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那个时候我心里空落落的,我想,难道我们寻找的那个陈平已经死去了吗?我几乎是哆嗦着手接过那本《而已集》,我说:“你记得有没有一个叫陈平的?”
老刘说:“陈平?”
周景林说:“是个女的,有四十多岁。”
老刘说:“四十多岁……”老刘思索着:“好像有一个,半个月前,得了癌症。”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你说她真的死了?”
周景林说:“你知道她家住在哪儿吗?”
老刘说:“这可说不了。哎,你们不是知道她的名字吗?你们到住院部查一查不就知道了吗?”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我们就按照老刘的主意去了住院部,在那些死亡者的名单上,我们并没有看到陈平的名字,这使我们紧张的心情轻松下来。
说心里话,如果我们在住院部那些死者的名单里找到了陈平的名字,我真不知道那个孙铭将怎样面对这个事实。我想对于孙铭来说无疑是很残酷的,那将是他人生的最大的遗憾。如果那是事实,作为我本人也会感到一种失落,应该说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我渴望着这件事儿能给我平淡无奇的生活带来一些刺激。你想想,一对情人,或者一对仇人,在他们分别了二十多年后一方突然又知道了另一方的消息,而这消息又是那样的不具体,充满了神秘性。而另一方呢?对这些却浑然不知,这该使那个孙铭多么的激动呀?这二十多年是一个多么大的空间?在他们身上各自都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这对于我来说都是非常神秘的,具有一种诱惑力。如果说我们在那家医院里找到了陈平的下落,对于我们来说,孙铭将怎样面对这个问题,那已经不重要,我们现在最大的乐趣在于这个寻找的过程。而这个寻找的过程不是当事人来进行的,而是我们,这就是我对这件事最感兴趣的地方。现在我们对他们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们将怎样找到那个陈平?一切都是那样的茫然,那样的不可预测,说不准一会儿会突然在我们身边出现一个让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情,这就是我感到最具有刺激性最有趣的地方。在那个老万骑着三轮车沿着街道领着我们去寻找下一个卖书人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这样胡乱地想着。我们真的不知道接下来会在我们的面前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也不知道慢慢地接近我们的那个名叫陈平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沉默的少妇(1)
那天上午老万领着我们来到了一个名叫“文华”的居住小区。当老万骑着三轮车从小区门口走过的时候,有一个长着一双三角眼的年轻门卫上来拦住了他。从他的口气上听出来他对老万很不感兴趣。他用脚踢着老万的三轮车说:“哎,怎么又是你?哪有那么多的破烂让你收呀?”
老万说:“我今天不是来收破烂。”老万说着指了指我们说:“是他们来找人的。”那个时候我和周景林已经从三轮车上下来,门卫对我们这两个坐着一个收破烂的三轮车来找人的主很不以为然,他瞟了我们一眼说:“找谁呀?”
可是还没等我们说话,老万又说:“就前天卖给我旧书的那个女人。”
我笑了一下对门卫说:“我们是她的朋友。”
那个门卫一听我说话,沉着的脸子就放开了,他说:“哦……”他重新又看了我一眼,这才接着说:“2号楼。”
老万接着说:“四楼,对吧?”可是那个门卫并没有回答老万的问话,而是转过身又去忙他的去了。老万并不为这样的局面感到尴尬,他突然间变得有些兴奋,他一边领着我们往楼上走一边说:“她肯定在家。”
周景林说:“你怎么知道?”
“她是个孕妇。”老万说着朝自己的肚子上比划了一下说:“那些旧书旧报纸就是我上来掂的,她走都走不动,都快生了。”
我说:“她有多大年龄?”
老万说:“是个小媳妇,有二十多岁吧。”
我想,她不可能是陈平。这样我们就来到了四楼,老万指着右手的门说:“就这儿。”
我们看到这家的房门并没有关上,我们看到客厅里没有人,但我们听到里面的房间里有女人的说话声。周景林走过去敲了敲门,我们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个胖女人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她看着我们说:“你们找谁?”
周景林说:“请问,陈平在家吗?”
胖女人说:“你们是……”
我说:“我们是她的朋友。”
那个胖女人叫了一声:“我的天哪,你们可来人啦,还不快去门口接120!她是难产。”接着我们就听到一个女人痛苦的喊叫声从屋里传出来。我们看到一个老太太从屋里跑了出来,她一边跑一边问:“来了吗?来了吗?”
胖女人说:“还没有。”
老太太焦急地说:“哎呀,要出人命了!”
胖女人对周景林说:“你还不敢紧去接120。”周景林看了她一眼,就糊里糊涂地往楼下跑。我当时也被弄糊涂了,我跟着那两个女人穿过客厅来到卧室里,看到了那个躺在床上嚎叫的年轻女人,从年龄上看,她肯定不是我们要找的陈平,我也不知道这个胖女人和那个老太太和她是什么关系,但是人命关天呀,那个时候谁还顾得上想这些?大概没有过五分钟吧,我们就听到楼道里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那是120的人来了。我们跟着救护车到了医院里,和我们同去的还有那个胖女人和那个老太太。
沉默的少妇(2)
等那个产妇被送进急救室里之后,我们就在门前的椅子坐了下来。胖女人说:“像她这种情况不多见。”
老太太说:“就是,赶到这个时辰生孩子。”说完她看着我们说:“你们是她什么人?”
周景林说:“我们并不认识她。”
胖女人说:“哎,你们不是说是她的朋友吗?”
周景林说:“不是,我们是想向她了解一些情况。”
老太太说:“这家人真是,人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也不来一人。”
周景林说:“你们也不是她家的人?”
胖女人说:“不是。”
我说:“她是不是叫陈平?”
胖女人说:“不知道。”
我说:“你们不是一个楼上住着吗,会不知道她姓什么?”
胖女人说:“不知道。”
起初我以为那个胖女人很可能就是陈平,这个产妇或许是她的女儿,但事实并不是这样,这多少使我有些失望。我说:“她一直在这儿住吗?”
老太太说:“不是,她才搬到这儿没几个月。”
周景林说:“那她的家人呢?她家里有没有别的人?”
胖女人说:“没有见过她家里人。”
老太太说:“怎么没有?有。有一个男人隔三差五的回来一趟,可不知道是她什么人。”
周景林说:“你见过那个男人吗?”看来他对些非常有兴趣。
老太太说:“见过,他常常开着车送她回来,汽车就停在楼下,没事的时候我就站在阳台上看景儿,常见那个男人来送她,起初我还以为是她爸呢,可是看他们那个亲热劲儿又不像。今天我下楼路过她家门口,就听见她在屋里像鬼一样地喊叫,我这才喊着春英去看她。”老太太说着指了一下她身边的那个胖女人又说:“春英刚给120打过电话,你们就来了。”
胖女人说:“你们找她了解什么情况……”胖女人刚说完就像好象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说:“哦,我明白了,你们是公安局的?是不是养她的那个男人犯了事儿?”
老太太也显得有些兴奋,她说:“那个男人真的犯了事了吗?”
周景林正要说什么,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有一个护士从里面走出来。护士看着我们说:“谁是她的家属?”
老太太说:“我们都是她的邻居。”
护士说:“她家里没来人吗?”
胖女人说:“没有。”
护士有些不高兴,她说:“那你们来干什么?”
老太太说:“闺女,话可不能这样说,我们关心呗,要不是我们打120,这闺女怕是就没命了。”
护士有些不耐烦:“你说这些管什么用?你能在这上面签字吗?”
老太太说:“我签什么字?”
护士说:“不能签字哪还这么多话?”
老太太被护士的话噎得说不出话来,我也不能接受护士的这种态度。我正要说话,周景林却走过去从那个护士手里接过了她手里的夹子。护士说:“你是她什么人?”
沉默的少妇(3)
还没等周景林说话,那个胖女人就说:“人家是公安局的。”
护士说:“你考虑好,在这上面签字是要负责任的。”
周景林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他从衣兜里掏出笔来,毫不犹豫地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我突然从他的身上发现了一种阳刚之气,他签字时的姿态真有点像我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个福尔摩斯。老太太这时有些得意地说:“签就签,不就是钱吗?”
护士这会儿显得很大度,她并没有去计较老太太的话,而是看着周景林说:“请把你的电话也留下来,有事儿我们好和你联系。”
周景林又在那个夹子上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随后他说:“把传呼也给你留下吧。”
我看着周景林写完传呼号把本子递给了护士。护士说:“她叫什么名字?”
周景林想了一下说:“陈平?”
“陈平?”护士重复了一下那个名字,并在那个本子上记了下来。我不知道周景林当时是怎样想的。如果按照他的说法,她就叫陈平,但我敢肯定她也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陈平,那本书会是她的吗?那种猜测再次出现在我的思想里,她很有可能是陈平的女儿。这样她卖掉那本《而已集》的事实也就能成立了。
周景林说:“我们能过去看看她吗?”
护士说:“那我得过去问一下。”说完,那个护士就回到了急救室。在我们焦急地等待的时候,老万气喘嘘嘘地赶来了。由于这段时间我们的思想急中在这个产妇的身上,竟把老万给忘了。周景林说:“是她吗?”
老万说:“就是她。”老万说完又反问到:“是她吗?”
周景林说:“我们还没有见到她。”
我们正说着,急诊室的门开了,一个大夫走出来,刚才那个护士也跟在他的身后。我们迎上去,周景林说:“她情况怎么样?”
大夫说:“她已经平静下来了。”
周景林说:“她什么时候能把孩子生下来?”
大夫说:“可能会赶到夜里。”
我说:“我们能过去看看她吗?”
大夫说:“可以,不过时间不要太长,她现在需要休息。”我们走进急救室的时候,那个产妇已经真的平静下来了。她躺在床上,看到了我们。她的皮肤很白,看上去有二十岁左右的年龄。我们走到她的身边,我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产妇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而是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我说:“你现在需要有人照顾,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和你的家人取得联系。”
可是她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就像没有听到我的问话似的。周景林小声地说:“如果你要听到了,你就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好吗?”
她把眼睛睁开了。周景林说:“这就好,你叫什么名字?”
她躺在那里,仍旧不语。我再次强调了刚才说过的话,最后我说:“你能把你家的电话告诉我们吗?”
这次她又把眼睛闭上了,她不在看我们。我看到有两行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下来。接下来无论我们怎样努力,她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没有办法,我们只有离开了急救室。在急救中心的走廊里,周景林给了老万应该得到的报酬,并把他送到了楼下。由于我们没法确定这个产妇和陈平的具体关系,所以我们只有和他商定,我们随时都会再次去找他。随后我们就回到了事务所,老许正在那里等待着我们。
沉默的少妇(4)
我们把今天寻找陈平的具体情况大致向他做了陈述。老许听完之后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分析到:“她不说话肯定有她的难言之处。”
我认为老许又说了一句多余的话,问题很明显的在这儿摆着,这谁不清楚?我说:“我们得先弄清这个产妇和陈平是什么关系。”
接下来老许说了一句让我感到意外的话,他说:“我们不但要弄清她和陈平有什么关系,我们还要弄清她和孙铭有什么关系。”
我一时弄不明白老许话里的含义,老许或许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接着对我和周景林分析到:“现在有两种可能。陈平离开她生活过的那个镇子已经有二十五年了。从你们提供的情况上来看这个女孩才二十岁左右的年龄,中间有着三四年的空间,如果就这种情况来分析,那这个女孩和孙铭就没有什么关系,这是其一。
在这里他使用了另外一个名词:女孩。这或许就是他和我们的不同之处。
我说:“那第二呢?”
老许说:“如果你们并没有看准那个女孩的年龄,如果孙铭和陈平当年真的是一对情人的话……”
我立刻明白了老许的第二层意思,我说:“你说这个女孩是孙铭的女儿?”
老许说:“这听上去太有点戏剧性了,但是我们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你知道,在我们的生活当中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有时候它真实得连当事人都不敢相信。”
周景林说:“老许说的对,我们不能排除这个女孩和孙铭之间的血缘关系。”周景林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书说:“当年孙铭在陈平的这本书里留下的这几幅速写就能说明这一点。”
老许从周景林的手里接过那本《而已集》,放在桌子上,他说:“景林说得对,我们来看一下这本书上的几幅速写。”
老许翻了两页指着书上的第一幅速写说:“这幅速写画的是一片田野,田野的上面是一条长满了杨树的乡间小路,小路上还有两个行走的人。这两个人是谁呢?”
我说:“是陈平和孙铭。”
老许说:“我们可以先这样设想。你们看这上面的两句唐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是杜牧描写清明时节的诗句。这上面注明的时间是1974年清明节,那么他们在这个淅淅沥沥的日子到田野里去干什么?他们肯定是去上坟。那么他们去给谁上坟?这个死者肯定和他们两个之中的一个人有着直接的关系。从这一点上我们可以推断出他们当时的心情是沉闷的,他们所处的环境也很糟糕。我们再来看看第二幅。”
老许说着又翻了几下,说:“你们看,这是一条河流。河里有船,这就是孙铭说的那条颍河。”
老许接着往下翻,他说:“我们再来看看第三幅。这一幅画的是一只手,一只很细腻的手,这是一只女孩子才能拥有的手,现在我们不妨把这只手就看作是陈平的手。”
接下来我们又看到了另外两幅速写。一幅是一条停泊在岸边里的渔船。这船是典型的北方渔船,铁锚,船棚,可是上面没有人。这条船静静在停泊在河边上。最后一幅是一个女孩子的正面像,孙铭在这上面已经清楚地写明她就是当年的陈平。我从老许的手里接过书看了一眼那张速写,我觉得画上的女孩还真的和那个躺在医院里的产妇有几分像相。
老许说:“我们现在可以把这几幅速写所描写的环境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清明节、田野、河流、渔船、两个处在忧伤或者痛苦之中需要安慰的心灵……”
我们心里都很明白老许所假设的这个故事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