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花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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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花烟月-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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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他温润的脸庞,看着他烛光下黑亮的眼睛,看着他身上浓浓的书卷气,不自觉地走上前去,依偎在他带着清凉薄荷气息的怀抱中。
  “你要什么做生日礼物,我的沉默的小丫头?”家明曾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家明说:“把你到我家的这一天做为你的生日,好不好?”
  于是我有了十一年来第一个生日。
  家明开车载着杨妈妈和我去郊外。
  云轻风淡。芳草萋萋,红树欲沸。
  春光如海。
  车中的我,却满怀害怕,害怕一梦醒来,一切成空。
  不曾想世事果如此,未转头时皆梦,转头已空。
  简宁轻拥着我:“非儿,你怎么了?过去闹得一日不得安宁,现在又安静成这样。不会是因为齐将军……”拥着我的手臂一紧,一种陌生的温暖点点滴滴落在心头。
  “你喜欢现在的非儿,还是以前的?”在他的怀中,我闷闷地问。
  “……”良久,简宁轻叹一声,“府中这大半年来太安静了,真有点不习惯。不过也好,也该收收性子了。生辰过后,想替你找个先生教你写字、读书,可好?”
  “读书?”我问。
  “是啊,相府的孩子不能目不识丁吧,不然……”简宁有些担心地似劝非劝。
  “那,能不能再学些别的?”我抬头望向他。
  “哦?你愿意学?”简宁浓黑的双眼里是欣喜与不确定。
  “嗯,非儿不想再成为相府的笑话。那天在齐将军府……”
  我不知道后来人们如何笑传这件事,但从环儿那天透露的话音,最起码朝堂上,简宁有一个强大的对手——国丈。
  紧了紧环着我的双手:“那你想学什么?”
  “字、书、画、琴。”
  有人说过,如果人有回头路可走,绝大多数都会成为天才。
  如今的我,可是在走着回头路?
  字画琴,都学过,十分十分用功地学过。事实上,家明让学的东西,我总会用力以赴。
  一开始怕学不好,会被送回去。那种阴暗潮湿没有尽头的日子,仿佛已是心的一部分,寒冷难化。
  他给我找来最好的老师。
  我在自己的书房里,一遍遍地临着各家字帖;画着写意山水;一遍遍地演练古琴。
  自春到夏,从秋历冬。
  潮起潮落,浪飞浪灭。
  我所有的课余时间。
  并不觉得寂寞。
  因为后来,家明检查我的这些功课时越来越深的笑容,是我最大的补偿。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也会有深刻的爱。
  我是那样的爱他。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非儿,非儿?”简宁轻拍我的背,“可是累了?”
  “没,”我闷声,“爹爹,你答应不答应?”
  “你想学,为父求之不得。”简宁笑着说,“只是记住,学习要耐下性子,对先生要谦恭有礼。”
  “非儿记下了。”我点点头。
  “呵呵,”简宁拍拍我,“趁这几天,想玩就玩吧。”
  冬夜清冷的月光。
  无边寂静。一室虚白。
  在宽大的床上,渐渐睡去,梦里似乎并不十分寒冷。
  
                  四、人生再少
  四、人生再少
  关着绿纱窗一扇,吹钿笛,是伊么?
  怅年光、一往蹉跎。
  啼鸟惊梦,一窗晴光。
  坐在窗台下,环儿替我梳理头发。
  飞云崩雪已在院中小跑,呼着如霜白气。
  心念一动,“环儿,府中有松子糖吗?”
  “什么糖?松子?什么松子?”环儿又是一脸迷糊。
  “算了,把那几个摘桑叶的家丁带上,一会儿到最近的山上去转转。”
  环儿领命而去。
  我与环儿坐马车,家丁们骑马,进山。
  秋后成熟的松塔,有的还挂在红松枝头,有的已落在地上。教他们认清松塔后,不到半个时辰,已装满两箩筐。
  回去后,教他们剥松子,敲外壳,取松仁。
  环儿带路,来到厨房。
  喊来厨房管事与主厨,叫人取来一升玉米。
  虽然他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是还是一一执行了。
  我再一次感到简非的厉害,心中十分好奇这个小孩以前的顽劣程度。
  取来玉,清选,破碎去皮、去胚,粉碎,淘洗,浸泡(一个半时辰),煮制(液化)(沸水里投入玉米,再煮大半个时辰),发酵(糖化)(放入大的容器里密封,在炉火边放置一个时辰),过滤(发酵完成后用细布袋将料液进行挤压过滤,过滤出的即为糖液,把糖液倒人熬糖锅。),熬制(用大火将糖液加热至沸腾,待沸滚的稠汁呈现鱼鳞状时,改用小火熬制。不断搅拌免得粘锅。),灌装 (放入干净的容器里)
  也许相府里大厨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总之这样交待一遍后,第二天中午去看时,一大陶瓷罐糖稀已经熬制好,微黄透明的糖稀,散发出玉米的清香。
  取来昨天剥好的松子,文火炒制好后;取来糖稀,加入蔗糖,少量油,重新熬制,然后将松子放进,不多久,一大堆松子糖就做成了。
  大师傅们对自己制作出来的东西十分好奇,他们从来也不曾想过,玉米可以变成糖吧。
  分给他们品尝,看他们兴奋、激动而又目瞪口呆的神情,就可以知道松子糖做得有多成功。
  我不禁笑起来。
  环儿抱起我,脸色红红,“太好吃了,小公子,你怎么想到的?”
  是啊,我怎么想到的?我当然知道这制作方法,可是简非知道吗?
  他们看向我的眼神,令我有些心神不宁。
  他们一定觉得我是怪物了吧?一个六岁的从不近厨房的小孩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可也顾不得了。
  家明的身上常是松子的香味。
  松子糖,杨妈做的松子糖,是家明的最爱,后来,也是我的最爱。
  在旁边看杨妈熬制糖稀,闻着玉米与糖的清香,我常常觉得这就是家的味道。
  我向往了十年的家的味道。
  在这异世,我只得用这样的方法努力拥有一些前世的东西了。
  糖在口里慢慢地融化。
  熟悉的味道,陌生的人事,弥漫难散的忧伤。
  我伏在环儿肩头,要她带我离开。
  回到我空旷的院子。
  空旷得如同我的心。
  昊昂国都城的冬天是清冷的。
  我坐在台阶上,看蓝蓝的天,蓝得不染半丝杂质,一如晴空下我窗外的海。
  飞云崩雪跑过来,将它毛茸茸的头伸到我面前,带着温暖的、青草的淡香。
  搂过它的颈,“飞云,我有礼物送给你,你肯定会喜欢的,因为我喜欢。”
  松子糖放在掌心,飞云卷入口中,三下五除二就吞入肚中。
  然后,它用清亮的眼睛看我,眼巴巴的样子。
  我搂着它轻笑出声。
  “走吧,我们去山上玩,看能不能找到梅花与竹子,你看看,我们的院子真空。”
  牵着飞云出府,钟管家让一些家丁跟着。我想了想,又叫他们带上了铁锹、绳索。
  飞云走得很稳。走进去,寻寻觅觅。
  山深而高寒。
  很久,在裸露、坚硬的岩石上,我看到了野生的古梅。
  苍老虬劲的枝干,清冷的花,清冷的香。
  小心翼翼地挖出来五株,又顺带了些石头,覆盖着厚厚苔衣的玲珑石头。
  回家。
  城中行人见我高坐马上,纷纷避开,却又在我转身处指指点点。
  钟管家站在门口,见我们这阵势,忙上前抱我下马,念叨:“小公子,下次你要什么只管吩咐老仆,看这天气冷的,受了风寒怎么办?”
  我拉拉钟管家的手,“好啊,钟伯,我还想要几十株细细瘦瘦长长的竹子,要连根、能栽活的,你待会儿可以帮我找来吗?”
  说着,示意他低下头,将一粒糖送进他嘴里。
  钟管家先是一惊,可很快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这,这,这就是今天厨房里说的松子糖?”
  我开心地笑了。
  走进府中,转头对兀自背对着门站那儿发呆的钟管家说:“钟伯,厨房里还留了一半松子糖,待我生日那天,家里上下都分些吧。另外,别忘了我要的竹子,待会儿就要用了,你派人找去吧。记住了,细、瘦、长。”
  梅,全放在了我的院中。
  在院子左边的墙角,让家丁们筑土为台,再用青砖沿边砌好,小心地将两株梅栽下。在它下面,零散地放置了几块带回的石头。
  做完这些的时候,我要的竹子也堪堪送来。
  一部分栽在书窗的右边,一部分栽在我卧房窗下,伴着移栽的一株梅花。
  家明说,自然之音,除了流泉、潮声,最喜欢听的是风吹竹子的沙沙轻响。
  他研究室落地长窗的右边,全是丛栽的竹子。
  书窗竹环合,风来一味清。
  我有时将作业带进来做,累了,就盹着在圈椅中。
  醒来时,清气如水,流淌室内。
  家明仍专注于他的研究,甚至连姿势也没有改变。
  极清秀而浓郁的书卷味,一如窗外清瘦修长的竹子。
  时间仿佛已停止,或者说,我从不曾如此渴望时间就此停止。
  就这样,夏日凉风,秋夜明月,修竹摇曳,岁月静好。
  家明伴着他的研究,而我伴着他。
  流光,流光,它没有停止,却倒流了;在光阴的洪荒里,我失去了一切。
  我只能在这时空下,独自努力将过去的一切,如碎片般小心地拼起。
  每一次拼凑,我都是如此投入而兴奋,却又如此悲伤。
  黄昏时简宁来看我。
  淡青长衫,腻若羊脂的束发轻环,长身玉立,浓郁的书卷味之外,是淡淡的疲倦。
  他静立在竹子下,专注而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好半天,才微笑问我:“非儿,这些是怎么回事?”
  我轻拉他的手,将他领到梅树下,“今天到山上玩,看到这些野梅花,因为喜欢它的味道,所以挖了回来,”我仰头问他,“院中还有两株,我想送给爹爹,栽在爹爹书房的窗下,不知好不好?”
  “野梅花。”他轻声重复着,似乎在一字一字地品味。
  低头看我,眼神温柔而复杂,“非儿,我很喜欢。连同这些石头、竹子都很喜欢。待会儿,就让人栽上吧。只是,”他语声有些迟疑,“非儿,这大半年来,你变得……”
  说着,是一声低不可及的叹息。
  我心中一寒,他不会怀疑什么吧?
  “爹爹,非儿说过要改变自己的,因为再过两天就六岁了,要进书房读书了。”我有些急切而又紧张地仰起头,“爹爹难道不喜欢非儿的改变?”
  他身上微凉的薄荷味,萦绕鼻端,间着梅的冷,竹的清。
  这一刻,我是如如此希望能得到他全心的相信与喜欢。
  在这儿,除了他,我还有什么?离开他,离开这相府,天地茫茫,六岁的我,将往何方?
  猛低了头,我茫茫然。
  做多错多,言多失多。
  身子一暖,我被简宁拥进怀中,“呵呵,傻非儿,爹很喜欢,只不过,你变得太多,爹有些,有些一时难适应吧。”
  “非儿,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也不必顾忌太多。”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宠溺。
  “你为什么老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这儿就是你的家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拘束。”家明笑着推门而进。
  彼时,小小的我正站在房间的窗边。黄昏日落,窗外海潮如雪般无声起落。
  回头小心地看着蹲在我面前的家明。
  他眼睛中的温暖,声音中的温暖,气息中的温暖,令我不自觉地伸出手轻抚上他的脸。
  温暖。
  “非儿?”简宁低声喊我。
  看着简宁,我带着小心与试探,“爹爹,不知怎地,自那次昏睡醒来,时不时有许多念头冒出来,纷乱、琐碎,像这个,”我拿出一粒松子糖,放进简宁的口中,“好吃吗?我叫它松子糖,我教厨房里的人做的……”
  简宁拥着的我的双手一紧,“松子糖……念头……非儿,要不要请御医来看看?”他忧虑而震惊,抚着我的额头问,“头还疼吗?都有哪些念头呢?”
  我抬起头,以一个六岁孩子的无辜而困惑的神情,“头,早不疼了。可是,它有时自己会动过不停。像今天,今天在厨房里看到灶火,很暖和,就冒出个想法,能不能在书房啊卧室啊这些地方也装上,这样就不冷了。”
  这儿冬天室内取暖,多用铜制的火盆,里面放着木炭,温暖但有效面积太小,而且室内炭气也略重。
  “哦?怎么装?”简宁的声音里有着逗引小孩子而故意生出的兴趣。
  “我们把墙砌成双层,这样可以在墙壁中间开个较大的高高的、方洞,将木炭放在里面燃烧,烟从洞口上面出去;也可以将房间地面的砖头扒了,用砖块砌成长长的圆筒的形状,一头引出室外装上烟囱,另一头接炉子,在炉中燃烧炭或柴,砌的管道实际上就是烟道,然后将地面的砖头再铺好。房里是不是就可以比用火盆更暖和呢?”
  玉米糖稀、松子、糖;壁炉或地火龙……这些,我故意说得模糊。以简宁的聪明,他应当会想到更多吧?因为,毕竟他不仅是简非的父亲,也是昊昂国一国之首辅。
  没有上灯,简宁坐在窗前,一室深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斜阳早已西去,梅的清气如丝如缕,若有若无流入室内;竹子的影子极淡极淡地印在窗纸上;火盆里微红的炭光轻闪,偶尔发出“哔剥”的细响。
  他的沉默渐渐令我不安,“爹爹?”我站在旁边试探地喊。
  “非儿,过来。”简宁温和的声音传来,“非儿,唉……”他轻拍着依偎在他怀抱中的我,似乎不知如何措词。
  “夜里一个人睡,是不是很冷?要不,明天我们来试试非儿说的东西?”
  “真的?”我兴奋地抬起头。
  简宁修长的手指细细地抚上我的脸庞,带着薄荷的微凉与香,“呵呵,当然是真的,只要非儿开心。只是,记住,以后有什么想法先告诉为父,好不好?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嗯,一起玩。”
  一瞬不瞬地看着简宁,心里的不安开始如春冰融水。
  我不知道是他对简非无所不容的爱,还是他原本十十分的开明或有变革的因子,……总之,他似乎就这样准备接受简非的改变,包容而理解式的接受。
  真的没有怀疑吗?
  有了简宁的默认,以后做事,或许可以不必像以前那样怀着深深的担心?
  拿出一小布袋松子糖,“谢谢爹爹,这是非儿送给爹爹的。”我扬起脸笑对简宁,“等非儿生辰那天,还有一份惊喜送给爹爹。”
  “哦?还藏着什么好东西?唔,好吧,那就等到后天。”简宁笑着站起身,在梅树下悄立了一会儿,离开了。
  喊环儿要来热水,我泡进木桶。
  初到家明家,每天临睡前杨妈会放好一池热水,我在属于自己的浴室里,往往会浸泡很久,似乎这样心里的寒冷与虚空才会渐渐融解。
  家明会笑着说:“呵呵,泡这么久,都快变成小皱皮狗了。”
  后来头发渐渐长出来,有时是杨妈有时是家明,他们总是边擦着我的头发边说:“记住啊,头发要擦干,不然会感冒的。”
  十多年来,我养成了每天泡澡的习惯。
  灯光下,长大的我自己细细擦着头发,憧憬着有那么一天,那双曾经帮我擦拭过头发的修长白晳的双手,会重新将我浓密的头发小心地擦干。
  永无可能了。
  我将头埋进水里,脸上的咸涩,融进水中没有痕迹。
  心底那渐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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