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其次,炮兵部队鼓吹的自由派甚至差不多是共和派的见解、惯于思考的博学人士云集使皇帝产生的恐惧心理,为他们大部分人的晋级设置了障碍。所以,与一般规律相反,升到将军衔的军官并不都是军队中最优秀的人,只有才子平庸之辈才让人不太担心。炮兵在军队中是一个特殊兵种,只在战场上才属于拿破仑。
除了这些一般性的原因可以解释阿尔芒·德·蒙特里沃官运上的延误以外,也还有其他与他本人为人及性格密不可分的因素。孑然一身,年方二十便投身于以拿破仑为中心的巨大风暴之中;除了自身以外没有任何关切的东西,准备每天送掉性命,他已经习惯于只凭自重和义务感去生活。和所有腼腆的人一样,他一般总是默默无言。但是他的腼腆绝非由于缺乏勇气,乃是一种羞耻之心不容他作任何虚荣的外露表示。他在战场上的勇敢无畏绝非假充好汉。他统观一切,能够冷静地向他的下属发出切实的指令,迎着炮弹往上冲,当然也适时地弯下身去躲过炮弹。他心地善良,但他的举止使人觉得他高傲而又严厉。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是数学般的精确、严密,无论是对某一职务应尽的职责,还是一件事情的结果,他都不能容忍任何弄虚作假的花样。他不能忍受任何可耻的事物,也从不为自己要求什么。
有一种还不为人熟知的伟大人物,相当旷达,蔑视显赫的声名,生活着却并不将生命看得过重,因为他们在生活中无法充分施展他们的力量,或将他们的情感全部挥洒出来。德·蒙特里沃就是这种人。人家敬畏他,却并不怎么喜欢他。我们爬得比别人高,人们完全可以允许;但如果我们不将自己的人格降到他们那么低,他们是永远不会原谅的。所以,人们对性格坚强的人,不能不怀着几分仇恨和恐惧。对他们来说,别人过多的荣誉是对他们一种无言的指责,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他们都不能宽恕。
枫丹白露告别之后,蒙特里沃虽然是贵族,而且有头衔,也降为半薪。他堪称典范的正直,仍然念念不忘对帝国雄鹰发下的誓言,在国防部尽人皆知;使国防部感到恐惧。百日时期,他被任命为近卫军上校,并留在滑铁卢战场。他受了伤,滞留在比利时,没有参加卢瓦尔河战役。到了复辟时期,王国政府不愿承认百日时期授予的军衔,于是阿尔芒·德·蒙特望沃离开了法国。
他天生敢干敢闯,见解高超,直到此时,战争风云已使他的高超见解得到了充分发挥。天性和高超的见解指引着他,他对各种大有用处的计划又具有天生的热情,于是蒙特里沃将军乘船远航,计划去勘探上埃及和非洲尚未为人所知的部分,特别是非洲腹地。这些地区如今引起了学者们多么大的关注!他的科学探险为时漫长,却很不走运。
他早就收集了不少宝贵的资料,准备用来解决当时人们热切探求的地理问题或工业问题。他克服了重重障碍,一直到达非洲的心脏。由于叛卖,他落入一个野蛮部落之手。他被劫掠一空,沦为奴隶,在沙漠中辗转两年之久,随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所受的欺凌虐待,更甚于残酷无情的孩童手中所玩弄的小动物。他体力充沛,意志坚强,使他经受住了被俘期间的一切暴行。他奇迹般地逃走,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抵达法属殖民地塞内加尔时,他已经气息奄奄,满身褴楼,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记忆了。他长途跋涉的大量花费,对非洲方言的研究,他的发现及所作的观察,全都付诸东流。只消举出一件事,就能使人对他遭受的痛苦有个概念:一连数日,他充当奴隶的那个部落首领的孩子们作游戏,以他的头作为目标,从老远的地方投掷马骨头,要骨块停在他头上,以此为乐。
蒙特里沃于一八一八年年中回到巴黎,完全破产,没有保护人,他也不想寻找一个保护人。他宁愿死上二十次,也不肯向别人乞求什么。哪怕是求人家承认他的既得权利,他也不肯。灾难和痛苦进一步磨炼了他的毅力,直到最细小的事情上也是如此。他惯于在我们称之为良心的这个道德存在物面前,保持作人的尊严。这就使得他对表面看上去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也都赋予一定的价值。
不过,他与巴黎最重要的学者和几位教育程度很高的军人都有交往,于是人们得以了解他的长处及他的冒险经历。被俘、出逃的奇险情节,长途跋涉出人意料的情景,都证明他是那样头脑清醒,机智灵活,勇敢无畏,于是他不知不觉地赢得了一时的名气。巴黎的沙龙中充满了这种昙花一现的人物。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如果他想让这种名气永久化,则要花费无穷的力气。
这年年底左右,他的地位突变。从贫穷变为富有,或者说,至少从外表上看,他享有富裕的一切好处。王朝政府为了加强军队,正极力使军功卓著的人归顺,对前军官作了某些让步。这些人的刚直不阿和为人所熟悉的坚毅性格,都可以保证他们会忠心耿耿。德·蒙特里沃先生又被安置在军界,恢复了军衔,拿到了补发的薪响,并进了王家近卫军。这些好运一个接一个地降临到德·蒙特里沃身上,他自己并不曾提出半点要求。他的一些朋友代他进行了私人奔走。如果要他亲自去,他肯定会拒绝的。
此后,他一反往常,发生了突变,他出入上流社会,受到欢迎,到处受到高度敬重。他似乎为自己的生活找到了结局。但是他身上,一切都在内心进行,外表上毫不显露。在社交场合,他显得严肃而内向,沉默而冷淡。他之所以获得很大成功,正是因为与充斥巴黎沙龙的大群司空见惯的面目相比,他是那么独具一格,委实新鲜。他的话语,与孤独者或野蛮人的语言一样,十分简洁。他的腼腆被视为高超,十分讨人喜欢。他成了非同寻常而且颇为伟大的人物。
他越是避开女人们巧妙的阿谀奉承,避开她们迷惑最坚强有力的男子,腐蚀最不肯屈服的头脑的伎俩,她们便越是普遍一致地爱上这一独特的性格。德·蒙特里沃对这类巴黎式的小小滑稽表演一窍不通,他的心灵只能与美好情感的响亮震颤相呼应。如果不是他的冒险经历及他的生活具有诗情画意,如果没有过奖的人在背后给他捧场,如果不是他将要垂青的女子会得到自尊心的胜利,他很快就会被丢在一边了。所以德·朗热夫人的好奇心既强烈又很自然。说来也巧,这位男子前一天就已引起她的兴趣,因为头一天她听人讲述过德·蒙特里沃克生旅行中的一幕。那一幕对女人活跃的想象力来说,是会产生极深刻的印象的。
第三章
一次,德·蒙特里沃先生向尼罗河源头作徒步旅行,途中与他的一个向导发生了可见之于旅行年鉴的、最不同寻常的一场争论。他要穿过一处沙漠。要抵达他想探家的地方,只能步行。只有一名向导能带他去。直到那时为止,还没有一个旅行家得以进入该地区的这一部分。这位勇敢无畏的军官推测,到那里去可能为若干科学上的问题找到答案。他不顾当地老人们和他的向导的劝阻,决心进行这次令人胆战心惊的旅行。听说要克服闻所未闻的困难,更激起了他的全部勇气。
他浑身是胆,清晨就出发了。走了一整天,夜宿黄沙上,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劳。此乃地面松动所引起,仿佛每走一步,土地都从脚下溜走。他知道,第二天他必须黎明时分重新踏上征途、他的向导已经向池许下诺言,说中午前后将他带到这次旅行的目的地。这一诺言给他增添了勇气,使他又有了劲头。他不顾身体不适,继续赶路,有时不免咒骂几句科学。但他羞于在向导面前抱怨呻吟,于是将痛苦劳累隐瞒起来,不吭一声。他们已经走了一天的三分之一光景,这时他感到精疲力竭,加之双脚鲜血淋漓,就问是否快到了。“过一个钟头就到,”向导回答他道。阿尔芒在自己心中又找到了可坚持一小时的力量,继续前进。
时间一点点逝去,他甚至在远处地平线上,与大海水平线一样广阔的沙漠地平线上,也望不见棕榈树和山峦。高山的峰峦应是他旅行目的地的标志。他停下脚步,威胁向导,拒绝继续向前,斥责他谋害性命,欺骗了他。后来,气愤和疲劳的泪水从他火红的双颊上流下。一走起来,脚又痛得要命,直痛得他直不起腰来。沙漠的干渴似乎将他的喉咙粘在一起了。
向导一动不动,带着讥讽的表情听他怨天尤人,一面又用东方人那种麦面看去极为淡漠的神情,观察着沙原难以觉察的起伏。这沙几乎是乌黑的,仿佛变暗的金子。“我搞错了,”他冷冷地说道,“我还是很久很久以前走过这条路,现在已经辨认不出综迹了。方向倒不错,不过还得走两小时。”“这个人言之有理,”德·蒙特里沃先生想道。于是他重又上路,勉强跟上那位毫不留情的非洲人。一条线似乎将他与非洲人连结在一起,仿佛一个判了死刑的犯人无形中与刽子手连结在一起一般。
可是两个小时过去了,法国人花去了他最后的几滴精力,天际仍然明净如洗,既看不见棕桐树,也看不见山峦。他再也没有力气喊叫和呻吟,于是躺在沙漠上准备死去。可是他的目光,恐怕最勇猛的人见了也要心惊胆战,他似乎宣告着:他不想一个人单独死去。他的向导,象一个真正的魔鬼一般,向他报以平静而充满强大力量的一瞥,任凭他躺在荒沙上,细心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以使自己能及时躲开受害者的绝望行动。
最后,德·蒙特里沃先生又有了点力气,发出最后的诅咒。向导走到他的身边,定睛望着他,令他住口,对他说道:“不是你自己,不听我们劝告,非要到我带你去的地方去吗?你怪我骗了你:我要是不骗你,你根本就到不了这里。你想知道事情真相,好,我这就告诉你:我们还要走五个小时,而且我们再也无法原路折回。你心里琢磨琢磨,如果勇气不足,我的匕首就在这里。”他对痛苦和人的力量理解得如此深刻,这使德·蒙特里沃先生大为惊异。他不愿意甘居于一个野蛮人之下。他从欧洲人的骄傲中又汲取了一些新的勇气,重新站起身来,跟随他的向导前进。
五个小时过去了,德·蒙特里沃先生还是一无所见。他垂死的目光转向向导。这时,努比亚人将他举在自己肩上,让他高出平地数尺。他看见百步开外有一池湖水,四周绿草如茵,林木茂密,正沐浴在落日绚丽的彩之中。他们距离一个仿佛巨大无比的花岗岩层的地方已经不远,这美妙的景色就在石层下面,如同深埋着一般。阿尔芒觉得自己得到了新生。他的向导,这位智慧和勇气的巨人,将他背起,走过花岗岩上踪迹难辨、灼热平
滑的小径,完成了他这一桩忠诚效劳的大业。德·蒙特里沃看到,一面是荒沙的地狱,另一面,则是沙漠中最美丽的绿洲这一地上天堂。
这一富有诗意的人物,其外表已给公爵夫人留下深刻印象,当她听说这个人就是她梦中与之相见的德·蒙特里沃侯爵时,更加震惊。在梦中,她和他一起置身于荒漠之中滚烫的黄沙上,他是她噩梦的伴侣。对具有此类天性的女子来说,这难道不是美妙的消愁解闷的先兆么?
没有一个男子比阿尔芒更具有他那种性格的面部特征,也没有一个男子能象他那样恰好使别人眼光困惑不解。他头部很大,方方正正,主要特征是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将面庞遮住,使人不禁完完全全忆起克雷伯尔将军。他刚劲有力的额头,面部的轮廓,勇敢而镇定的目光,突出的线条所表现出的蓬勃朝气,都使他与克雷伯尔将军十分相象。他身材不高,上身宽阔,肌肉发达,而如雄狮。走起路来,他的姿态,他的步履,每一个最细小的动作,既表现出难以名状的使人敬畏的一种有力量的关全感,也表现出某种专横的味道。他似乎知道,大概因为他希望一切都很公正,所以什么都不能违背他的意志。不过,他也象一切强有力的人一样,谈话和颜悦色,礼仪简单,本性善良。只是到了紧要关头,人变得铁面无情,决心坚不可摧,行动起来凶猛可怕时,上述一切优点大概都该消逝了。细心的观察家可以见到,他嘴角双唇相连的地方常常翘起,这表明他爱好嘲讽讥刺。
德·朗热公爵夫人完全懂得,征服这个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临时代价。就在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去叫德·蒙特里沃先生,好把他介绍给她的那一小会工夫,她已经决定要让他成为自己的一个情夫,并且要将他放在所有他人之上,要他深深爱恋自己,并且要向他施展自己的全部风骚。这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纯属公爵夫人的任性而已。洛普·德·维加或者卡尔德隆,就是用这种材料写成了《花匠的狗》(剧中女主人公某伯爵夫人,极为高傲,虽内心爱上了自己的秘书却拒绝了他。秘书追求别人的,她又十分气愤)。希望这个男人不属于任何女人,却并没有设想自己要属于他。
德·朗热公爵夫人天生具有扮演卖弄风情角色所需的一切素质,她所受的教育又使这些素质更加尽善尽美。女人们羡慕她,男人们爱恋她,都有道理。能激发起爱情、能证明这爱情出于自然,能使爱情持久下去的一切,她一样也不缺少。她那种美貌,她的举止,她的言谈,她的姿态,相辅相成,构成一个整体,赋予她一种天然的风韵。在女人身上,这种天然的风韵似乎就是意识到自己的魔力。
她体态匀称,过分得意洋洋地分解自己的动作,这是唯一可以责备她的矫揉造作之处。从最细小的一个手势,到她语句的特殊结构,到她递送秋波时那种虚假的劲头,她身上一切都很和谐。她面部的主要特征是秀丽端庄,她那完全法国式的丰富表情也破坏不了这秀丽端庄。这种变幻不定的态度对男子具有极大的吸引力。看上去,她脱下胸衣和那套表演行头时,可能是最令人心醉的情妇。确实,在她富于豪情的大胆目光中,在她娇媚的嗓音中,在她言谈的风度中,都萌发着爱情的全部欢乐。她使人看到,她身上具有高等交际花的一切品质。她的宗教信仰无论怎样否认这一点,都无济于事。有谁在一次晚会上坐在她身边,定会感到她一会儿快乐,一会儿忧郁,那快乐和忧郁却一点不象是装出来的。
她会随心所欲地作出笑容可掬、轻蔑冷淡、放肆无礼或过分自信的样子。她似乎心地善良,事实也的确如此。处在她的地位上,没有任何事情迫使她自轻自贱去心怀恶意。有时,她交替地表现出不加提防而又老奸巨猾,先是温柔动人,后来又冷酷无情,令人心碎。不过,为了很好地将她描绘出来,难道不需要将女性的全部优缺点都集中起来么?总而言之,她希望自己怎样,就能怎样;她希望日已显得怎样,就能显得怎样。她稍嫌过长的面孔颇有优美动人之处,纤巧细腻,使人想起中世纪的女性面容。她的肤色苍白中略带粉红。可以说,她身上的一切都有过分娇嫩的缺点。
德·蒙特里沃先生十分愉快地让人将他介绍给德·朗热公爵夫人。趣昧高雅可使人避免俗套。德·朗热公爵夫人按照这种人的习惯接待他,既没有向他提出一人串问题,也没有向他说一大堆恭维话,而是表现出颇含敬意的风雅。这种态度往往使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感到高兴,因为在男子身上,出类拔萃就意味着有些直觉,能猜度到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