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藏冬回过头,没想到他居然也有这么正经八百的脸色。
“你我的武艺,是我俩花下近千百年,彼此相互切磋出来的,是不?”郁垒简简单单地陈述一个他人都鲜少想到的事实。
“是如此。”
“那,无冕的武艺,不就是与子问切磋的成果?”他怎么想也想不通的这点,也许短期内,仍是不会有人来告诉他答案,气既是如此,无冕为何会那么想杀子问,甚至不惜亲自出手?“
听完了郁垒的分析后,藏冬也觉得郁垒已摸清了无冕的六成心思,而能够摸清无冕九成底细的人,则是那个生死不明的子问。只因无冕向来不与六界众生有所关联的,就算同僚,无冕也不愿与他们接触,可这些在子问的身上,却是从来没有半点限制过……
仍未想清楚无冕为何肯让子问近身的原因前,以局外人来看待这件事的郁垒,在他耳畔多添上了更加充满迷思的一句。
“倘若,他俩只是想打打杀杀,好分出个你我高下,这事,在神界私底下做即可。”郁垒交握著十指,双目瞬也不瞬地望著他,“你可曾想过,为何这回无冕偏要将子问引至人间?”
被考倒的藏冬头痛地叹了口气,“这……就得问无冕了。”
沙漠是有生命的。
在头一回见著大漠里的黄沙之前,他原先并不相信这话。
究竟是哪一年他已忘了,他只记得,那一日,他们这只军伍,在敌军叩关之前,在大将军的命令下先敌军一步出城御敌,可却中了敌军调虎离山之计,出了关的大军在深入漠地里时,敌军已绕过边境上丘来到边关的后头,趁整座城的军力不到原先的一半,迅速攻下边关之城截断整只大军的后路。
遭困在漠地里的他们,前头有著拥有三只大营军力的敌军,后头则有著趁他们大军出城而攻下边关的另一只敌军,令他们进退失据,只能困在漠地里无法动弹。而敌军也不急著乘胜追击,因他们知道,只要他们在漠地中多守一日,即离死日多近一日,到时,就算不渴死他们,也能活活晒死他们。
一颗透明的汗珠无声地滴落在钟甲上,烫热的钟甲在灼热的阳光照射下,不过一会儿,即将汗水晒干,同时,亦将他们的希望缓缓晒干。
漠地里仍存活著的整只军伍,自数日前。即已分散躲藏在沙丘之后,紧抵著风儿所吹出的沙丘棱线避开阳光的直射,但即使如此,入夏的炽阳,将整片漠地烘热成一座折磨生命的火炉,虽说,偶尔会有些许风儿吹过,但过于炽热的南风所捎来的,并不是希望,而是更多兵士葬身在这处热漠里的消息……
等待了数日,在已将饮水喝尽的这日,存活下来的兵员已剩不多,而他们也知,他们这只军伍无论再如何死撑著等下去,亦盼不到朝廷的援兵,只因他们这只龙蛇混杂的军伍,并不是朝廷的正规军,虽说领军带伍的将员,大都是出身于朝廷的正规军,但除此之外,军中募来的民兵占了大多数,其次则是被迫充军的罪犯,自愿从军者,则是占了少数中的少数。
他也是因罪充军的一员。
在一整排面上皆遭黔面的罪犯里头,唯一没在脸上留下充军之印的他,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他一手抹去额上的汗,抬首看向湛蓝无比,就连片云朵也没有的天际。
此时日正当午,亦是热意最炽之时,一名原本挨靠在他身旁的老人,也像其他人一样再也撑持不住这热意而倒下,他侧首看了倒在沙里的老人一眼,随即挪同视线,而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前方沙丘上,金黄色的沙粒,顺著风儿的撩拨袅袅起舞,看上去就像是一条条有了生命的金色彩带,正随著烈日优雅地舞动著。
一迳瞧著远方的他,在瞧得出神之际,忽然发觉远处的漠地里有著大片的阴影,他顺势抬首看向晴苍,却赫然发现,遮蔽天际带来了阴影的,并非云朵,而是敌军带给他们这些连连耗了好几日,却始终拖著不肯死光的人们的最后之礼。
发现密密麻麻来箭的他,扯著干渴的喉咙声嘶力竭地呐喊著,急忙通知四下的人们尽快躲避,可已或累或倦极的人们,即使明知道敌军来箭了,却无法移动自己的身子。
耳边的嚣音愈来愈近,风声也益加刺耳得像是要刮破耳膜,明知再不躲就来不及的他在箭群抵地之前,翻身拉过方才死在他身畔的老人,将老人的身躯置于自个儿的身上……
旋阴又乍晴的天际,再次放晴之时,不知为何,在这片向来一年都没下过雨的漠地里,竟飘下了细细的雨丝,当遍地的沙子覆上一层湿意之时,他费劲地推开身上代他挨了不知多少箭的老人,而后坐在原地,用著空洞的眼眸,静望著四下的尸首与血腥。
凉风徐来,吹散了他覆额的发,让他更加瞧清了眼前上天在隐逸至不知处前,所遗留下来的血腥与生命,同时,他亦瞧见了……
一名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女子。
讶异静静盛在他的眼底,同时也盛在满面错愕的青鸾眼底。
奉旨在这年为人间带来战祸的十九太岁青鸾,在布下了战祸的种子没过多久后,本打算就这么返回神界的,反正剩下来的工作,鬼界的阴差也定会为她做好。可是,就在她打算离开之时,她的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坐在漠地里的一道“雪白的身影,令她不得不狐疑地缓下返回神界的脚步,转身走向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的女子。
就在她愈走愈近瞧得更清楚了些时,她想不通地看著眼前那个坐在一地血肉之中的女人。
从没遇过这种事的青鸾,在走至那名仰起粉脸,以面迎接著遍洒大地的细雨的女人面前时,她先是呆愣愣地看著四下,再揉揉眼后,终于确定了在她面前有个……
不著片缕,全身光溜溜的女人?
被吓得不轻的青鸾,连忙脱下身上温暖的袍子。将有着一身雪肤和赤裸著身子的她给包裹得密不透风,不但为她带来了温暖,同时也为她杜绝了外泄的春光。
不但有著一头乌黑曳地的长发,还有副雪白身躯的女子在收回了远望上方的目光时,她先是看了看所处之地后,再抬首看向一脸愕然的青鸾,而后,不说也不动。
“姑娘?”怎么也想不通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地的青鸾,在等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忍不住开口。
一脸懵懂的她,似方才睡醒般,迷迷糊糊地看著眼前似乎正一个头两个大的青鸾。
“我叫青鸾,你是谁?”努力挤出耐心的青鸾,笑脸盈盈地再问。
一见青鸾面上的笑容,始终没开口吭上一句的女子,登时也有样学样地对她漾出个天下无大事的太平笑脸。
“我不是那个意思……”在她一迳笑得很开心时,青鸾头痛地抚著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那很重要吗?
第2章(2)
梦里的岁月,像是时而冉冉浮升,又时而坠下山谷的云海,无法留住,更不会因任何人而停伫。
梦里的日子,可清醒时,就有点不怎么容易了。梦海里头白茫茫的云雾,缓缓遮去了当年青鸾为她烦恼的模样,很快地替换上另一张她并不怎么乐意梦见的面孔……
身披一袭黄金战甲的无冕,在与她错身而过时,刻意沉著声,在她的耳边道。
“或许这世上无人知晓你是谁,但,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可是再清楚不过。”
他清楚?这几百年来,她都已行事刻意低调再低调,就算无冕先前有著一双金色的眼眸,但在他与青鸾的一换后,他虽然可以目视千里,可他再也不能像从前一般可看透人们的灵魂……他怎可能会知道?
“根本就不可能……”
猛然睁开双眼并一骨碌地自床上坐起,已经昏迷十来天的子问,方才醒来,劈头就是这句话。
“根本就不可能?”寝房内,远坐在靠窗那一端的男子,饶有兴味地重复起这阵子他等待的贪睡美女,在醒来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有回音?
睡得有些头昏脑胀的她,在两眼终于适应了一室的黑暗,并偷偷打量过她所处的地方一会儿后,这才确定这儿并非她的梦境,亦非神界或是鬼界之地。
枉她一确定身处何处之后,积藏在她心底的不安,全化成稍稍放下心的叹息,然而就在她放下心后,她小心翼翼地将两眼瞥向那个坐在屋内一角的男人,而后清楚地忆起了在她醒来之前所发生的事,以及她又是如何不争气地倒在这个男人的怀里。
呃,虽是不怎么光彩,但在他人怀中昏倒的记忆,此时她还记得真不少……
不,应该是很多……好吧,她承认,她天生就是记忆过人,只要发生过什么,她全都清清楚楚地刻在心头不会放过。也因此,她自然还记得那时那个叫滕玉的六部众之首,曾问过她的每一句话……
思及此,她忽地一怔,连忙隔著衣裳抚向身上的伤处,可不过一会儿,她即无言以对地瞪著曾经皮开肉绽的右掌,与被伤得断了几根指骨的左掌,此时,它们皆被不知哪找来的医者,像包粽子般地将她两手包成一团。
也好,该惜福了,至少她不是断了两臂,也不是在眨眼间就不小心死在无冕的手中……这该说她是命大呢,或者,应说她常常与死神擦肩而过,可她与死神之间,总是每每照面却都不互打招呼的?
无论如何,总之,那日没死成,即是万幸亦是不幸……
“还疼吗?”角落暗处,缓缓传来那道她识得的冰冷男音。
“法王说,你的伤势这几日来,并无半点康复。按理,一日拖过一日的你,若非已将死,即是只能永生永世地沉睡不再苏醒。”
“大概是我的命太硬了吧。”心不在焉的她,边答边微笑地看著床畔小桌上不用火烛而是用冥火的烛台。
“你怎有法子醒来?”就像法王说的,她的伤若不治,就只能一路衰败直至她死去为止,可,她不但没死,且还在短短几日内就醒来。
“也许是因为……”她秀气地打了个呵欠,排山倒海的疲倦再次涌来,使得贪睡的她整个身子开始往方才睡得暖暖的被窝里缩,声音也愈来愈小,“我与任何一界的众生,都不同吧……”
“你是谁,来自何处?”赶在她又潜人梦乡之前,滕玉忙来到她的一旁想让她睁开眼。
眼帘几乎睁不开的她,只是淡淡轻问。
“……那很重要吗?”
朵朵闪烁著青焰的冥火,缓缓飘过阴暗的山庄内那道有著九拐十八弯的长廊,就在长廊尽处,有一主书房,房里则是有十来朵金焰的冥火上上下下飘浮著,以供正在书房里办么之鬼照明用。
“你说什么?”清点各界所赠贺礼总数的滕玉,在忙得不可开交之际,并不怎么想搭理眼前这个气呼呼跑来他面前,还一脸阴阳怪气的法王。
“贵客不肯喝药。”被滕玉撤了身边所有的琐事,奉命得全心照顾那位命大的贵客,这几日来,他日日都摆著张臭脸。
“打从喝过一次药后,那名贵客一见我,就有如见了鬼般的用力躲。”
“你本就是鬼。”滕玉不客气地点出事实。
“那不是重点!”法王更是没好气,“重点是,她打一开始就不肯与我配合疗伤就算了,今日,她居然还同我玩起哑巴游戏,无论我说啥劝啥,她全都用点头和摇头来同答我,硬是不肯开口说话,也不肯再进半滴我辛辛苦苦才熬好的药!”真是奇耻大辱和外加大材小用!他堂堂鬼界六部众之一,被迫沦为药师伺候个女人就算了,那女人还每每一见到他,就摆出快吐出来的德行给他瞧!
滕玉斜睨著他,“你是哪儿惹得她不快?”
惹得她不快?天地良心哪,他好说歹说、日日早晚在她耳边念呀念,就只差没对她鞠躬哈腰,求求她这位贵客大发慈悲别再找他碴了,他哪敢去惹自家大师兄救来专门找他麻烦的娇娇客?
“我哪也没惹著她!”鲍受委屈的法王一掌重拍在桌面上,“总之,那位娇贵的贵客既是你捡的,你就自个儿想法子去,不然,她若因严重的伤势而一了百了,届时你可不要又怪在我头上!”滕玉一手搓著下巴,“嗯……”算算时日,他也有三日没去瞧瞧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了。
“你再不去,那碗我还搁在她房里的药就要凉了!”难得向天借胆的他,趁著滕玉还想思索的这当头,索性一鼓作气将这个平时众师弟妹都得罪下起的大师兄自桌案边拖走。
芳香四溢的药味,淡淡充斥在格局并不大的客房里,被拖来此地的滕玉,一脚踏入房内,就见远处杨上的女人已动作飞快地将自己藏进被子里。在两眼写满了埋怨的法王催促下,滕玉关上了房门,不疾不徐地走至榻旁坐下,并伸出一手将她的脸蛋自厚被里给挖了出来。
“为什么不喝药?”张著一双水汪汪大眼的子问,在他那双看似冷漠的灰眸瞪视下,不但丝毫不畏惧地对他皱著眉,还想趁他不注意时躲回被窝里。
滕玉挑挑眉,二话不说地一手拎直她的身子坐正后,动作飞快地端来药碗,并在她还来不及躲前舀了一匙药汁置于她的面前,在她又想躲之前,他只是淡淡地道。
“我有千百种让你喝下这玩意的法子,你想试哪一样?”
本还想来个眼不见为净的子问,在听完他的话后,只是怨怼地转首看著躲在窗外窥看,一脸得意洋洋的法王。
“你怕药苦?”滕玉放下药匙,伸出一指将她的脸庞勾回他的面前。
当下原本还在闹别扭的她,忙不迭地张亮了大眼,宛如遇著了知音般朝他点头又点头。
以指沾了点药汁尝过一口后,滕玉一掌固定住她动来动去的小脑袋,再接再厉地把药碗挪至她的面前。
“还好,不是很苦。”就连普通的苦茶都比这玩意苦多了,在药里加了一堆甘草的法王,已经算是很为她设想了。
将小嘴闭得紧紧的她,一脸不相信地看了药碗一眼,而后又抖抖身子继续往床榻里面缩。滕玉静静瞧了压根就不肯合作的她一会儿,忽地朝外轻唤。
“广目。”被派来镇日守在病房外的广目,下一刻即打开房门探进一颗人头。
“去拿些糖来。”一声未吭的广目,只是点了个头后,立刻消失在门边,过了一会儿,他两手捧来一个精致的小瓷盒,将它放在滕玉的腿上后,就一溜烟地跑回门外候著。
“过来,不要逼我动手。”在她还是全心全意地躲著他时,面无表情的滕玉,冷声地开口。
相当会看人脸色,也把他话里隐藏的警告听得非常清楚的子问,知道他是不可能像那个法王易摆平后,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回他的面前坐正,并摆出一副等著受刑的模样。
“张嘴。”不为所动的他,在把话说完就舀了匙药汁往她嘴导灌,逼得她不得不咽下一口药汁后,无言以对地瞧著她孽色迅速变得惨白,将整张脸埋进了软枕里,——一手紧拉著他的衣袖,另一手则不断地拍著床榻。
与法王一般都站在窗外偷看的广目,为此不禁瞪大了眼。
瞧瞧她那模样,那药……真有苦成那般吗?
滕玉不语地扳过她的身子,自糖盒里取了颗糖硬塞进她的嘴里,眼看她的眉心还是紧蹙,他只好又寒了两颗,这才见她的面色稍缓。可当他又将瓷碗拿过来时,她即像见鬼似地缩型最角落去,朝他不断摇首,表明了不管怎样,她就是不再这么玩一回。
滕玉叹了口气,总算搞懂了她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你半点苦也吃不得?”本还一脸好不委屈的她,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