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眼一瞧,原则是一条青龙。
龙族是女蜗补天以来仅余的四灵之一,深海里生活的龙族,甫一出世便可入仙道,一稍修炼便是法力高强。
因着如此,我便羡慕又妒忌的哎了一声。
青龙一族作为东方神兽,在仙界里头地位十分崇高,《抱朴子?杂应》引用自《仙经》,便曾描绘过太上老君的形象,说是“左有十二青龙,右有二十六白虎,前有二十四朱雀,后有七十二玄武,十分气派,着实威风。”
不过见今日夜变迁,纹身的法术层出不穷,有些仙君图着新潮有趣,变着法儿纹身,上次我便见着有一个,左青龙右白虎,中间纹个米老鼠的,看起来也十分得趣。
那条青龙在水中盘桓如在平地,眸子斜睨我一眼,又在水里头嗅了嗅,十分轻描淡写的说,“妖气,有妖气。”伸手勾起我的衣领,与我两眼相望,不屑道,“你这来历不明的小妖,来皇宫里头做什么?”
我在心里头默默叹了句,他果然道兴颇深,不止一眼便看穿我的真身,还知晓我的名字是唤作小妖。
我谄媚的笑了笑,拨了拨他的手,嬉笑道,“你晓得算命看八字卜卦夜观天象么?”又星星眼望着他,掰着手指头道,“不如替我算算命吧?我这模样能不能长寿哇?会修成正果得道成仙么?我想看事业、学业、流年、姻缘……”
他不耐烦的动了动身子,爪子松动将我放下,“原来只是一只胡搅蛮缠的小妖。”将我瞥了瞥,还是不搭理我,向着湖中心走去。
我潜于池底,走快几步拦住了他,气呼呼的瞪大一双眼,抱怨道,“我好不容易逮住一只龙族……哎呀,你干什么一副不搭理人的样子呀,就让我瞧一瞧嘛,我在无名山上都没有一个朋友呢……”我砸砸嘴,环抱胸嘀咕一句,“难怪大伙儿都说龙族的脾气甚为傲慢,眼睛都长在头顶上。”
他停住了脚步,突突望我一眼,斜挑着笑,“你觉着我的眼睛是长在头顶上么?”a
他的头顶上没长眼睛,倒是生了两个触角,我斜眸一睨,忽而被他的长相唐突了一下,他的这个人身变幻得不差,白衣翩翩,俊逸出尘,想来法力尤其高超。我自他眸子里看见自己肥嘟嘟的女童真身,双颊红咚咚,头上还扎着小儿发髻,怎么看怎么傻气,怎么傻气怎么来。
在我发呆之时他已然走出几步远,我大步流星跟上他,追着问,“你叫什么?你怎么会在这个水池子里呢,龙族不都是生活在若水深海里么……”我BALABALA问了一通,他方环着爪子,咳了咳,侧开脸与我道,“我叫青莪,是这御池里的水官。”
我一连踉跄退了两步,“啊哦,喲,还是官僚,特权阶级,**呀……厄,那个九重天上的福利高么,待遇好么?有买保险三金么?”
蛟龙甚不耐烦瞥了我一眼,“你这小妖,来皇宫里头做什么?”
我内牛满面,水官是什么?水官可是这池子里的城管呀,我既没暂住证,又没户口本,这回正巧堵抢眼上了,只得嘿嘿傻笑着,陪带点头哈腰,“我只是来皇宫里观摩学习的……话说,你这名**,为啥要到这池子里头做一名小芝麻绿豆官呢?”
青龙撇撇嘴,摊手甚寥落道,“因为做神仙甚为无趣。女蜗造人,虽然不完美,却历足了完满的情绪,而神仙呢,终日乐呵乐呵,多无趣呀。”
自我有灵性以来,一心修炼,卯足了劲儿的想修成人身,现在倒好,直接有个特权阶级告诉我,这神仙当着无趣,他想来凡间品一品生老病死、坎坷坦途、顺境逆境。面对如此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神仙,我甚嫉妒之,眼红之。
我眨着眼睛红果果将青龙望着,若是眼神可以杀人,他早就被我千刀万剐。
他还嫌弃对我的刺激不够大,摸摸我的头,甚语重心长道,“其实不止我一人过惯做神仙的日子,与我同个时日下来的,还有青丘国上的一位仙君,那位仙君品阶甚高,却自愿贬到凡世里一座山上,化成凡人的模样教习仙道,似还收了不少徒儿的样子。”
我甚不解,摇头。
青龙看着我女童的模样,摇了摇头叹气 道,“就你这副一知半解的模样,怕是还得修够五百年才能开窍。”
我蹲在池塘边苦思冥想,不想见青龙那副幸灾乐祸的脸面,只迎着永巷一直走一直走。走的累了,便寻着一处幽凉僻静的地方歇脚。
不得不说这位皇帝还是把宫殿建造得蛮有气势的,从后宫的永巷看皇宫的殿宇,尽是飞檐卷翘,琉璃华瓦共有金黄翠绿两色,在日头下便粼粼如耀目的金波,晃荡出一派富贵祥和的盛世华丽之气。夜晚又有些不同,瞳瞳的深影在宫墙上幻变,不识的人恐怕会以为是鬼影,瞧着那鬼影儿在宫墙上拐来拐去,我看着像是皮影戏。
正兀自琢磨着这晚的皮影戏演到哪个片段,那边别院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我多事一路探过去,正巧瞧见了一出好戏。
几个宫娥打扮的人推搪着一名五花大绑的婢女,看这仗势是要将她推入井里。那名婢女抵死不从,却抗不过几个人的力量,眼见就要跌落井底。我寻思着要不要现出真身将那几个人说教一番,尚未念得口诀,那婢女已翻身下井,只听得扑通一声,干净利落。
我自修炼以来,虽说习的是道法仙术,却也明白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想也没想,便念个锁身咒将她们几个绊住,翻身下井里救人。
我扑通一声潜入井里,眼光一扫,只隐约看见别院旁闪出个人影来,夜色迷蒙我见不大清楚,只暗道一声不好,我道兴不高,跃入水中的时候太过心急,该不会被见到莲花真身了吧。
一盏茶的光景,我便将那名可怜的妃子从井中打捞出来,沿途还与井里的青蛙攀谈了几句,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不外乎是妃子之间争风吃醋的小事,连带着身边的婢女遭罪,我揣摩了会儿,心里想的是,就这么芝麻绿豆的事,值得谋财害命吗,这凡人们的心思,果然十分纷繁复杂。
待我将那婢女拖上了岸,那婢女尚存一些鼻息。我放开扣住的妃子的腰身,坐在井旁理顺气息。这个婢女也太沉了,井里地方窄小施展不开,熟习水性的我竟有一丝狼狈。
正要起身,却见得一袭泼墨的衣摆撩开雾色,朝我徐徐而来。
为了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我沉声道:“是谁?”
我一抬眼,便见那人自树丛里的阴影走出来,目瞪口呆将我望着,那副神情,活像青天白日里见了鬼。
“小、猫?”难不成是我这声喝厉将那人唬得一愣一愣,十分错愕,才会眼神不好将我错认是旁人。
呜哇,我重重扶额,自心头暗叹一声,莫不是我的样子太过于惊世骇俗,居然将面前之人惊吓成这幅模样。
又暗自道了句,宫中果然卧虎藏龙,我只在宫里行了一趟,便遇到了两位翩翩美男子,想来我今日福星高照,很有艳福呐。
想到此处,我的嘴角便不由得抽了抽。
流年之欠债
今夜的月亮难得地圆,月光洒在身上光滑皎洁甚是轻柔,连带着这名男子低沉的声音,都深沉好听,像是能够蛊惑人心。
他一副眸子紧紧盯着我,燃得灼烈似要烫伤旁人,里头倒像是还有些许别的意味。
井口边的夜风凉飕飕的,我身上衣衫由里及外都湿了个透,衣衫紧贴着身子,我被那人看得脑中迷迷噔噔,风一吹,便透了些凉意。我只觉着自己当真是着了魔道,怎的今日考虑事情忒不周全,全凭着心头一点热血,便翻了气血下井底救人。
我深吸一口气,身子抖了两抖,不偏不倚正好打了个喷嚏。
那人探身想来揉我的头发,我侧着头打了个哆嗦,摸了摸鼻子,迷糊道,“什么小猫?”
他的一双眼是汹涌澎湃得很,衬着苍白的神色,看着越发漆黑了。隔着半近不远的距离,我竟从他的眼里看出了些不同寻常来。
咳咳,不是我在胡诌,他的那眼神,那副失魂落魄的无奈,瞧着竟像是把我当做他寻了好久的人一般……
果然,他十分及时的问了我一句话,那句话与我的猜想不谋而合,甚是连贯。
他问的是,“唔,你不记得某了?”
他的那双眼望得灼灼,耀得我神思恍惚,我将那恍惚的神思游走了片刻,方来得及回神,灵台清明之际,在心底尚留有一丝神智,晓得这般清朗俊俏的男子,只消见上一眼,大抵是忘不了的。
我确定从未见过面前这位空灵清澈、眉宇微皱的男子,但他的那双眼睛,却像极一个人,一个长年盘踞在我梦里的人。
我大力的甩了甩头,想要将这幅不切实际的幻想甩到九天云外去,彼时心里头想的是,大抵长得标致的人,眼底眉梢,脸庞轮廓,便拢总会有些叠合之处。
他一双眼深深盯着我瞧,看得我心里头一紧,也跟着怔怔往自己身上望去,我低了眼皮,方觉着身上甚凉快,衣衫都贴透在身上,映出小儿玲珑的体态来。
我左右扫了扫,还好旁边只有那晕过去又被我自井里扛上来的婢女,除却眼前这人,再无旁的人了。
面上霎时如飞起两朵火烧云,我双手环在胸前,又踉跄退了几步,呐呐道,“你、你这是在看哪里?”心底凛然翻起来一股恼火,便是转身想走。
彼时总听人言“拂袖离去”,现今我也做上这么一出戏,却甚是狼狈。
“且慢。”身后有风隐隐抽动,他似没听见我的话语般,撩开月色踏了过来,一手便将我那袖子扯过来,扯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撞入他怀中。
唔,他的怀里,甚是广阔温软。我修炼了三百年,从未闻过男子气息,他的这股香气,是好闻得很,像是参杂了少许浮若的气息,隐隐流连在鼻尖,挥之不去。
他与我靠得甚近,气息便悉数喷发在我耳际。
我揉揉太阳穴,只觉着自己今夜当真像遁了魔道,怎的甫见了个男子,便被拨乱了心性,再寻不得半分安稳,彼时修炼而来的持重,全数做不得真了。
他撑开双手将我抵在身旁,身体不疾不徐的贴上来,气息稳重,缓缓问道,“你真不记得某了?”
我被他锁在怀里,挣脱不开,抬起眼,便落入他燃得一派汹涌的眸子里。
此回已经是他第二次发问了,我小心翼翼探入他充满希冀的双眼,小心翼翼的开了口,小心翼翼的摇头,“这位道友想是认错人了,我当真不认识你。”
他握着我的手渐渐松开,悻悻然放开了手,我差点儿失去重心跌在地上,紧紧靠在井口壁边,呼哧呼哧吸了几口气,猛然抬头望,便见他眼中灼灼的光芒转眼消逝,只余下一片黯淡,再不复方才那片燃火的星芒。我在心中掂量了一会,再左右掂量一番,只觉着胸膛下那处热血的地方,似停顿了会儿,又莫名的抽搐了一下。
他隐隐叹了叹,扼腕道,“是了,是某眼神不好认错了人,唐突了。”
我双目垂地,手还兀自裹在身前,头一回听说有人与我相似,我心中倒是新鲜得很,是以将眉一挑,淡淡然问他,“难不成世上还有人与我相似不成?”
他将我从上打量至下,又从下打量至上,声音似乎有些压抑,“是某弄错了,某当真糊涂,总以为她不至于魂飞魄散不得善缘,以为三界六合里,上天入地,翻来覆去绵延几万万里,总能将她寻上一寻,将她的气泽寻上一寻。”
听着这番伤情的话,我在心中翻来覆去的过了一遍,大抵也能听出些眉目来。不外乎是此位男子口中所说的小猫,因着某件事失了魂魄,又不入轮回。我在心底默默叹了叹,面前这位男子,委实悲壮。
他方才会错认我,大抵也是因着我与那小猫的气泽,有些个相似之处吧。
我捋了捋袖子,在心中匆匆打了腹稿,想着将面前这位失了夫人(恋人?仇人?)的男子宽慰宽慰,腹稿明明在嘴里吞吐了好些时光,却一个字都说不上来。我本就没什么宽慰人的本事,彼时在无名山上将那媚娘宽慰一番,每每总将她激得没少吐血,半夜里偷偷起来刨墙,将我咒骂上万万遍。
“只不过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只不过是往后的日子里再见不到罢了……”我撑着额头暗叹了一声,方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我咬咬牙,看来今夜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全说出来了呀。
他半晌没有动静,身子背对着我,我没察觉到他的眉目,待得良久,才听见他抚着额角,声音干干的,“是啊,只不过再见不着罢了。”
他这话说得淡淡,其实很是悲戚,一双眼里全无亮色。我在心中鼓捣着,揣着一副擂鼓般的心跳,默默问他,“你说的这般咬牙切齿,莫不是她欠了你好多好多的钱?上天入地、碧落黄泉里,都还不尽么?”
他一张脸在月光下显得暗淡没了生气,身形晃了晃,“不,是某欠了她的,没来得及还上。”
“哇唔,原着你还是欠债的?”我仰头望着他,勉强笑了笑,“向来只有追债的寻欠债的人,见今世道变了,换成欠债的人上天入地寻债主了……”
我十分大方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甚体贴道,“你倒是个厚道之人。”
他眼眸黯淡了些许,紧紧抿着嘴唇,不置一言。
见天色不大明朗,身旁的这婢女又将将要醒来的模样,我与他匆匆作了个礼,转身便想离开。
我拢了拢袖子,方走几步,风声大作,隐隐将他的耳语吹散在半空里。我切着耳朵细细听着,他似乎是这般说的,“某不过想和她永远在一处……”
“……”我转头,想说什么,才发觉当真无话可说。
今夜果然十分邪乎,我眼浅,对着这类离愁别绪、感怀伤逝看着甚不惯,彼时媚娘远亲的那味风月悲情在三百年的修行里甫消化出个眉目,今夜又闹了这么一出,我抚了抚心口,想着大抵还要再修炼个几百年,才能扛得住吧。
因着今夜这么一出,我被闹得头晕,便一头扎进水里,闭着眼沉沉睡去。
翌日便出了差池,听着宫人们说是,媚妃娘娘在白日里,被进宫来的道人捉走了,皇帝老儿觉得晦气,连带着将媚妃娘娘产下的小皇子扫到冷宫里,再不看一眼。
我在宫里四处搜寻,均找不见媚娘的影儿,也不晓得冷宫是一处什么样的地方,又到昨日的池子里向青龙打听了消息。
青龙抱着双手爱理不理道,“冷宫?就是一处偏僻清净、长满杂草的院子,里头住的,皆是一些半死不活的废妃宫人。”
后来我便去那座院子瞧了瞧,当真心凉。
往日陪伴在凌霄周围的宫人都消失了,只一个白了头的内监对着他唉声叹气抹眼泪,哭得岔了气。
再没人对他好,他只不过半大一个小孩儿,本是得人喜爱的小皇子,在一夜之间骤然失了娘,又不受他爹待见。
他又自皇宫受宠的小皇子,摇身一变,变回了无名山上可怜兮兮的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凌霄。
我自青龙那儿得了个表格,填了入户申请,便径自在那池子里住下来,从黑户变作皇宫里有户籍登记的一名小妖,也顺带照拂一下凌霄。
长年累月的,他自嗷嗷待哺的小儿变作飘逸俊俏的小儿郎,池塘底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青龙凭着他四万五千年的修为,愣是把一口池塘变为他老人家的福地,里头包罗万象。有群峰峻壑,有灵花秀草,有亭台楼阁,有舞殿盈袖。四季的景色互相交织变幻,日月同辉,星河灿烂。
我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