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宿紫眉一挑,邪魅一笑,继而一叹,“吾实在是不介意坑中多个同眠者。”那语气那腔调似是千分懊悔,万分可惜。
“哎呀呀~我被瞧不起了。”医者扪心自问,深入思考,觉得自己若是挖坑埋人还真有可能成为被埋的那一个。医者挥一挥衣袖,很大度地说道,“你是伤患,我不跟你计较。”
“哈~”龙宿清朗笑出,笑声中又似重温了那共饮逍遥一世悠然的感觉。
饮完那碗山凤丹血汤,龙宿的意识就有些模糊了。
医者常用的劣质手段,龙宿不屑地评价道,心中却又有些隐隐的不甘,似是不甘就这样睡去,然而为何不甘?
龙宿纠结着这个不怎么要进的问题,迷迷糊糊地似是又被人移回了那堆很不华丽的枯叶上。
“独食!好友啊!你竟然在吃独食!”那位闲僧走跳回来之后,第一动作就是一手压心,作悲伤状。
“耶~出家人茹素,好友啊,我是在为你积德~”守着烤架的人不赞成地摇摇头。
“嗯哼,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闲僧取下烤架上的食物,“这只山鸡仔说,很愿意让我为它超度。”
“呼呼~人有‘人棍’,神有‘神棍’,好友,你很有成为‘佛棍’的潜质。”
“好说、好说~”闲僧毫无愧疚道。
酒足饭饱,临月听风,何等快意?
山僧摇着羽扇,微侧身来,看眼龙宿,开口道:“此人非正非邪,你打算如何处理?”
“这嘛…看来也是一位先天大高人,要不,你带回去度化度化?”被问之人好声建议道。
“嗯哼,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的天命,了未了之事,解未解之缘,实在□乏术,”山僧条分缕析,理由充足,然后斜了眼看过来,“倒是好友……”
一个白目过去,“你都能想得这么开,我会是一个想不开的人吗?”
于是,我们可以说,疏楼龙宿在两位路人有雄心没雄胆的情况下被完整无缺的算计着丢下了。
“夜揽山风沁心怀,抱守明月安自在。好友,我将远渡红尘,你不为我践行么?”过了一会儿,山僧又开口道。
“哈~不就为了此事而来么。”医者应声,拂手化出铁铮。
“夜客访禅登峦峰,山间一片雾朦胧。
水月镜花,心念浮动,空不异色,色不异空。
寒山鸣钟,声声苦乐皆随风,君莫要逐云追梦。
拾得落红,叶叶来去都从容,君何须寻觅僧踪。”
龙宿重上征途的时候,耳中还在回响着那夜的曲调,清越空灵,浮生若梦的感觉。
不过,还好有那“山鸡仔”三个字,时刻提醒着他,现实往往是很残酷的……怨念莫名加深……
但是,龙宿抬头看天,仰观白云苍狗,真觉自己被这江湖染黑了。
龙宿想:唉~还是不玩了吧~
这种想法持续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久到……霹雳兵燹之刀戟勘魔录第一部第二十二集时期——
疏楼西风内。
“华阳初上鸿门红,疏楼更迭,龙麟不减风采;紫金箫,白玉琴,宫灯夜明昙华正盛,共饮逍遥一世悠然。”
“主人,”穆仙凤走进西风亭,“我已照主人吩咐,集合了儒门众人,现在他们正在龙门道静候主人命令。”
龙宿缓缓回神,“那就走吧。”
龙门道,疏楼龙宿紫华现世,众人齐拜。
“龙首!”
“今日,疏楼龙宿卸下儒门龙首一职,尔后,汝等自行其事,需当谨慎,切不可辱没儒门声名。”龙宿波澜不惊,声色从容道。
“这…龙首…”众人大骇。
再抬头,却见龙鳞异彩,光华万丈间,华丽无双之疏楼龙宿已洒然消失。
“君言江湖多愁事,何不无聊胜有聊?哈哈哈……”
四十五
离开茧之道,慕少艾沿路买上一壶好酒,直往落下孤灯而去。
苍茫大地,白色依然,在这冰冷的地域,每一样生命都承载无言悲戚。
慕少艾微低了头,一步一步向前,忽然,风中传来丝丝血腥的味道。
嗯…慕少艾微感诧异,立刻疾步行至风亭,“这是……”
只见满地红雪,蜿蜒盘绕,刻画出死亡图案,在这片血色的修罗场中,羽人非獍驻刀而立,冷酷肃杀。
“…羽仔?”慕少艾担忧开口。
风过,扬起刀者额前长发,羽人转身,收刀背后,“是罪恶坑。”
“罪恶坑!”慕少艾一惊,旋即走近羽人,“羽仔,你可有受伤?”
“我无事,”羽仔微摇头,解说道,“公孙月进入罪恶坑赎罪,许久未归,我便帮蝴蝶君去里面一探情况。”
“这条路是公孙月自己的选择,虽然走得艰辛,却也让人钦佩。”慕少艾严正道。
“犯过错的人,渴望的是赎罪的机会,”羽人缓缓开口,语音有些沉抑,“只是,世人的刑责却往往让悔悟者望而却步。”
慕少艾闻言,转眼看向羽人,“悔悟,由心而生,需要的也只是‘有人’理解,而不是‘世人’理解,无关紧要的眼光根本就无实际意义,而公孙月希望以无罪之身面对的,也只有阴川蝴蝶君一人而已。”
“…是‘有人’理解吗…”羽人听完慕少艾的话语,不由抬头,看着这漫天风雪,喃喃道,“那我呢?”
风雪疏狂,回以冷冽的呼啸。
慕少艾看着眼前略显单薄的背影,忽然的就有些不忍。上前一步,抚上羽人的肩膀,“哎呀呀~羽仔、羽人非獍、羽公非獍大侠,别人满心欢喜去赎罪,你在这里愁落深许凑什么热闹?”
肩头忽来的暖意让羽人微怔,而后便是莫名的安心,内心压抑的愧责刹那抽离,此时此刻,只余平静安宁。
静默须臾,羽人微侧过脸去,冰冰凉凉的接口,“慕少艾,想要相杀吗?”
“哈~”慕少艾拿出带来的酒壶,“羽仔,要陪药师喝上一杯么?”
“有何不可?”羽人拍开封盖,仰头灌下一口,然后就见慕少艾摇头哀叹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你想说什么?”
“如牛饮水,可惜了这美酒。”慕少艾叹惋道。
羽人思索一下,点头赞成,“是不若姑娘家斯文。”
慕少艾忽然语结,半晌,方才挤出一句话,“……羽仔,你变坏了,是跟朱痕学的吧。”
“哈~”
冰封万里,朔风凛冽,酷寒,可以使人麻木,忘却悲伤。干冷的酒,流过咽喉,一路滤去无常的世事,然而,行走江湖,终有清醒的一刻。
慕少艾放下酒壶,开口说道:“羽仔,对上罪恶坑是一件麻烦的事,以后,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你来只是为了说这些?”羽人问道。
“当然…不是!”慕少艾朗笑一声,拿出水烟管,“我来只是为了看一看我那凉薄的朋友是否还好好活着~”
“无聊!”羽人转过身去。
“哈!君言江湖多愁事,何不无聊胜有聊?”
谈笑间,一道劲风掠过落下孤灯,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封天外飞信。
慕少艾接过书信,打开,略微浏览一遍,向来处变不惊的脸上也在刹那间生出几丝变端。
“何事?”羽人疑惑问道。
“哎呀,一些小事,”慕少艾将信收起,重又恢复轻松自在的模样,“近日中原杠上魔界,战争趋于白热化,羽仔,不久的将来,可能就要你隆重登场了。”
“嗯…”羽人不应声,依然满面疑云。
慕少艾以手加额,“少年人,每日多宽心一次,多欢笑一回,才不枉费了这大好青春啊!”
羽人皱皱眉,侧过身去。
“哈~好了,我来去了。”慕少艾朗声笑道,挥一挥衣袖,不沾半点风雪。
待人走远,羽人重又回过身来,默然的神情有着异样的思索。
“唉呀呀,一步入今生了断,轮回來世,好一道吃人的黃泉之门,我到底是要进,还是不进?”葬尸窟外,慕少艾走三步退两步,略有余闲地打量着这曾经熟稔无比的地界。
“哈哈哈哈!”
张狂的笑声,如雷憾苍穹,从洞口传出,然后,三千华丝漫盖双眼,慕少艾只觉周身猛然一紧,再抬头,却已是阴阳之隔的遥想对望。
“真是特殊的会客方式——北辰元凰。”悬于半空,慕少艾看着眼前的枯骨,一字一句铿然说道。
“北辰元凰?我是吗?萍生,你有十足的把握肯定吗?嗯?”
这一声“嗯”意义深远,语音悠长,恍若隔世的熟悉,慕少艾看着,听着,忽然就笑了起来,笑得没心没肺、天理难容……
“笑什么?!”缠人的丝线蓦然紧上几分,声音染上几分恼火。
“我笑,是因为我发现原来你也很有童心——教、凰!”慕少艾三分严正,笑意不减道。
……北辰元凰立马觉得南宫神翳死得冤屈,就为了这么一个寡情薄义无情无义忘恩负义的人袖手河山,这是有多么的无稽,多么的不值……
而慕少艾却一直一直看着眼前的枯骨,边看边想,若是南宫神翳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会是什么样的神情,一定是抓狂暴怒外带吐血三升吧……越想越觉得喜感,然后便任由喜感慢慢啃噬自己的心脏,一阵一阵抽搐着疼痛……
各怀心思的两人,各自神游虚无的空间,一时默然无语。
直到一阵冷风,扬起慕少艾的白发,萧萧索索,遮住了他的双眼,慕少艾才又清冷地开口道:“教凰,接下来是否该轮到你示出诚意了呢?”
慕少艾的声音让北辰元凰有瞬间的惊愕,再回神,却只是看到一如既往轻松淡然的神情,北辰元凰不禁开始迷惑…其实除了功体以及翳流教主的头衔之外,南宫神翳什么也没有留下。以前的一切,北辰元凰无法触及、无法揣测。
解开茧丝,北辰元凰逼出体内魔心,本想终结交易,不再废话,却在慕少艾包好魔心的时候还是说道:“这个躯体一向都是顺从你的要求,魔心拿去吧。”
慕少艾果然不负所望地动容了一下,只见他幽幽地抬起眼,很是诚心诚意诚恳诚挚地开口:“创业维艰,守成不易啊!……你怎能如此八卦?”
“……”
羽人非獍置身远处高崖,面向葬尸窟立了很久,从慕少艾进去,直到他出来,再到他走远…
羽人说不出这是怎样的一种的感觉,没有谁注定一生只能关爱一个人,况且慕少艾心系着整个中原,只是,在今夜,在这漫空阴云,风过无情的时刻,羽人觉得,自己有些淡淡的……嫉妒了……
四十六
屈世途略微好奇地歪头打量着慕少艾带回来的小包裹,“药师,这里面装着什么?”
“魔心。”慕少艾波澜不惊地回答道。
“啥?!”屈世途双手一颤,魔心应声而落。
慕少艾四平八稳将魔心接住,笑得意味深长,“这可是魔界君主之心啊,敢将其随便乱扔,阿屈,你的胆识真是让药师佩服~”
屈世途顿觉脖颈后面阴风阵阵,“药师,你忙这么久一定很累,我去帮你泡茶……”
话未说完,就被慕少艾散散堵住,“呼呼~老人家的确很累,接下来的瀚海之行就只有有劳胆识过人的屈世途先生了。”
“啥?!”屈世途二度震颤,颤得万分悲壮,“药师……”
“药师相信,以你的智慧一定能够完整无缺地归来,”慕少艾直接绕过茶几,热情地将屈世途扶出琉璃仙境,“即便不能归来,也算是杀生成仁,舍生取义,到时除魔墓志铭上一定少不了你的大名。”
屈世途前脚踏出,后脚紧收,乌云压顶之际,满脸黑线地转过身来看着慕少艾,“药师,你确定是在劝我去瀚海?”
慕少艾挥一挥手中烟管,笑得天地坦然,“早去早回,药师我等你回来泡茶~”
屈世途瞬间扶额叹气,无语凝噎,琉璃仙境为何总出祸害?!
欢声笑语,曾几何时变成可望而不可及的期盼?慕少艾独自凭栏,山色飘渺,浮动累世尘埃。一个人的心境,安静却也凄寒,风肃夜凉,在这只掌楼宇,默默看尽多少世态浮沉。
“满目河山空念远…”慕少艾轻轻地垂睑,缓缓地沉吟,因何执念?奈何执念?只因他也懂,所以更添无奈。
“小慕哟!”蠹鱼孙冒出头来,吐出几颗泡泡。
“嗨,蠹鱼孙,好久不见。”慕少艾睁开双眼招呼道。
“你个没良心的,我不和你说话,我要找阿九,阿九。”蠹鱼孙掉转个方向,以鱼尾朝向慕少艾。
“哎呀呀~”慕少艾扶额沉思,“我又是哪里惹得您老生气?”
“来到崖上这么久都不回来看我,崖底是有吃人的老虎在等你吗?”蠹鱼孙歪头说道。
“呼呼~老虎是没有,黑心莲花倒是有一朵,药师怕被人带坏。”慕少艾眨着正直的双眸,万分纯良地开口。
“你谦虚过头咯!”蠹鱼孙拍拍水,游近慕少艾。
“哈!劳驾鱼孙这么晚出游,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吧?”慕少艾试探问道。
“崖底很闷,你走了之后没人和我斗嘴,我已经无聊到捉跳蚤看它们互咬的地步了。”蠹鱼孙拍着两翼抱怨道。
“仙境后山有座莲花池,我不介意你过来安家落户。”慕少艾应道。
“免了免了,我还不想时刻提心吊胆,就怕有天被人捉去烤鱼干。”蠹鱼孙连连摇头道。
慕少艾无声一笑,看来这里还真不适合正常生物居住……
“哦,对了,素还真叫我送来一样东西。”谈笑片刻,蠹鱼孙像是记起什么,转身潜入水中,即刻又浮出水面,头顶多了一篮东西。
“这是…”慕少艾取下蠹鱼孙头顶的篮子打开,一时怔忪。
“素还真这个破小孩很不厚道,一边前辈前辈的叫我,一边又熟稔无比地使唤我,唉!遇上你们这样的邻居,我真是歹命!”蠹鱼孙犹自大不幸地唉声叹气道。
“嗯,”慕少艾手握篮筐点头赞成,“相同的遭遇,我能体会你的心情。”
“你你你…你又欺负我,我不睬你了。”蠹鱼孙说着,横慕少艾一眼,摇摇头顶尖角,慢慢涉水而去。
待蠹鱼孙远去,慕少艾稍敛轻闲神情,看着手中的提篮,一时无语无言。
“我们之间最不需要的就是这样的问候。”幽幽莲香,丝丝轻柔,却又染上劫灰之殇。慕少艾提篮转身,看着无声走近的身影说道。
白发剑者默默垂睑,分化的形体,有的只是空白的过往,空白的未来,唯一的填补,就是心中的牵挂,因为太过浓厚,所以无法藏私。退去一切的枷锁,这是最单纯的感觉,单纯的人唯有的温柔感觉。
“唉!算我怕你了~”面对无言的剑者,慕少艾最终只余一叹,转身坐到桌边,“我们打一个赌如何?这次与魔界交易,你猜我是能全身而退,还是尸骨唔…”
嘴突然被手捂住,冰冷的寒气冻结人心,面对白发剑者突如其来的动作,慕少艾瞬间愣住,一时的惊愕,两人同时凝滞。
片刻时光,慕少艾悠悠释然,拍开白发剑者的手掌,轻然一笑,“你这样关心药师生死,那‘全身而退’的这一方就由你来押注好了,剩下一方,药师下注…不说话就是同意,若我输了,”水烟管轻敲额角,慕少艾思考一下,道,“就帮你化解一场干戈,怎样?不说话就是同意…接下来是该笑纳素还真美意的时候了……”
竹盖掀起,水润之气扑面而来,清新香甜的气息,是独有的南菱之香。
在这片氤氲水雾之中,慕少艾独霸美食,不亦乐乎。
白发剑者却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影,再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