?”
我目瞪口呆将他望着,良久才恍过神来,在心中揣摩一番,拿出轻巧的语调,用那些自古的借口诓他道,“我并非女子,又怎能够做你的夫人?我委实不是一名断袖,你还是快快断了这无谓的念想吧。”
他的胸膛极自然靠过来,抵在我背后,两人的姿势自是亲密无间。在我身上冷汗不间断之时,他又自然牵过我的手,轻轻一笑,“你这小胳膊小腿莺声细语的秀气模样,怎会是男子?”
我身上汗毛直竖,脑门上冷汗淋漓。
他握住我的手,语气不失庄重,认真道了句,“即便是个男子又如何,我殿中尚缺个男后,此番正好。”
我将将在火麒麟背上坐直坐稳,又倒葱栽般摔了下来。
注:
①麒麟:亦作“骐麟”,简称“麟”,是中国古籍中记载的一种动物,与凤、龟、龙共称为“四灵”,是神的坐骑,古人把麒麟当作仁兽﹑瑞兽。
②火麒麟:传说中一种神兽,浑身充满火焰,极度凶残。
离歌之尾山
我自然又被他手脚迅疾的捞上来,妥善安置在火麒麟背上。
此回他倒是将我搂得很紧。
我眼观鼻鼻观心,被他挤得憋在一处,大气都不敢出。挣脱不开他的爪子,只幽幽盯着他的衣袖瞧。看得出用的是上好的锦缎,一丝一线极尽折腾之能事,衣襟袖口都绣了十分精致的蛇纹。我记着阿爹曾讲过,这神仙界也有着神仙界的规矩。其实与凡世的道理大抵是相通的,比如阿君的青丘国内,真正能够堂而皇之在衣衫上绣上狐族图腾的,也只有族长一家。其他人若是胆敢在衣服上随便绣个图腾玩玩,那是要违了祖制的,是大不敬的罪名,大抵是活腻了才会这么干。
同理可鉴,这厮衣衫上绣了烛龙族的图腾,我估摸着,他八成是轩辕国里的皇亲国戚。
又联想起他方才时不时的飙出些彪悍的称谓,比如“寡人”、“妃子”、“男后”云云,我暗忖着,这名看起来甚不正经油腔滑调的青年,大抵是方才宴席上见着气势万钧的烛龙族族长骅登。
能够博得烛龙族族长的青睐,我自然十分惶恐。抬眼将他略略瞧了瞧吗,我暗自猜测着,大抵这些坐到君上位置的神仙,背地里都有着那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要比旁人长得标致。
阿君如此,连骅登也如此。果然人长得标致便吃得开混得好,这道理放眼神仙界也是一理通百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