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类新型的贵夫人对社会风习没有产生任何影响,然而她们原是可以大大施加影响的,万不得已时,还可以举行英国贵族妇女那种隆重的表演嘛!但是她们犹豫不决,幼稚地固守在古老的传统中,被迫作出虔诚的样子,将一切、甚至将其优秀品质都遮掩起来。这些法国妇女中,没有一个人能够设立沙龙,让社会名流前来学习学习什么是风雅和优美。昔日文坛上她们那样令人肃然起敬的声音,社交活动的生动表现,现在完全无影无踪了。而一种文学没有总的体系,它就不能形成,就要与其时代一起解体。
某一时代,在一个民族当中形成特殊的一群的时候,历史学家几乎总会在这一群人当中遇到一个主要人物,概括了他所属的那群人的美德和缺陷:例如胡格诺派中的柯利尼,投石党内的助理,路易十五治下的黎塞留元帅,恐怖时期的丹东等。这种将一个人与他的历史行列面目统一起来的做法,是合乎事物常理的。为了领导一个党派,难道不需要统一思想么?为了在一个时代中大放光华,难道不应当代表这个时代么?有时党派的头目明智而谨慎,却也常常不得不服从追随这个党派的民众的成见和疯狂的举动。某些历史学家,他们远远离开民众可怕的骚动,冷静地判断在伟大的可载入世纪历史的斗争中,什么是最必要的激情的,他们常常指责党派头目的这种行动。实际上这些行动正是在上述不得已的情况下产生的。多少世纪以来的历史闹剧是如此,在更狭小的范围内,即人称之为风习的民族悲剧中,其个别场景,也是如此。
在复辟时期那段短暂的日子——如果上述看法正确,圣日耳曼区正是不懂得如何使这种日子稳定下来——刚刚开始的时候,一位少妇昙花一现地成了她所在的社会阶层本性最完美的代表。这是既高傲又脆弱、既伟大又渺小的本性。
这位女子表面上受过教育,实际上愚昧无知;她满怀高尚的情感,却缺乏一种思想将这些情感统一起来;她将心灵中最宝贵的财富都耗费在服从社会习俗上;她随时准备反抗社会,却犹豫不决,由于顾虑重重而不得不虚情假意;她没有多少毅力,却很固执;没有多少热情,却很容易着迷;没有多少勇气,却很任性;极端女人气,长于卖弄风骚,典型的巴黎女人;喜欢富丽堂皇,喜欢盛大的交际场合;从不动脑筋思考,要不就是考虑得太晚;极为不慎重,几乎达到浪漫的程度;傲慢放肆无以复加,内心深处却很谦恭;炫耀自己的力量,如同一根高高挺直的芦苇,然而,也正如一根芦等一样,遇到一只强有力的手,便随时会弯下身去;大谈特谈宗教,实际上并不喜欢宗教,却又随时准备接受宗教作为结局;她可能干出富有英雄气概的事来,有时却为了说一句刻薄的话而忘记摆出英雄气概;年纪轻轻,娇艳欲滴,周围人们的各种名言警句使她变得老成持重,但她的心并不老;虽不曾实行那些人自私的生活哲学,却完全可以理解这一哲学;具有阿谀奉承者的全部缺陷,却也具有少女的全部心地高洁之处;怀疑一切,有时却也任凭自己相信一切。
这样一个地地道道性格十分复杂的女人,该怎样解释她呢?如果为这位女子画一幅肖像的话,最绚丽的色彩形成强烈的对比,又构成富有诗意的模糊一片,因为有一种圣洁的光辉、青春的光彩赋予这模糊的线条以整体的概念。这样一幅肖像难道不是永远无法完成的么?风韵使她成为浑然一体。没有任何装腔作势的地方。那些激情,那些似是而非的激情,那种向往伟大而并无行动的意图,那渺小的现实、冷漠的情感和热烈的冲动,都是极其自然的,是她本人所处地位所致,是她所属的贵族阶级地位所致。她很了解自己,而且在她的姓氏保护下,骄傲地置身于人上人的地位,在她的生命中,正如在贵族的生命中一样,有美狄亚的“自我”观念。美狄亚生命垂危时不愿死去,但她既不抬起上身,也不将手伸向高明的医生,既不触摸任何东西,也不让人碰她一下。她觉得自己是那样虚弱,甚至觉得已经变成了粉尘。
这位女子,人家叫她德·朗热公爵夫人。
一八一六年,法国王政复辟时期日益完善时,她已结婚四年左右。这一时期,路易十八受到百日革命的启发,不顾他身边的人如何看法,终于懂得了自己的地位及所处的时代:但是,此后路易十八被疾病击倒时,他身边的人仍然战胜了这位只差一把斧子的路易十一。德·朗热公爵夫人父姓纳瓦兰,属公爵家族,自从路易十四年间以来,这个家族一直信守着绝不将自己的贵族头衔让给其姻亲的原则。这个家族的女儿们,和她们的母亲一样,或迟或早总会在宫廷中有权坐凳子(指在国王或王后面前可以坐凳子的特权)。
安东奈特·德·纳瓦兰十八岁的时候,走出深闺,嫁给德·朗热公爵的长子。这两家当时都被上流社会排斥在外。但是后来法国遭到入侵,保王党们估计,唯一结束战争苦难的办法,便是波旁王朝的卷土重来。德·纳瓦兰公爵和德·郎热公爵一直忠于波旁王朝,高贵地抵制住了皇帝(指拿破仑)战功的一切诱惑。结这门亲事时,以他们的处境,自然应该遵照两个家族的古老原则办事。于是,美丽而贫寒的安东奈特·德·纳瓦兰小姐嫁给了德·朗热侯爵先生(贵族封号为世袭。父为公爵子则为侯爵父死后,子才能继任公爵,依此类推)。德·朗热侯爵的父亲在他们婚后几个月就去世了。
波旁王朝复辟时,这两家恢复了他们在宫廷中的地位、职位和头衔,重返直到那时一直被排斥在外的社会活动舞台。在这新的政治界中,这两家成为最显要的头面人物。当时的潮流是卑鄙无耻、假装归顺,公共道德却乐于承认这两个家族毫无瑕疵的忠诚、私人生活和政治品格的和谐统一。对这几点,各党各派都不由自主地表示钦佩。真正的人物,由于他们高瞻远瞩,奉行明智的原则,能够使人相信法国应实行一种新的大胆的宽容政策,这些人往往会被排斥在国家大事之外;于是国家大事便转入喜欢将原则推向极端以表明自己忠心耿耿的那种人之手。这也是和解、妥协时代常见的灾难。
德·朗热和德·纳瓦兰家族留在宫廷上层之中,注定要尽自己贵族头衔的义务,同时也注定受到自由派的谴责和嘲弄,指责他们享尽了富贵荣华。实际上他们的家产并没有增加分毫,而国家元首年俸却自由开支,均以交际费用名义消耗殆尽。当然这交际费用对欧洲任何一个君主制国家都是必须的,哪怕是拥护共和制的君主国家也不例外。一八一八年,德·朗热公爵先生在前线指挥着一个师的军队。德·朗热夫人在一位公主身边担任一席职务,使她可以远离丈夫留在巴黎,而不致引起非议。除了指挥军队外,公爵在宫廷中也担任职务、部队在某地驻扎时,公爵将指挥权交给一位旅长,经常来到宫中。
公爵和公爵夫人可说是事实上和心灵上都完全分居,只是不为外人知晓而已。这一门当户对的婚姻,其命运为此类家庭契约所常见。世界上最相互排斥的两种性格碰在一起,隐隐地相互摩擦,暗暗地相互伤害,永远离心离德。再说他们每个人又都听凭自己的本性,并且按照习俗办事。
德·朗热公爵,头脑极有条理,可与德·浮拉尔骑士相提并论。他也有条不紊地完全按照自己的趣味爱好行事,恣意追求享乐。他发现妻子性格极其高傲,情感淡漠,乖乖屈从于世俗常规,幼稚地忠心耿耿。按照假装正经、笃信宗教的宫廷风习,在长辈的眼中,她大概是纯洁无瑕的了。此后,他也任她自由自在地按照她的趣味爱好行事,追求自己的享乐。他冷冷地扮演上一个世纪贵族大老爷的角色,将一位二十二岁的女子交给她自己去掌管。
她感到深深受到冒犯。她的性格中有一个可怕的优点,就是当她的女性虚荣心、自尊心、可能还有她的美德不被赏识,隐隐地受到伤害以后,她永远不会饶恕这种冒犯。侮辱是公开的,女人乐于将它忘记,因为她可以利用这种机会使自己的形象高大起来,说明她是宽大为怀的女人。但是女人从不宽恕形式隐蔽的冒犯,因为她们既不喜欢卑劣的行为,也不喜欢隐蔽的美德和爱情。
德·贝里公爵成婚之际(在一八一六年),大宴宾客时,德·朗热公爵夫人的处境就是如此,虽然还为世人所不知,她自己也未加考虑。那时节,宫廷和圣日耳曼区已经摆脱了奄奄一息的状态和谨慎克制的态度,真正开始了使王政复辟时期政府受害不浅的穷奢极欲。
那个时期的德·朗热公爵夫人,也许出自心计,也许由于虚荣,每次在上流社会出现,身边必有三、四位姓氏和财产都与众不同的女子簇拥或陪伴。作为时装王后,她在宫中有自己的梳妆女官。这些梳妆女官们在其它场合则照搬她的举止和才气。这几个人她选得很巧妙,是专门从不谙宫廷内幕、也尚未进入圣日耳曼区核心的几个人当中挑来的。当然这些人也企图爬上核心地位,无非是权德(权德为天主教九品天神中的二品天神)想擢升到神座附近,进而跻身于人称之为“小朝廷”的上层上品天神权势之列罢了。
德·朗热公爵夫人将自己摆在这样的地位,更加有权有势,更能左右形势,自身更加安全。她的“女官们”保护着她不受诽谤,帮助她扮演时髦女子的可恶角色。她可以任意嘲弄男人,嘲弄激情,煽起他们的欲望,接受每个女性赖以生存的来自男子的殷勤和敬意,自己却毫不动心。在巴黎和最上层社会中,女人也总归是女人。她靠顶礼膜拜、阿谀奉承、地位显要生活。最货真价实的美貌,最令人赞叹不止的姿容,如果得不到赏识,便一文不值。有了情人和谄媚的话语,才足以证明她的魅力。没有声望的魅力算什么呢?毫无价值。请你设想一下,一位最风流俊美的女子,孤单单呆在客厅的角落里,她肯定是非常忧伤的。
一个女子置身于豪华的社交场合之中,常常无法只在一颗心中成为幸福的主人,于是她希望统治每一颗心。巧妆打扮,装模作样,卖弄风骚。这一切都是专门为聚在那里的最无能的男性准备的:没有才气的花花公子呀,唯一的优点就是长相漂亮的男人呀,为这种人每个女人都宁愿一无所获而失足。其实这些人是名副其实的镀金木制偶像,虽有少数例外,大都既无投石党运动时期小头头的经历,也没有帝国时代英雄的伟大光荣称号,更不具备他们祖辈的才智和风度,他们却要“不付代价”地成为这类人。他们象法国一般青年那样勇敢,如果他们有机会接受考验,大概也很机敏。然而在执政的一般老朽摆布之下,他们只能一事无成。这是一个冷漠的、庸俗的、毫无诗意的时代。大概一次复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变成一代王朝吧!
十八个月来,德·朗热夫人一直过着这种空虚的生活,填塞生活的内容便是舞会,为舞会而进行的拜访,无目标的胜利,一次晚会上便完成了从诞生到死亡全过程的转瞬即逝的爱情。当她走进一间沙龙,所有的目光都齐集在她身上,她得到阿谀奉承的话语,饱含热情的表示,她自己也用手势和目光鼓励着这一切,但是这从来无法达到比表皮更深的地方。她的语气,她的举止,她身上的一切都有权威的作用。她生活在一种狂热的虚荣持续不断的享受之中,使她飘飘然,昏昏然了。她与人交谈时,能谈到一定的深度;她倾听着一切,可以说心灵的表面受到侵蚀。回到家以后,想起她嘲笑的事物,某件丑闻,她常常羞红了脸。
在她与人争论她根本一窍不通的爱情理论问题和现代激情之间的细微差异问题时,丑闻的某些细节帮了她的忙。多少自鸣得意的虚伪女人会对她说长道短啊!女人之间虽然能够无话不谈,但是说起来的时候却会漏掉许多,比男人们曲解的还要厉害。有一阵她明白了,惟独其美貌、才智都能得到普遍承认的女人,才算是有人爱。丈夫能证明什么呢?只不过证明,这个女子还是少女的时候,或者有许多陪嫁,或者很有教养,母亲行为正当,或者她本人能满足男人的野心,如此而已。而情夫则是女性个人完美无缺的固定纲领。
德·朗热夫人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已经懂得,一个女人可以公然地让人爱上,而自己表现出并不是爱情的同谋,并不赞成这种爱情,只用最菲薄的爱情特许权来使人满足一下。不止一个假正经的女人向她透露过表演这种危险把戏的伎俩。所以公爵夫人有向她献殷勤的一帮子人,而崇拜她或向她献殷勤的男人数量之多,便是她品德的保证。
在招待会、舞会、晚会上,她自始至终卖弄风骚,笑容可掬,施展迷人的本事。然后,幕一落,她又变得孤独、冷漠、毫不在乎。到了第二天,她又恢复了活力,去享受另外的同样肤浅的激动了。有两、三个青年人完全上了钩,真心爱上了她,她却完全无动于衷地耍弄他们。她心想:“嘿!有人爱我,他爱我!”这一信念对她已经足够了。一个吝啬鬼,只要知道他的任何心血来潮的欲望都能得到满足,也就兴高采烈了。她与这种吝啬鬼极为相似,可能她甚至还未发展到有欲望的程度。
一天晚上,她来到一位好友德·封丹纳子爵夫人家。这位子爵夫人是她地位低微的敌手之一。这些敌手对她恨之入骨,表面上却表现得热情友好,到处陪伴着她:这是一种每个人都必须严加提防的子弹上膛的友情,其间倾吐的知心话皆十分巧妙地加以保密,有时却十分恶毒。她以深知自己微笑价值的女人那种自然的态度,频频向人们递送过去保护性的、充满柔情的或高傲的轻微致意。她的目光落在一个男子身上。这个人她根本不认识,但是他脸膛宽阔,表情严肃,使她惊讶不已。一见他,她便感到与恐惧情绪相当类似的一阵激动。
“亲爱的,”她向德·摩弗里纽斯夫人问道,“这个新来的人是谁?”
“这人你肯定听说过,是德·蒙特里沃侯爵。”
“啊!是他呀!”
她拿出单眼镜,放肆地打量地,如同端详一幅只能任人观看,而不能反过来端详你的画像。
“给我介绍一下,说不定他是个有趣的人物。”
“没有谁比他更忧郁阴沉、令人厌烦了,亲爱的。不过他倒是位风云人物。”
阿尔芒·德·蒙特里沃先生那一阵不知不觉地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心。巴黎需要转瞬即逝的偶像,让人能爱恋上几天,以便满足其迷恋和矫揉造作的热情。巴黎每每阶段性地受到这种激情的折磨。比起这种偶像来,德·蒙特里沃先生倒是更值得引起大家的兴趣。
阿尔芒·德·蒙特里沃是德·蒙特里沃将军的独生子。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将军是高尚地为共和国服务的“前贵族”之一,在诺维战死在儒贝尔(法军元帅)身边。由于波拿巴的关心,他的遗孤被送进夏隆军校,并与其他几个战死疆场的将军子弟一起,受到法兰西共和国的保护。从这个学校毕业时,他没有任何地位。他进了炮兵部队,枫丹白露灾难降临时(指一八一四年拿破仑退位),他还只是个营长。
阿尔芒·德·蒙特里沃所属的部队并没有给他提供多少晋升的机会。首先,较之其他兵种,他们的军官数目极为有限;其次,炮兵部队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