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迪威派遣观察组驻延安是为了对日共同作战、获得敌战区情报(中共领导的部队有这方面的情报并愿意提供给美军)并准备最后的联合军事行动——美军计划在华北登陆打击日军。
与此相对照,在赫尔利一魏德迈班子的心目中,这个观察组的主要任务就完全不同了——它应该收集共产党的情报,用以反共。即使在稍早的时候,在观察组里已经安插了至少一个人,他把情报提供给一个美国海军单位,再转给国民党特务头子戴笠。他在三个方面进行侦察,一是中共,二是美军观察组中赞成在战争中同中共合作的那些成员,三是观察组同美国军政上级的往来通讯。
罗斯福总统调回史迪威将军决不是因为他对蒋介石有任何偏爱。蒋的讹诈伎俩他已经领教得够了(例如蒋曾吓唬说,如果美国不答应他的要求——10亿美元贷款加上每月经由危险的“驼峰”航线运入至少2万吨军用品——中国就要“垮台”)。罗斯福从史迪威等人那里得到的报告是,蒋不但不愿意派他的部队到缅甸去同美军联合作战,甚至不愿意为美国在中国的空军基地提供足够的地面警卫兵力。蒋要把钱和武器都留下来准备以后打内战,而不是现在用来打日本。即使赫尔利本人也曾把蒋介石这帮人说成是“法西斯和窃贼”。①发现这份材料的美国学者中肯地指出,既然这些人是“法西斯和窃贼”,那末美国又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去支持他们呢?实际上,赫尔利已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写道,目的是“在现政府下统一中国”。
①同上书,引用约翰·P·戴维斯着《攀住龙尾之后》(英文),第300页。这话是魏德迈对戴维斯说的。
整个过程经历了不同的阶段。最初有一段时间,赫尔利和魏德迈作了一些姿态,似乎他们所遵循的政策并不完全背离史迪威时期的政策。他们不这样做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因为他们到任的时候,正值国民党战场第二次大溃退(1944年4月到12月,日军连陷郑州、洛阳、长沙、衡阳、桂林、南宁,前锋曾到贵州独山,重庆震动),证明了史迪威的正确。(约有两年时间,日军对国民党防线毫不触动,而是集中兵力对付中共领导的部队和解放区;1944年国民党战场大清退,看来除中共领导的军民外已不存在抵抗力量。)但赫、魏两人的基本方向,如以后的局势发展所证明,是始终一贯的。
在史迪威对蒋介石斗争及最后去职期内,宋庆龄一直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对他的立场表示强烈的同情并至少有两次在家里接待了他。
她在1944年6月24日给史迪威的信中,以赞赏的口气提到“人们对您和您的作为的看法”。①
①同上书,引用赫尔利在1944年11月致美国财政部长亨利·摩根索的信。第21—22页。
史迪威本人在他1944年9月24日的日记中写道:
“与孙夫人共进晚餐。她要投票选我代表中国去出席和会……说……我在中国人民中间存着为他们说话的好名声。”①
①宋庆龄致重庆史迪威将军,1944年6月24日。承史迪威将军的女儿南希·史迪威·伊斯特布鲁克惠赠复印件。
在10月20日(他刚被免职)的日记中他写道:
“见到孙夫人。她哭了,很苦恼。说她盼望有一次公众示威。很想到美国去告诉F.D.R.(罗斯福总统)事情的真相,但不能(像她姐妹那样)在战时跑到国外去。要我把CKS(蒋介石)的真正本性告诉F.D.R。‘他是只纸老虎……’又说……‘为什么美国不收拾收拾他,让他安分一点。他们有这个力量,不该听信他。’……给了我一些礼物,是给威(指史迪威的妻子威尼弗雷德)的。”①
①史迪威1944年9月24日的日记。参看注64。
注意到她用“纸老虎”一词是很有趣的,因为这个词后来毛泽东用以形容美国战后支持蒋介石的力量,从而为全世界所熟悉。她知道这个词可能是由于在1924年广州商团叛乱时曾经用它来形容叛军。
至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后几个月内美国对华政策的导向,可以读一读关于1945年3月27日在华盛顿举行的一次战略会议的记述:
“赫尔利、魏德迈和……梅乐斯……都认为,只要给中国的中央政府较少量援助,就可以把叛乱(指中共领导的力量)镇压下去;一个月前,赫尔利已告知蒋介石,大战结束后,他那些美式装备的部队如果要打共产党,取得胜利易如反掌。”①
①史迪威1944年10月20日的日记。参看注64。
有些评论家指出,这样的看法是无视政治因素的单纯军事观点;还可以指出,史迪威和他的支持者对中国人民有所了解、也有一定感情,而他们的继任者却说不了解、也无感情。前者所关心的是中美之间未来以两国人民利益为基础的友好关系,而后者则只从如何主宰中国和太平洋来考虑。(同他们思想相近的麦克阿瑟将军要把太平洋变成“一座美国湖”,另外一个有势力人物、《时代》。《生活》报业大亨亨利·卢斯则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世界历史将是“美国世纪”。
宋庆龄给格雷斯·格兰尼奇的信中说:
“此刻你大概已经知道史迪威将军离去的消息了。他在极端艰难的环境中为中国做了那么多事情。……他是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最富同情心、最讲求实际的外国人之一。我们全体人民都很热望他。F.D.R.(罗斯福)在召回他这件事上向我们的皇上(蒋介石:让步了。……这位善良的老将军……一直在尽最大努力在这里(中国)组成一条UF(统一战线)并打破可恶的封锁。接替他的新人(指魏德迈)是亲英的,只会充当那个皇上和这个皇上的听差。
“我担心从此以后抗战大概将只是做做样子而已。目前日本人正在全面推进,我们也许要退到新疆去了。”①
①据威廉·D·莱希的战争回忆录《身历其境》(英文),莱希(1875—1959)是罗斯福的生死之交,1936年晋升海军上将,1941年美国参战后任总统私人参谋长,1944年获授美国最高军衔海军五星上将,次年随罗斯福参加雅尔塔会议,1949年退休。
又据C·F·罗曼纳斯及R·萨瑟兰合著《中央情报局内时间已过》(英文)。两书均引用了谢伟思书,第304页。
美国海军情报部的米尔顿·梅乐斯海军少将同国民党特务头子戴笠关系非常密切。这些关于中国预期将打内战的话是在对日战争结束前几个月说的,这一点很值得注意。
约4个月之后,她在给理查德·杨少校的信中流露出她当时的心情(杨已与史迪威一同回国):
“约翰·D(戴维斯)同我一起吃了晚饭,Y.K.Sze(斯义桂,著名中国男中音歌唱家)饭后唱了歌,但……我们都深深地沉浸在阴郁的思虑之中。约翰已去莫斯科,这个职务的变化对他是一种升级(在意识形态上说!)J.S.(谢伟思)回来了,但他可能会遭到类似的命运,因为他也染过颜色了,染得很深。
“A.C.W.(魏德迈)将军和P.H.(赫尔利)将军可能这几天就回美国去,所以你会听到所有的消息了。报上将多少会登一点不容掩饰的事实,但我希望这一次不要像‘乔大叔’(史迪威)离开时那样闹得最后使人如堕五里雾中。
“人事变动无关宏旨。这一点在我们两个国家都一样。这是一种彻底瘫痪的局面。”
谈到国共谈判实际中断,她说:
“周恩来昨天又回延安去了,大家都很失望,我相信他自己也如此,因为在他那些人中,他是最有耐心的。CP(中共)不会愿意把他们的军队置于军事委员会的控制之下,而KMT(国民党)又不愿意放弃一党专政。……周行前发表谈话,重申希望国民政府首先释放政治犯(爱国人士)、废止一切压迫人民的法令。停止一切特务活动、撤走包围边区的部队。
“目前情势看来是漆黑一团、令人沮丧,正像1936年西安事变发生时那样。(还记得不?)也许会又一次找到一条出路,但这一次有一个对局势起作用的新因素——美国。我们还必须打赢这场大战,如果中国是分裂的,中国人民既不团结、又不自由,那末在中国的土地上就不能赢得胜利。这场解放的战争是一场复杂的战争——不仅在中国是如此。”①
①同注52,1944年10月28日。魏德迈在接任史迪威的职务之前是由英国领导的东南亚司令部(SEAC)的美国代表(司令部驻锡兰'今斯里兰卡')。史迪威认为,魏德迈认同了SEAC的目标,即:在亚洲恢复战前帝国统治,避免任何可能加强中国的行动,以免危及亚洲的殖民主义,特别是在香港。这是英国从邱吉尔以下都在执行的战略。
尽管情况复杂,她看来对于美国可能转而支持中国实现团结还保留着一点信心。这从前面所引她在给格雷斯·格兰尼奇的另一信中欢呼罗斯福第四次连任可以得到印证。在史迪威事件之后,罗斯福确曾对斯诺说过,“我一直在同那里(指中国)的两个政府打交道。我想继续这样做,直到我们能把它们拉在一起。”①
①宋庆龄自重庆致美国理查德·杨,1945年2月17日。戴维斯被调到美国驻莫斯科大使馆工作,因为赫尔利决心把他从中国撵走。关于谢伟思,宋庆龄的话可说不幸而言中了。调回华盛顿后他被抓起来,后来被解除外交工作,多年以后才得以复职。再往后,他才被公认为当时采取了正确的
那末,怎样来看待罗斯福的立场和行动的变化?他起初看来是站在史迪威一边的,后来又似乎屈服了——为此,直率的“乔老倔头”(史迪威的绰号)称他“老橡皮腿”,①但在撤掉史迪威职务后不久,他看来又转了方向。有些作者把这一切看作是策略而不是软弱。随着战争临近结束,美国取得了全世界最强大国家的地位,罗斯福要保持所有的关系和考虑所有可能的方案。他的主观愿望是:国民党的存在有赖于美国,所以美国可以促使它进行某种程度的改革;中国共产党如果看到美国是唯一能迫使蒋介石和解的外力,又是唯一可向他们提供战后经济援助的来源,会变得不那么革命。美国的总目标是防止他们靠拢苏联。至于苏联本身,它已被战争弄得精力枯竭,如果在战后的安排中给它一点“奖励”(包括从日本人那里得到一些在中国领土上的利益,这是俄国始终垂涎的),就可以使它不支持中共,并且它会看到同国民党和睦相处对它有利,因为它打交道的对手还是国民党。这样一来,美国就可以操纵一切。
①这个词有双关的意思,一方面指他在对华政策上不够坚定,另一方面因罗斯福患小儿麻痹症后双腿行动不便。——译者
在1945年2月雅尔塔会议(决定苏联对日开战的条件)上,罗斯福的政策以及为后来的波茨坦会议制定的政策(罗斯福4月12日逝世,波茨坦会议7月举行),包含了上面所说的一些因素。他开明、灵活、反对法西斯,但他在历史上是个“大海军”主义者,并且是在管理着一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变成的、空前未有的超级大国,因此他不可能完全没有“由美国领导世界”的想头。这一切的逻辑发展必然使他支持蒋介石,尽管他个人不喜欢蒋。
罗斯福在德国和日本投降之前就去世了。在中国,美国支撑蒋介石的努力到这时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美国官员中站在史迪威一边的统统调任或回国。在史迪威时期任驻华大使的克拉伦斯·E·高斯在史迪威被召回后辞职,由赫尔利继任。他很快就除掉了中国出生、精通汉语、熟悉中国社会的两位外交官戴维斯和谢伟思以及其他了解中国的人。史迪威的后任魏德迈将军也很快召回了驻延安美军观察组组长包瑞德上校——他的汉语流利、对中国的情势很敏感。所有美国在华官员和军官,以及隶属美国陆军管理和进行新闻检查的美国记者都接到通知,警告他们不要做任何不利于蒋的事情或发表任何不利于蒋的报道,尽管在新闻记者、甚至在那些急于打完仗回家去的美国大兵们中间几乎普遍对蒋感到厌恶——需要发出警告,也许原因正在于此。
在延安,在1945年4月23日一罗斯福总统逝世后不到两星期——中国共产党举行了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并通过它的领袖毛泽东,发出了它自己的、独立的声音。
在这篇题为《论联合政府》①的报告中,毛泽东首先指出,虽然对德战争已近胜利、对日战争的胜利也已在望,“中国现在仍然不团结,中国仍然存在着严重的危机。”为了赢得抗日战争的胜利并保证中国战后的进步,必须实现孙中山完成革命的遗愿,并以联合政府来代替蒋介石的国民党独裁政府。但是国民党内的顽固派正在“等候某一个同盟国(指美国)在中国大陆上驱逐日本侵略者到了某一程度时,他们就要发动内战。他们并且希望某些同盟国的将领们在中国境内执行英国斯科比将军在希腊所执行的职务(屠杀抗击法西斯侵略者的希腊游击队)……企图把中国抛回到1927年至1937年的国内战争的大海里去。”
①斯诺着《复始之旅》。
毛泽东又说,在世界范围内,反轴心国的战争将获胜利,但“历史的若干暂时的甚至是严重的曲折,可能还会发生;许多国家中……反动势力还是强大的。”
他在严肃地回顾历史之后说,中共不会再像1927年时那样,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受到突然袭击,当时国民党当局的转向使中国革命的胜利被葬送,并且使中国遭受了几十年的民族灾难。
他说,中共首先将为实现孙中山的理想而带头奋斗。中国要获得和保持独立。“为一般平民所共有”、“非少数人所得而私”的民主政治将建立起来。实行“耕者有其田”。“凡本国人及外国人之企业,或有独占的性质,或规模过大为私人之力所不能办者,如银行、铁道、航空之属,由国家经营管理之;使私有资本制度不能操纵国民之生计。”所有这一切主张都同中共现阶段的一般纲领或基本纲领相一致。
他明确指出,中共的将来纲领或最高纲领是把中国推进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但当前必须为实现现阶段的纲领而努力。
宋庆龄看来事先知道中共七大的任务,因为她曾对人预言,七大的内容将具有世界意义。
8月初,美国在日本广岛和长崎投下原子弹,苏联很快对日宣战,击溃日军,解放了中国东北——日本在大陆上的最重要基地。8月14日,在莫斯科签订了《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在国民党政府代表团中有宋子文而不是误传的宋庆龄——她一直在重庆,从未离开过)。①
①《论联合政府),《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1029—1100页。
8月28日,毛泽东和周恩来到达重庆。他们是应蒋介石的电邀并由仍然以调停者角色出现的赫尔利大使飞往延安迎接的。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讨论如何在结束战争和战后时期保持团结。
8月30日,毛泽东到重庆后的第二天就去看望宋庆龄。这说明他对宋的尊重以及宋在他眼中的重要性。他们自1927年在武汉分手之后,这是第一次见面。
9月1日,她同毛泽东、周恩来一起出席了苏联大使馆为庆祝《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签订而举行的盛大鸡尾酒会。国民党官员和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民主人士也都出席,象征着这是一次统一战线的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