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虫儿(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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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虫儿(全本)-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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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喝酒拿什么都能当下酒菜。三年困难时期,他每天兜里揣俩生了锈的铁钉子奔小酒馆,喝一口酒,吮拉一下锈钉子,他能坐在那儿,就着锈钉子,从傍晚喝到深夜。 
  潘大爷让酒给“拿”得,除了几个“酒腻子”以外,几乎没有朋友,连剃头的二爷平时也跟他来往不多。您想这样的“酒腻子”能招人待见吗?但是他跟冯爷却是忘年交。 
  说起来,福大爷跟冯爷有缘。有什么缘呢?原来福大爷喝的是“阴阳酒”,别看他嗜酒如命,沾酒必醉,是远近闻名的“酒虫儿”,但有一样儿,他一般白天不喝酒,白天也分晴天和阴天,阴天的时候他喝,晴天的时候不喝。干脆这么说吧,只要见着太阳,他就不动酒杯,任您怎么劝,都逗不出他肚子里的酒虫儿来。所以这么多年,福大爷上班没迟到过,也没上班的时候误过事儿。 
  当然只要他不喝酒,他就是一个明白人,但是太阳一落,天一擦黑儿,“酒虫儿”便在他肚子里开始爬了。“酒虫儿”一爬,他的嘴就跟着痒痒了,不跟酒作伴儿,他心里就好像没了抓挠,您说怪不怪吧? 
  喝“阴阳酒”的福大爷碰见长着“阴阳眼”的冯爷,俩人算是挑水的碰上卖茶的了。 
  福大爷见冯爷的头一面,便喜欢上他了,别人说冯爷长得寒碜,福大爷却说他长得机灵。福大爷借着酒劲儿,忍不住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 
  冯爷一梗脖子说:“您别摸我头呀,太岁头上不能动土。” 
  福大爷扑哧笑了,说:“行嘿,说你机灵,你还真不傻,‘机灵鬼,月亮碑儿,心眼多,不吃亏儿。’这傻老爷们儿!” 
  冯爷小的时候,隔三差五端着一把茶壶,到小酒铺给他爸爸打酒喝,一来二去的他跟福大爷混熟了。俩人见了面总是互称“傻老爷们儿”。 
  福大爷坐在小酒铺里,还没喝糊涂的时候,见冯爷端着小茶壶进来,便会站起来,摸摸他的头,说一句:“哦,傻老爷们儿,来来来,尝尝你福大爷的下酒菜。”说着把一个开花豆塞到冯爷嘴里。 
  冯爷也会跟他逗一句:“福大爷,我可不能白吃您的开花豆,您得给我说一段‘太平歌词’。” 
  福大爷笑道:“这傻老爷们儿,吃了我的开花豆,占了我的便宜,还要罚我。行,算我怕你还不行吗?想听‘太平歌词’了,我给你唱一段。我不是怕你吗?咱就说这个怕字。” 
  他喝了一口酒,拍着大腿唱起来: 
  “天怕浮云那个地怕荒,鱼怕垂钓那个雁怕伤。草怕严霜霜怕日,小孩儿就怕晚来的娘。做官儿的就怕民不正,君主怕国乱没有忠良。耗子怕猫猫怕狗,小鸡儿最怕黄鼠狼。做买卖就怕赔了本,卖豆腐就怕窝了浆。掷骰子就怕出二三点,端宝的就怕砸死夯。剃头的就怕断国孝,逛窑子就怕长大疮。说书的就怕嗓子坏,唱戏的就怕倒了仓。喝酒的就怕杯里空,看着酒壶心里闷得慌。 
  唱到末了儿这句时,他出了一个怪样,逗得冯爷咯咯笑起来。 
  赶上福大爷喝醉的时候,他可就失态了,说的都是酒话:“哎哟,我的傻老爷们儿,他们说我喝高了,你说我喝高了吗?我站起来,你看看,我不还是原来的个头儿吗?”每逢这时候,冯爷便会把他搀回家。 
  胡同里的孩子有时看福大爷醉卧街头,短不了冒坏,在他脑袋上顶个破瓦盆呀,在他脸上画个小王八呀,逗他扯着嗓子大声嚷嚷呀,总之这些孩子变着法儿地拿他开涮取乐。可是冯爷一来,喊两嗓子,这些孩子都被吓跑了。胡同里的孩子都怕他的“阴阳眼”,那双“阴阳眼”只要来回一翻动,指不定谁倒霉呢。大伙儿都知道,冯爷打架不要命,何况有他大哥这个“顽主”给罩着,谁也不敢得罪他。 
  那几年,冯爷一到夜里,躺在床上,便竖着耳朵,只要远远地听见福大爷唱戏,他就麻利儿从床上爬起来,跑到那棵老槐树下,把看热闹的人轰走,搀着福大爷回到他的小屋。有时,他看福大爷穷得没有下酒菜,用头大蒜或辣椒咂摸味儿,便跑回家,给他拿根黄瓜或几个西红柿过来。 
  有一年过年,冯爷的爸爸给了他一块钱压岁钱,他愣没舍得花,给福大爷买了一斤猪头肉送过去。大过年的,福大爷正一个人在家里喝闷酒,见冯爷拿着猪头肉来看他,感动得直掉眼泪。 
  “傻老爷们儿,你福大爷有你这么个朋友,就不知道什么叫孤单了。咱爷儿俩的交情千金难买呀!”他拉着冯爷的手说。 
  “文革”的时候,福大爷得了势,当时无产阶级领导一切,他从哪儿说,都够得上“无产”,不过,他该“当家做主”的时候,并没跟着闹“革命”,别看他喝了酒便成了仙,其实,不喝酒的时候脑子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单位造反派让他加入组织,去斗“走资派”,他把嘴一咧说:“我是萤火虫儿的屁股,没有多大的亮儿,狗肉上不了台面儿,你们要斗就斗去吧,我得干活儿。”于是他班照上,酒照喝,当了逍遥派。 
  这天,他又喝高了,在老槐树下唱起了“样板戏”,冯爷陪他唱了一会儿,把他送回家。 
  大概是扯着嗓子唱了半天戏,把肚子里的酒气散出去不少,那天,他的脑子透着比别的时候酒后清醒一点儿。他让冯爷坐在木板床上,转过身,从每天上班拎着的破人造革包里掏出一个大纸包,嫣然一笑说:“傻老爷们儿,今儿你算来着了,我呀,在西单食品商场,买了只烧鸡,咱爷儿俩解解馋。” 
  冯爷心里一热,迟疑了一下道:“您到酒铺儿喝酒的时候,不拿出来把它吃喽,是不是单等着我呢?” 
  福大爷笑道:“还是傻老爷们儿聪明,你福大爷眼面前就你这么一个知心的亲人,有口儿好吃的可不得留着给你吗?” 
  冯爷急忙摆手道:“别别,还是给您留着下酒吧。” 
  “那是干吗?爷们儿,谁让你赶上了呢?跟我,你还客气吗?”福大爷打开那个纸包,用黑了吧唧像炭条似的手,拿起那只烧鸡,撕吧撕吧,就要往冯爷嘴里塞。 
  冯爷把他的手给摁住了,他的“阴阳眼”突然冒出了两道贼光,像老鹰捉小鸡似的,伸手抓起了地上的那张纸,那只小眼射出惊异的光亮。他差点儿没喊出声儿来。敢情那张纸是一幅被撕成两半的山水画儿。 
  他把这半张画儿拿起来,走到灯前看了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是张大千的画儿,可惜已经让福大爷扯了一半去。 
  “你看它干吗?吃呀。”福大爷被他弄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福大爷,这纸您是从哪儿找的?”冯爷纳着闷儿问。 
  “嗐,我在造纸厂上班,还愁找不着纸吗?” 
  “不不,这可不是一般的纸,这是画儿呀!” 
  “画儿?什么东西到了我们那儿都会化成纸浆的。你懂什么呀?造纸得用纸浆知道吗?这样的画儿,那些红卫兵每天成车成车地往我们那儿拉,有的是。我们两班倒,打纸浆都忙不过来。” 
  “真的?”冯爷的心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那还有假吗?不信你明儿跟我到我们厂子去看看。来呀,咱俩把这只烧鸡给吃喽,留着它,明儿可就飞了。”福大爷脑子里光惦记这只烧鸡了,并没注意冯爷脸上的表情。 
  “好,咱们说定了,我明儿跟您一块到厂子去玩。” 
  “那敢情好,有你陪着我,我不闷得慌了。”福大爷嫣然一笑,随手撕下一个鸡腿,有滋有味儿地嚼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冯爷跟着福大爷踩着钟点去上班。到了造纸厂的制浆车间一看,冯爷简直晕了。原来当时全北京城红卫兵破“四旧”抄家抄出来的大量古旧书籍、字画以及各种文件、资料,还有撕掉的大字报什么的都被送到这儿化浆造纸。那些纸啦书啦画儿啦堆得像小山一样。 
  冯爷在烂纸堆里随便一翻,就捡出几张名人书画,他问福大爷:“这些纸我能捡点儿喜欢的拿回家吗?” 
  福大爷笑道:“再好的东西到了我们这儿都成了烂纸,你看看这些化纸浆的池子,还看得出来它原来是什么东西吗?甭看了,你的‘阴阳眼’再添两对,也看不出来。这儿的东西,你看着好随便挑、随便捡,反正你不捡它也会化成纸浆。” 
  冯爷问道:“别人发现不会说我吗?” 
  福大爷笑了:“说你?有我在这儿,谁敢?傻老爷们儿,你福大爷从学徒的时候就在这儿,干了小二十年了。这个车间我不能说大拿18 ,也得说是小拿。你看着什么可心,就放心大胆地捡你的,拿不了,我帮你。不会有人说你的,哈哈。” 
  有福大爷这句话,冯爷心里踏实了。他对福大爷说:“这么多烂纸,我一天可挑不过来,您能不能天天让我到这儿来,我挑过的纸,您再往化浆池子里倒。” 
  “嚄,我的傻老爷们儿,你倒真把我当大拿了。行,爷们儿,我听你的,你说怎么着,咱就怎么着。” 
  冯爷听了,心里乐开了花。他的心眼多,让福大爷给他找了十几个大纸盒子,凡是挑出来的字画,他都放在盒子里收起来,隔三差五地让福大爷骑车给他拉回家,晚上他请福大爷到小酒铺喝酒。第二天早晨,接着去“上班”。 
  冯爷在这儿可真开了眼,他一连气在这儿捡了一个多月。您算算吧,他能捡出多少名人字画来?当然这件事到现在还是一个谜。只是二十多年以后,有一次冯爷在跟几个外地玩画儿的朋友喝酒聊天时,一不留神说走了嘴。他说“文革”那会儿,跟福大爷在造纸厂捡宝,光吴昌硕的画儿就捡了十几幅,从他说话的语气上看,不像是神侃,他也很少跟人神侃。您想想吧,光吴昌硕的画儿,他就捡了十几幅,那其他人的画儿呢?您琢磨琢磨吧。 
  有一幅画儿是他公开承认的,那就是元代倪瓒的设色山水《山阴丘壑图》。这幅图是福大爷送给冯爷的,他说是在一大卷子发了霉的旧书画里挑出来的。 
  您会问了,怎么福大爷也帮着冯爷捡上了画儿了?敢情“文革”初期,红卫兵几乎把所有过去的老物件都当成了“四旧”,抄家抄出来的字画、古籍等等都往造纸厂送,没过几个月,此事引起中央领导的重视,赶紧下达指示,抄家的文物一律先送到文物局。 
  当时的文物局紧急从文物商店和博物馆调集了一批老人,对这些抄家没收的物件进行鉴定,然后进行保存,这么一来,送到造纸厂的旧书旧画儿就少了。同时造纸厂这儿也有人盯上了,如果冯爷还照先前那样可着劲儿地挑捡,福大爷担心会有人找麻烦,就让他回了家。 
  当时京城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虽说上边有指示,抄家抄出来的物件要交到文物部门,但那些抄家抄得红了眼的红卫兵小将,哪儿管什么文物不文物。只要是沾纸的旧东西,照样往造纸厂送。冯爷嘱咐福大爷,只要有字画儿,就给他留着。这样,福大爷每天就替冯爷捡画儿了,他对书画儿一点儿不懂,只要是裱过的字画儿他都捡出来,然后用废大字报包好,骑着车往家带。每天晚上,冯爷到他那儿去取。这幅倪瓒的设色山水画儿,就是这么来的。 
  倪瓒的名号及身世,冯爷在七八岁记历代画家名录时,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他原名倪珽,字元镇,号云林,史书上称他“性好洁而迂僻”,故人称倪迂。倪瓒擅长山水画儿,中国画里的“折带皴”写山石的画法,就是他首创的。倪瓒与黄公望、王蒙、吴镇,号称“元四家”。元代的画家除了赵孟詈驼悦霞嵴飧缍偷盟嫡馑母鋈肆恕M趺墒钦悦项的外孙子,他的画儿融诸家所长,独创一格,画境以茂密、幽雅、秀丽见长,用笔于繁密之中见清逸;黄公望重视写生,每出必袖携纸笔,凡遇景物辄为模记,他的山水,笔墨技法多种多样,“披麻皴”、“豆瓣皴”、“虬点皴”等均为他独创。他的画儿景物无穷,气势雄秀;倪瓒的画风跟王蒙、黄公望不同。他的画儿以简取胜,构图大都是平远山林、枯木竹石,笔墨十分精练,画面上流露出一种萧瑟之感。在元代的文人画中,倪瓒的画儿个性鲜明,疏朗的几笔,便能展现出幽深澹远之趣,表现出他内心的清高。每幅画儿上都有长长的题跋,这对后世影响很大。因为宋代的画儿有题跋的很少。倪瓒的画儿还有一个特点是,绝不在山水中画人物。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画人物?他说:“今世那复有人?”由此可见他的画命意之深。 
  倪瓒的画儿大都以水墨为主,设色山水极少,所谓设色,就是带颜色的。冯爷早就知道倪瓒的设色山水画儿存世的只有一幅,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故宫国宝南迁时被带走,现藏于台湾故宫博物院,所以他见到这幅设色山水《山阴丘壑图》,差点儿没乐疯喽。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那双“阴阳眼”了。 
  这幅画儿在他手里焐了七八年,一直不敢拿出来让人看。大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冯爷从一位在博物馆上班的朋友那儿得知,有位在文物商店工作的老古玩商,“文革”初期,被调到文物局对查抄文物做鉴定,老爷子在一堆烂纸中发现了一幅倪瓒的设色山水《水竹居图》,最初有人怀疑这幅画是赝品,后来一查古籍,在明代张丑的《清河书画舫》里有著录。又经几个专家的掌眼,断定此画为倪瓒真迹,后来这幅画儿被博物馆所收藏。 
  冯爷得到这个信儿,心中暗喜,专门到博物馆看了这幅《水竹居图》,跟他手里的这幅《山阴丘壑图》风格一致,随后,他又到图书馆查了明代张丑的《清河书画舫》,明代汪珂玉的《珊瑚纲》,清代卞永誉的《式古堂书画汇考》,清代吴升的《大观录》,还有《石渠宝笈重编》等十多部古籍,发现这些书里都提到了倪瓒的设色山水《山阴丘壑图》,不过,这些古籍上都著录着“早佚”二字,也就是说它早就散失于民间,找不到了。 
  冯爷细看了这幅画上倪瓒的题跋和钤印,左上角的元代释良琦的题跋,裱边还有元代几位名家的题跋以及项子京等十五位收藏鉴赏印十五方,自认为它就是倪瓒的真迹。之后,他找过国内几位书画鉴定大师掌眼,也没提出疑义。当然也有几位大师级鉴定家认为这幅画是伪作,但冯爷认为大师也有走眼的时候,别瞧他们是大师,眼力还不如他呢,所以只是“姑且听之,但不信之”。他只相信自己的眼力。 
  这幅画儿,他不掖着藏着,经常拿出来让人看,这倒不是他向人显摆什么,而是为了找到这幅画儿的本主儿。 
  他头二十年就对收藏圈儿里的人发了话:如果有谁能拿出证据,证明这幅画儿,是他的或者是他们家的,他当场奉还,分文不取。拿不出证据,也别来蒙事儿。当然,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斗胆找上门来,跟他索要这幅画。倒是有两位香港、台湾的大收藏家相中了这幅稀世珍品,一个要出九百万港币收他的这幅画儿,另一个出的价儿更高,一千万!这是十多年前的事儿。那会儿这可是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大数儿。 
  但冯爷听了没心惊,也没肉跳,他对此付之一笑:“这幅画儿,我压根儿就没打算卖,找得着本主儿,我就还给人家。找不着,我就拿它当镇宅之宝了。” 
  错来,头些年,冯爷卖过不少画儿。他手里的藏画儿太多了,不卖出点儿,他感到压手。他的藏画儿,一是当年从造纸厂捡的“漏儿”;二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当代画家的画儿价位最低的时候,他掏钱买的;三是从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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