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满眼笑地瞄我一下,“有何不敢?”
说罢,转身离开,步履闲雅,哪有半分输了后郁闷的样子?
我回头看两木偶,还呆那儿石化状。
“喂喂喂,”我指着他们,“人都走了,你们还装什么装?”
“奇怪,你们当真不认得这阿玉吗?”我看着他们。
他二人一同摇头,脸色还苍白着,没缓过来。
真是怪了,谁呢是?
饱食遨游
九重清昼永,宣坐议东巡。
倦勤斋的日子十分闲静,我只须七点应卯,然后就是混时间,下午三四点即可散值,也就是下班。
像我这样的侍讲,大约位居正六品或从五品;而昊昂国,是四品以上官员才需上朝奏事的。
这对我来说,当然是好事,起早摸黑站外面等着上朝,这不受罪嘛?
可是有人不这么想。
我看董以仁是十分想受这份罪的。
而且在积极寻找受罪的门路。
这天午后,董以仁来到倦勤斋。
彼时,我正与小李子、小卫子下五子棋,输的人罚讲故事。
这董状元站倦勤门口一咳,李、卫两小子立马跳到书架旁边石化了。
董以仁笑着朝我走来,挟一条幅。
“简兄,介甫新写了一幅字,想请简兄斧正。”他真诚谦虚的笑容看上去十分真。
这介甫大约是他的字吧。
我自书桌后站起来,笑着说:“董修撰这可找错人了,简非惭愧,对书法并无研究。”
他笑道:“简兄就别谦虚了,明师高徒,焉能有假?来来来,敬请指教。”
不由分说,在我的书桌上将条幅铺展开来。
我一眼看过去,不觉“咦”了一声。
董以仁面有得失地快觑我一眼。
这字猛看,很有些明于远的风格,但细细看起来,却大是不类。
他这字放意过纵,中锋偏软,有肉无骨,更谈不上骨力韵味了。
如果明于远的字,体象卓然、潇洒不羁、有惊龙矫健之姿的话;董以仁这幅字也就一词:墨猪。
我边看边赞叹,董以仁在一旁笑着问我:“简兄见笑了,不知这字可看得?”
我抬起头,笑着说:“看得看得,简直太看得了。状元郎这字写得真好啊,个个又大又黑。”
董小子听完我这话,瞠目结舌。
他的胸膛开始拉风箱似的,鼓上来、息下去;一张清秀的脸青青红红,最后看向我的眼光,令我觉得自己活在这世上真是一大罪过。
慢慢地他顺好了气,又笑对我说:“不知简兄能否请明国师帮着指点一二?”
他这笑容,如黑板上刷粉,由于底子太黑,这粉怎么刷也只得浮上面了。
突然想起小卫子上次说董以仁的话。
我笑着说:“好啊,我也正想请老师散值后喝茶呢,不如董兄一起去?”
这回董状元的笑容如午夜烟花,那叫一个绚烂。
说定了地点,时间,董状元将他的字珍而重之地收好,走了。
我站起来朝小卫子虚踢一脚,笑着对他说:“你小子装吧!还不去帮我把明国师请来?”
小卫子朝我嘻嘻一笑,如飞而去。
明于远进来时神情那叫一个哀怨:“唉,这年头都是老师来看望学生哪。”
我上前,朝他躬身笑道:“赔罪赔罪,我师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他笑弹我额头,“好一个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说着朝我斜飞一眼,“说吧,找为师来有何事?”
我笑说:“好事好事,今天散值后不知我师是否有时间?”
明于远作思考状,最后说:“别人问我嘛,是没有时间的;简非问嘛,没有时间也会有的。”
我横他一眼:“那就这么定了,散值后,去兰轩茶馆,我请客。”
“哦?”明于远眼微眯,“无事献殷勤哪——这茶喝得吗?”
我笑起来:“喝得喝得。今天简非认识了一个有趣的人,看到了一副有趣的字。学生我实在不忍独享这份乐趣,所以想介绍给我师。正所谓独乐不如与我师分乐。”
明于远哈哈大笑:“好好好,分乐。”
兰轩茶馆。
我与明于远站在门口,茶馆内端的是座无虚席。
明于远很有兴味地看我一眼。
我装没看到。
正巧陶掌柜在一楼厅堂,见到了,忙笑引我们到二楼听松阁。
明于远却并不进去,只抬头细看门楣上的“听松”二字。
“朴逸厚远,望之如当万壑松风。好字啊!”明于远转头问陶掌柜:“这二字是何人所书?”
陶掌柜看都不看我,只略弯腰笑道:“实在不知。那天这‘听松’二字不知谁书写了放在桌上,小可见它写得好,就叫人裱了。后来也没见有人来取。”
明于远“哦”了一声,又抬头看,我在一旁笑着说:“这字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喝茶来得解渴。”
明于远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为师我真失败啊!”说着推门而入。
我在后面朝陶掌柜双手一拱,眨了眨眼。
陶掌柜看着我,笑得十分真挚热诚。
我与明于远坐定,陶掌柜已亲自送来细点,瓜果。
茶上来了,我看看,抿了一口。
味厚而鲜爽回甘;其香清鲜高长;汤色清澈明亮;再看杯底茶叶,芽叶成朵,我笑赞:“好茶。”
明于远斜倚椅背,笑问我:“好在何处?”
我说:“色香味占全了,就叫好。”
“你到聪明,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他笑睨我一眼,“你与这陶掌柜熟识?”
啊?
这话里没什么玄机吧?
还是他发现什么了?
细想想刚才陶掌柜说话时的神情,应当没有什么破绽啊。这只狐狸为什么突然问这样的话呢?
我疑惑地看他一眼,他也正一派轻松地笑看着我,狭长的眼里含意不显。
“呵呵,”他闷笑声传来,“这不回答也等于回答了。简非,你还真是个傻小子。”
啊?
我看向他,略有些心虚。
他见我这样子,朗声笑起来,伸手在我头上又一弹:“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学生?”
我嘻嘻一笑:“后悔了?后悔也来不及了。以后简非只得跟着明国师在朝中混饭吃了。”说着,我拉紧他的衣袖,作泫然欲涕、哀哀求恳状,“我师可千万不能不要我啊。”
他一愣,伸手似欲抚上我的脸:“放心,哪会呢……”话未说完,已收手转向窗外,咳了一声,“你说的那有趣的人呢?”
我笑着说:“这人啊,明大国师是肯定认得的,这会儿也就到了。”
正说着,已响起敲门声,我笑着开门。
门外正站在董以仁。他朝我一点头,就直向明于远而去,笑得灿烂万分。
“介甫有幸,请来国师。今天请容介甫做东,如何?”他清秀的脸上淡淡地染了一层红晕。
明于远自从董以仁进来后,坐得那叫一个国师样。
他看我一眼,对董以仁说:“随便。”
董以仁一听,将我的茶杯向旁边一移,坐到了我刚才的位置上,笑着对明于远说:“如此,还请问国师想喝什么茶?”
我将自己的茶杯移过来,坐在明于远对面的位置上,支起下巴,笑看着他们。
明于远神情清淡,“茶我已有了,董修撰请自便吧。”
茶博士上来泡茶,还是上次那人。
他一见我在,又红了脸,忙低了头上前去沏茶。
我笑着对他说:“这次你可得小心些,可别再将茶倒出来。”
他听后,脸越发红,手一抖,茶又倒出来了,这一次溅在了董以仁身上。
可怜董以仁正专注地笑对明于远,结果被烫得跳起来。
他咝咝真吸冷气,伸手指着茶博士:“你你你……”你了半天,终究没说出口。
我见状,伏在桌上咳嗽再咳嗽,抬起来头来时,却见对面的明于远正看着我,满眼笑意。
我转头对再一次僵在当场的茶博士笑着说:“你下去吧,没事的。”
茶博士抬起衣袖擦擦汗,感激地看我一眼,出去了。
我笑对董以仁:“董兄大度,不爱与人计较。哦,对了,董兄,你的那幅字呢?”
董以仁听后,忙将字取出来,对明于远说:“久闻国师书法当世无双,学生我学写了一幅,恳请国师斧正。”
明于远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董以仁也不介意,将字小心地展开,脸色绯红,手微微颤。
字已在明于远的面前,董以仁吞了吞唾沫,双手互相摩擦,看向明于远。
明于远只一瞄,说道:“扔了。”
董以仁脸就白了。
我见状,忙笑道:“董兄别介意,国师他向来要求严格。”
说着,将手边的一份点心递过去,笑着说:“董兄,尝尝这儿的细点,味道还是不错的。”
他朝点心看一眼,随手取过一块,却又立即转过头去,笑对明于远说:“让国师见笑了,是介甫字没练好,回去介甫一定痛下苦功。”
他还想对明于远说什么,明于远已站起来:“简非,我新得了一本书,你取了自己回家看看吧。”
说罢,朝董以仁略一点头,就走了出去。
我看一看僵站在一旁的董以仁,说:“董兄,你放心。”
他看我一眼,神情复杂。
我匆匆赶上明于远。
明于远笑睨我一眼:“这就是你说的趣人趣字?”
我看着他说:“我今天才发现你这么可怕。”
“哦?”他停了脚步,“我可怕吗?”
我想想他对董以仁的态度,点点头。
明于远看着我,叹息一声:“简非,你还太小……”
我笑着说:“十六岁还算小?不过,你刚才确实很可怕。这董以仁只是热衷了些,学问应当是好的吧,他那样也只是想讨你好罢了。”
明于远并不接我这话,只是似笑非笑地来了一句:“嗯,十六岁不算小,可以成亲了。”
我顿时想起那夜的情景,一张脸开始发烫,低声抗议:“老师——”
他见我这样,倒转过了脸去。
“董以仁的事,我心里有数。”他说,“到是你,真的只想呆在倦勤斋?”
我笑着说:“那是当然。啊呀,提到这倦勤斋,我简直对它太满意了。”,我摇摇他的手臂,“真的谢谢你。”
他拍一下我的头,轻笑道:“傻小子。”
“走吧,到我那儿坐坐如何?”他随意地补一句,“前年你送我的几株西府海棠,花开得正艳。”
我说道:“好啊,待我回去告之爹爹一声。而且你看看,”我拍拍身上衣衫,“劳累了一天,风尘满面啊,这样子,哪敢面对海棠花?”
他笑道:“就你讲究多,行,待会见。”
春风沉醉
澹月华灯春夜。送东风、柳烟梅麝。
回家冲了简易淋浴,换了件淡黄丝质长衫,找了根同色的丝带将头发绾了,来到明于远府中时,已是新月初上。
有管家站在门前,见我来了,殷勤提灯将我引进后园门口,便退下了。
书房前的庭院里,明于远正负手静立于一株海棠下。
他也换了衣衫,只白裳一袭,背影挺拔秀颀,却又似乎微带了些慵懒疲倦。
院里沉静如水。
夜风微拂,清光凉泻,花枝摇曳。
刹那间我有些恍惚。
“来了?”他并不转身,“来看看这花吧,今年开得繁盛。”
低沉磁性的声音,温如春夜。
我笑道:“你这国师做得好不悠闲。我来时,家里前厅灯火通明,候见的、请示的、汇报事务的,钻刺经营的……爹爹忙得陀螺似的连轴转。”
我吃痛,他笑转身已在我头上弹了一下,“简非,你小子真会煞风景。”
我作羞惭貌:“唉,小子愚鲁,没能学得我师万分之一,愧甚愧甚。”
他哈哈大笑:“罢了罢了,这花是没法看,到书房坐坐吧。”
书房里依旧一尘不染。
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泠泠小窗风,不绝凉似水。
丝幔微动,如湖波轻漾。
一旁台上,燃得绛蜡数支,光华摇曳。
檀香极淡极淡,若有若无,如薄露初零,叶尖轻颤;长天夜霁,纤云微抹。
我微笑,看向明于远:“这书房简雅。”
他并言语,只是站那儿静静地看着我。
我目光收不回来,只得微仰头也看着他,渐渐地就觉得哪儿不对劲。
忙低了头取过桌上茶杯,喝一大口,却呛了,咳嗽不已。
他低笑,上前轻拍我的后背。
我脸发烫,回头瞪他一眼:“离我远点,就知道接近你准没好事。”
他却笑得更大声,十分高兴的样子。
我气恼不得,突然心念一动,笑嘻嘻地对他说:“不如我们来下五子棋吧,输一局罚喝一杯酒。”
“哦?五子棋?”他眼睛微眯,光芒轻闪,“就是你和那俩内侍玩的东西?”
我没注意他话中毛病,只连连点头说:“对对对,就是那个五子棋。”
拿起桌上纸笔,画了格子,讲了规则,准备下。
明于远一派悠闲地坐在了我对面,“你确定赌酒?”
嘿嘿,当然。
五子棋我是常胜将军。
以前那么厉害的家明也不是我对手的。
今天一定要将他灌醉,哈哈,他喝醉了一定很好玩。
想像这只狐狸醉态可掬的样子,我简直乐不可支。
明于远突然哈哈大笑:“简非,你小子表情太好玩了。”
表情?什么表情?
我抬头看着他。
他眼中光芒一敛,即倾身上前,在我耳边低语:“那就来吧。我想再次看你的醉态已想好久了。”
耳边微热的气息,突然变浓的檀香味,使我不自禁地后仰,要不是他手快抓住我,我差点儿没摔倒。
“喂,你!”我怒瞪他,“再次警告你,不许靠近我。”
他笑着坐回去,慵懒地斜倚着椅背,说:“行,我们来下吧。”
下了十盘,他喝了十杯酒。
再来五盘,他又喝了五杯。
只是,棋,我越走越慢;酒,他越喝眼神越清亮。
到第十六盘上,我居然输了。
我坐在那儿,觉得不可思议。
疑惑地抬头看他。
他却已亲手斟了酒,递给我,笑得那叫一个欢。
“来吧,非非,是你自己喝呢,还是我喂你喝?”他声音低暗,笑意浓浓。
我忙站起来,环顾窗外:“哎呀,都这么夜了,爹爹要担心我了。酒,下次喝吧。”
抬腿往外走,没想他站在那儿动也没动,我差点儿没撞进他怀里。
他低声笑:“不着急,喝完这杯回去也不迟的。”
我抬头求饶:“不行不行,这酒我肯定不喝,要不,我告诉你认得陶掌柜的事,好不好?”
“不够。”他笑得那叫一个笃定。
酒被他一饮而尽,杯子放桌上,可人却不让步。
啊?那他还想知道什么?我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发明“?听松二字是我写的?我的琴艺、书法原来还过得去?我会的,还不仅是这些?还是,我只是茫远时空中的一缕游魂?
我慢慢看向他,眼睛渐渐发涩。
他神情微变,伸手将我圈进了怀中:“好了好了,不喝就不喝吧。”
我闻言又笑起来,“我就知道我师最好了。”
说罢伸手将他反抱住,头埋进他的胸前。
身上的檀香味也令人心安。
他身子微僵,过了会儿,声音自头顶传来:“简非,你有没有看中哪家姑娘?朝中想找我作伐之人很多啊。”
我一听,一阵寒意自脊椎低部传来,不自禁地轻颤起来。
他低笑起来:“简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