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身肉搏,双方互有短长,明军长杆枪和朴刀胜过日军的细杆扁头长矛,而日军的倭刀锋利,人莫可挡。
手持倭刀的日本武士部队称为野太刀队,专为配合足轻长矛手而设,阳光下寒光闪闪,挥刃见血。两军舍生忘死的混战,明军骑兵打马盘旋,见哪里敌人抵抗顽强,便冲到哪里纵骑狂突,日军铁炮足轻则躲在冷僻处,专寻骑兵开火,双方走马灯似地往来追逐厮杀,都说人命珍贵,可在残酷的战场上,人们却互相杀戮着,像蝼蚁一样不断死去。
小西行长得哨骑报告,登上本阵箭楼,借助千里镜观望战局,藤堂正高道:“前方搏正急,请小西公准我带500骑兵前去助战!”
小西行长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放下千里镜冷冷道:“你过得去么?只怕没突到一半,就会被明军大炮歼灭!”
“可是……”藤堂正高正要再说,小西行长一摆手止住他道:“无妨,我军在南门外有1000余众,战事紧急时,攻打东、西两门的部队自会过去相帮,3000多人足可以抵挡一阵。敌军人少,我倒要看看,他们能顶得住几次这样的野战!”见他如此说,藤堂正高虽然心中焦急,却不敢再出言请战。
这时宇喜多秀家也来了,小西行长和他讲了自己的意图,宇喜多秀家更不在乎士兵生命,连声道:“这样最好,咱们五六万人马,还怕和明军野战么。”小西行长笑道:“中纳言大人所言正合我意,等厮杀一会儿,我再派藤堂殿领两千步军前去交战,藤堂殿,冲锋时可要把队伍散开,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被炮火重创。”
“是!”藤堂正高兴奋地答应着,下去集合部队。
这时南原城下战况更烈,双方各有数百人死伤,仍然鏖战不止。蒋表连杀4人,自己也负了两处伤,一处是被铁炮打在背部,有铁甲挡着,还不算太重,另一处是大腿中箭,日军弓箭射程近,但是和明军弓箭相比,箭簇要重得多,近距离的杀伤力很大。
他只顾杀敌,好半天才感觉腿上疼痛难忍,低头一看,创处竟有酒杯大小,鲜血顺着箭杆横流,赶紧拨马冲出战团,将长枪挂在得胜钩上,撕了一块战袍包裹好伤口,这时十几个敌人步兵飞快地围过来,蒋表顾不得再看伤势,提枪迎战,奋力刺死一人。
忽然座下马一声咴鸣,被长矛刺中卧倒,蒋表被甩下来,打了个滚跪在地上,抡枪“夜战八方式”搪开敌枪,然后一瘸一拐地站起身子,一名带着青铜面具,披着重铠的日本武士越众而出,双手举刀劈落,刀枪相碰,“呛”的一声,倭刀竟将长枪削成两截,蒋表大惊之下抛了断枪,拔腰刀续战。
明代在平定东南沿海倭乱后,借鉴倭刀的优点,军队中的腰刀样式也经过了改进。因为是戚继光将军首倡,所以又称做戚家刀,二者相差并不太多,但是和倭刀中的上库刀和中库刀(一品和二品倭刀)相比,锋利程度还是有区别的。两人挥刀对战,连搏数招,蒋表这口刀被砍得缺刃数处。
正危急时,数名明军骑兵策马过来接应,趁那武士稍一分神,蒋表伏下身子狠狠一刀斩在敌人腿上,缺了刃的刀犹如一把钢锯,随着痛嚎声,那名武士右腿被砍得肉翻筋断,栽倒在地,随即被冲过来的战马一下子踩爆了头颅。
四溅的鲜血迸了蒋表满脸,他拿手在脸上一抹,用舌头舔着嘴角,横刀四望,防备敌人偷袭,三四十名骑兵奔过来将日军步兵杀退,方时辉换了马,只觉腿痛难忍,再也不能支持,在几名骑兵护卫下撤回城内。
这时候藤堂正高率两千人呈散兵队形冲了过来,围攻东西两门的队伍也纷纷赶来助战,杨元在城头上指军鸟铳手和虎蹲炮手猛烈开火,虽然不断有敌人倒地,但更多的敌人还是赶到了南门加入战团。杨元惟恐士卒损伤太多,下令鸣锣收兵,明军步骑且战且退,撤到石墙防线里,日军还待追击,被城上鸟铳集中火力猛射,数十人打死在壕堑边,其余的人忙退了下去。
这一仗双方杀伤相当,各损失了一百多名士兵,但对于守军来说,压力更显得沉重一些。在日军铁炮火力袭击下,明军无法抢出去修复被填平的壕堑,只得在这一段石墙后加强了兵力,并调了一门虎蹲炮助防。
见战火止歇,城内埋锅造饭,刚把炊饼拿在手里,还没等吃,忽听得螺号声大作,日军又呐喊着开始了进攻,虽然只有1000多人,但声势亦是惊人;守军忙放下干粮,端起弓箭鸟铳迎击,日军死伤一二十人后退下,稍停一会儿,又鸣螺做冲锋状,反复数次,到日落时分,喧闹声才渐渐稀了,只是偶而响起几声冷枪。
明军士兵疲惫不堪,把武器放在身边,默默地吃着凉透了的炊饼,边吃边探头向外瞄着,观察敌军动静。这时两百名日军扛着军粮从本阵中向城下跑去。
“原来你们也得吃饭啊,还以为是妖怪呢,先吃点炮子儿吧!”杨元放下千里镜,恨恨地一挥手,明军炮手摇动威远重炮,双炮齐发,炸翻五六人,余者不管不顾,分散开来,哈着腰依旧向前猛跑。随着距离临近,明军虎蹲炮、佛郎机轻炮、鸟铳接连发射,从日军本阵到城下阵地这一段近十里的路程,伏尸数十具,剩下的人好歹奔到城下,躲在了土包后,再设法将饭团小心地传递给附近的士卒。
明军士兵笑骂着,在城头和石墙后用鸟铳射击敢跑过去取粮食的敌军,一直到天傍黑了,围城的日军才吃上饭。杨元心中忧虑,暗忖虽然方才这一轮火器发射,大挫倭人气焰,可是实际杀伤却不多,我军弹药有限,以后不可再这样轻易施放了。
他心里想着,下了城楼去探望受伤的将士,一大群伤者呻吟着躺在几间厢房里,虽然开着窗,可稍近前去,仍然血污气扑鼻,杨元一间间屋子走过去,安慰着大伙,并嘱咐郎中好生看顾,见蒋表驻着木棍坐在台阶前休息,走过去赞道:“老方,这一仗可辛苦你了,杀伤倭贼甚多,大长我军志气呀!”
“这算不了什么,我的伤也并不重,只是……”蒋表看了一眼杨元,脸露为难之色,但咬了咬牙还是说道,“杨帅,虽然咱们决心死战到底,可是没有援军来救,这样硬撑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杨元一怔,面露愠色:“怎么,你也怕了么?”
“杨将军,你看我像是怕死的人吗?怕死俺也不会主动请缨,出城杀敌了!”蒋表涨红着脸要站起身来。杨元忙按住他肩膀,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我了。”
见蒋表不语,杨元叹息一声,道:“我也知道孤城难守,可南原城是全罗道门户,南原失守,全州亦不保啊!难道当初杨镐大人命咱们守南原,不就是为了抵御倭寇入侵吗?现在大战方起,如果我擅自撤兵怕是不妥吧。”
“杨镐大人?他很懂兵法吗?咱们先头部队9000人,居然给分驻三地,每处只两三千人,而且从王京到南原数百里,没有后续部队在其中往来支援,这到底是打着攻的主意还是守的主意呢?这样分散兵力,无论攻守都有问题,麻提督只知坐守王京,对此布置却不提出异议,这分明是陷我等于险境么。”
杨元听罢脸色阴沉,默默不语。其实他的心中也很为难,守是守不住的,突围又没接到命令,南原被困已经两天了,援军能不能到来,何时能到来,自己心中都没有把握,但是这一切又不能和别人说。自己是一城主将,大敌当前,岂能自露怯意。真是让人愁啊!
这时郎中喊蒋表进屋换药,杨元独自走到街上,心中郁闷,真想大醉一场,忘了这一切,不再烦忧。
夜幕降临,在小西行长亲自指挥下,日军猛将西山久内和藤堂正高各率3000人马,摸黑杀奔南原城,另有一队士兵背负土袋或就地挖土,在进攻路线上堆起掩体,城头上明军瞭望哨发现日军大举来袭,连忙鸣铳示警。士兵们紧张地伏在掩体后,等待敌人接近。
杨元从早到晚没有休息,这时刚在城头角楼里打了个盹,闻警霍然起身,走到城边手扶箭垛向下望去,只见月色下,无数矛尖闪着碜人的寒光,数千黑影像涌动的暗潮,不发一声席卷而来。
“开炮,打!”杨元厉声喝道,随着一声令下,东南北三门重炮齐发,巨大的火焰照亮了进攻队形,紧接着虎蹲炮也加入进去,弹丸像雨点一样落在敌群中,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仍然向前猛扑。
“鸟铳开火!”轰的一排长焰从石墙后喷吐出去,冲锋的日军又倒下数十人,与此同时,日军铁炮也开火还击,虽然列不成阵势,但离得近了,此起彼伏的射击仍给守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趁此机会,大批日军冲到壕堑边,将手里的土袋掷下去,眼瞅着壕堑将平,明军火铳手把三眼铳、四眼铳伸出墙外,依次点燃火绳,连珠般的射击把填壕的人群打得血肉横飞,虎蹲炮也在零距离上开火,等硝烟散去,壕堑边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可是第一道壕堑也被土袋和尸体塞满。
藤堂正原嘴里衔着钢刀,匍匐前进,看明军火力一弱,发一声喊,跳起来率部再次冲锋。踩着同伴的尸体,数百名敢死队像旋风一样冲过来,藤堂正原挥刀劈死一名正在装弹的明军鸟铳手,一个虎扑跃进了石墙里面!
足轻步兵纷纷跟着往里跳,明军火铳手不及装弹,将三眼铳挥起来当做铁锤使,狠狠砸去,紧接着300长枪手、300藤牌刀手让过后退的鸟铳兵快步上前接战,和跳入石墙内的对手展开肉搏,杨元在城头上急得青筋暴额,指挥大炮轰击敌军后续部队,但是黑暗中取不好准头,也不知战果如何。
藤堂正高抡刀猛砍,仗着他武艺高强,倭刀锋利,一口气连劈三人,大队人马不断涌入防线内。黑暗中刀光剑影,怒骂声、惨叫声不绝于耳,直混战了半个时辰,不知输赢。杨元先后调了近千名士兵前去支援,仍无法将日军逐出去,眼见这样不是办法,只好下令后退。
明军士兵一边死战,一边交替后撤,藤堂正高杀得性起,紧追不舍。西山久内则率3000军攻击北门,分散守军兵力。一时间城上城下火枪对射,壕里壕外刀剑互搏,又恶斗了近一个时辰,更多的后续日军穿过炮火封锁,加入围攻。
“断栈桥!”杨元咬牙大吼一声,在强敌紧逼下,尚有100多明军未及撤至第二道壕堑,但形势过于危急,随时都可能被进攻者冲杀过来,杨元这一声喊,实在是迫不得已,喊声中有一半是狂怒,一半是痛惜。听主将下令,数十名士兵挥刀猛砍栈桥!
前面正奋力死战的士兵顿时大乱,惊喊声响成一片,转身欲逃过桥去,刚过了数十人,只见轰隆一声响,桥被斩断,连桥上30多人一并坠入深堑,被阻断在对面的明军止不住脚,又有十几人挤跌堑中,被竹枪扎得腹烂肠穿,惨不忍睹!
剩余的明军前无后路,后有敌兵,挤在断堑边狂叫着,扔了刀剑,有的往壕堑里跳,想趟过去回到自己一方阵营,可是壕堑布置得实在严密,无数竹枪中间布满了铁蒺藜,人一下去,连放脚的地方都没有,简直和自杀一样。
真可谓兵败如山倒,100多士兵如果鼓勇格斗,就算没有外援,怎么也能再坚持小半个时辰。可这时没了斗志,不过一杯热茶功夫,就被日军斩杀干净,有那受伤的被擒住,被日本武士用长矛活活穿了,插在地下。旁边再点上火把照明,向城头示威。濒死者的惨叫在夜空里久久回荡,听得人肝胆俱裂。
城上的明军士兵流着泪,怒吼着向聚集在城下的敌群开枪射击,第二道壕堑后的守军也拼命地放枪,日军顿作鸟兽散,躲到暗影里去,不断跳跃着、欢呼着,鼓掌相庆,并且往俘虏身上射箭,听着他们的叫声取乐。
藤堂正高攻下第一道防线后,把壕堑填平。随即率军撤走,在北门激战的西山久内部也撤了下去,6000生力军从本阵中杀出,替换下他们继续攻城。这正是小西行长的毒计,数万日军分为数队,以“车悬阵法”轮流上前进攻,要凭着兵力优势,一举拿下南原城!
第二十七章 重兵压境
8月25日,平壤。
“倭人可恨,居然不宣而战!”杨镐一拍桌子,忿然起身,焦躁地踱了两个圈子,将手中信笺抖了抖,向朝鲜礼曹参判李德馨道:“你看我们这位麻老爷,更加不像话,不过才失了一个南原,居然把全州和忠州的人马都调了回来,还要求放弃王京,撤至平壤一线坚守,说什么诱敌深入、前后夹击的话,这算什么事?难道我等奉旨入朝平倭,战端方起,竟要舍了重镇逃跑么?”
“杨经略说得对,前次天兵入朝,在李提督率领下杀得倭人望风而逃。这次再不济,也不能丢了前次的胜果,只有拼死一战,方可退敌制胜。”李德馨自然不希望大片国土再次沦入敌手,当下出言附和道。
“嗯,李大人说得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杨镐气略平了平,似乎想起一事,回身向李德馨道,“其实我就不知南原守不得么?不过是为你国着想,在我天朝大军尚未齐备之时,努力地派几支兵先去震慑倭人,希望他们知难而退,不要轻举妄动,这也是邢大人的意思。谁知这些砍头坯的竟然不怕,真的取了南原,若我军再示弱后撤,可真得教倭人小视了。”
“倭人不念天朝沐恩封赦,悍动刀兵,靠着偷袭战术灭我水军,强取南原,居然自以为得计,真是阴险无耻。”李德馨也是忿然。
“既然李大人明白本座的心意,有一事倒是不能不说的。”杨镐道,“天兵入朝,诸般用度耗费颇多,只靠国内怕一时也供给不上,这次大军行动缓慢,与此不无关系,你国有地利之便,既然要想我军前行拒敌,就得多方筹措粮米银钱,以为支撑。我前一回去信王京,希望你国大王能够拨一百万两银子先给付全罗、忠清两道天兵驻守军费,可是直到两道失陷,这笔银子也没能发出去。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以复藩邦全境为己任,却得不到贵国的理解,于情于理恐怕都说不过去,常此以往,恐慢军心啊。”
听杨镐如此说,李德馨也是心中为难,日军侵朝一路劫掠搜杀,光是在晋州城,就掳去国库储银五百多万两,珠宝无数。加之王京和平壤失守,宫殿房屋尽毁,人民流离失所,要想安顿家园,哪样不得用银钱?杨镐要朝鲜出银一百万两助战,一时间根本拿不出来。
想到这儿他苦着脸道:“不瞒杨经略说,敝国经此战乱,若是米栗等物自可竭力支应,要民夫马匹,也可役使,可实在是搞不出现钱啊。”
杨镐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以为然,李德馨恐他不信,又百般分说,杨镐见状摆手道:“罢了,你不必再说!不就是没钱么,我回去告诉兵部,让集结在丹东的兵马都回去罢,终不成到了朝鲜仗没打,先饿杀也。”
“经略大人不要生气,这样好了,我这就回告我家大王,说明其中利害关系,无论如何要尽力供给大军。这银钱么,实在急需,也只好努力先筹集二三十万了。”
听他如此说,杨镐方转了笑脸,和声悦色道:“这就对了,只要打败倭寇,多少家私尽可再复,若不然,全境失守,纵有银钱也是给倭人留着的,难道不是这样吗?”李德馨不敢再说,只是点头。
杨镐教训他一番后心中舒畅,沉吟片刻,提笔给麻贵修书一封,告之需死守汉江一线,若是失了王京后撤,说不得大家一起到圣上面前领死,写好后命人急速送往王京,然后道:“李大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