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份儿上,钱大江再一根筋,也拉不直弦子,弹不出曲子来了。他夜里睡不着觉了,躺在床上,翻了几天烙饼,也没有想出更好的招儿来,最后只好跟两个姐姐商量撤诉。自然,一撤诉,这档子事儿,后来也不了了之啦。毕竟都是骨肉同胞,一笔写不出两个“钱”字来。兄妹之间虽然暂时和解了,但是心里的疙瘩还是结上了。
在“秋拍”之前,冯爷又玩儿了手绝的。他让程立伟找钱大江再一次对那幅齐白石的《葫芦》作了鉴定。这件事当然会给钱大江添堵,但是冯爷塞给程立伟的一个挺瓷实的“红包”:两万块!
钱大江听程立伟说那幅齐白石的画儿要上拍卖会,并且还让他作鉴定,脸立马儿沉了下来:“你们是不是欺负人?出去!给我出去!”
程立伟能出去吗?他满脸堆笑,跟他打了几句哈哈儿:“二哥,您让我出去干吗?给您买酒吗?我知道您不抽烟不喝酒,还是陪您坐一会儿吧。”
程立伟对付钱大江这种人有高招儿。他的脸皮厚,见谁都叫哥,而他本身又有一股儒雅气质,让人不觉得他讨厌。
“这幅画儿必须得由您来鉴定才有可信度,它原本是钱伯伯的藏品嘛。”程立伟把冯爷打的“红包”塞到钱大江的手上。他知道必须得让钱大江知道这个“喜儿”压手,才能让他动心。
果不其然,钱大江摸到这个“红包”的厚度,立马儿改了口儿:“找我,算你找对了人。”
他阴不拉唧笑了笑,让程立伟打开了那幅画儿,细看了看,说:“没错儿,这幅画儿我已经看过无数遍了,你收起来吧。”
程立伟趁热打铁地说:“当然,您的眼里能插棒槌吗?二哥,既然您赏眼看了这幅画儿,能不能再赐笔,写个跋,这不锦上添花了吗?你的笔可是千金难买,太值银子啦。我拍过您题跋鉴定过的不少画儿,那些买家都是看了您的题款儿才往外掏钱的。”
这几句奉承话让钱大江又不知自己吃几碗干饭了。“好吧,既然求到我这儿了,我就给你一个说法吧。”钱大江蘸墨挥毫,在这幅画儿的背面写了一行小字:“此画曾被钱颢先生收藏,真迹无疑!”落款写上了他的名字,并盖上了他的印章。
从钱大江家出来,程立伟的心里还打着卦,他不明白冯爷说的那出戏到底是什么锣鼓点儿。不过从冯爷对齐白石这幅画儿的上心劲儿来看,他似乎猜到了冯爷这出戏是什么。
“我不会猜错,一定是他要买这幅画儿。”他心里说。
第二十五章
冯爷有七八天没刮脸了,带着白茬儿的胡子透着显眼,好像他单等着留出一脸胡子,到拍卖会上亮相儿。
他的相儿确实在拍卖会上挺惹眼。那双让人看两眼,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阴阳眼”,配上脏兮兮的蓬松头发,脸上粗硬的胡茬儿,再加上老鼠皮色儿的中式衣服,趿拉着一双旧布鞋,您想吧,他的相儿有多大吧。知道的他是“画虫儿”,不知道的以为他是收破烂的。不过,跟在他身后的董德茂倒是西服革履,拎着一个大箱子和装画儿的皮筒,透着利落。
进拍卖会场时,门口验票的小姐多看了冯爷几眼,刚想说他进错了门。董德茂把两张请柬递了过去,小姐这才莞尔一笑,把他们带到会场。
通常拍卖会是不对号入座的,拿着请柬坐到哪儿都行。冯爷是特意掐着钟点儿来的,他进来的时候,会场座位已经快坐满了。他的“阴阳眼”左右翻了翻,扫视了一下在场的人,发现他事先安排的人都已经到了,便和董德茂找了个靠前一点儿的座位坐下了。
钱大江来得比较早,坐在了一个不显眼的座位上,冯爷进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冯爷也看见了他。虽然他们离得很远,钱大江的眼睛还是让冯爷的“阴阳眼”给烫了一下,他的心猛然一紧,心里嘀咕了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真是一点不假,怎么他也来了?“画虫儿”嘛,他哪儿不钻呀?想到“画虫儿”这个词儿,他又忍不住暗自笑了,当然这是嘲讽的冷笑。
“大扁儿”和手下的两个经理坐在了前排,他的块头大,虽然椅子比较宽敞舒服,但是他的大肚子还是挺受委屈,一个人恨不能占了两个人的位置。他本来不想亲自到拍卖现场来,一般大的买家是不在拍卖会上抛头露面的,他完全可以让手下的经理来替他举牌,何况事先已跟冯爷说好,他要的那幅齐白石的《葫芦》,不管竞拍价到多少,他都要。
但是冯爷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无论如何得到现场来。冯爷的话比圣旨还圣旨,他不敢说一个不字,因为他怕冯爷那双“阴阳眼”。来就来吧,也算开开眼,看看书画拍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他手里拿着一本拍卖图录,稳稳当当地坐在那儿,这是他头一次参加这种拍卖会。
程立伟是场面人,办事也是讲究大气,公司搞这次“秋拍”,他特地把京城有名的拍卖师于乐夫给搬来。于乐夫五十七八岁,瘦高个儿,五官周正,一头白发,两眼炯炯有神,透着老到沉稳。他在京城拍卖业举槌落槌,干了十多年,有一定的名望。
诸位有所不知,艺术品拍卖,拍卖师至关重要。您别瞧他落槌的一刹那从容不迫挺潇洒,其实这里头的学问大了。一件拍品,从唱价到亮价,再到一槌定音,拍卖师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细心揣摩买主的心理,什么时候举槌落槌,火候儿要把握得恰到好处。
于乐夫的父亲在解放前就是吃这碗饭的。于乐夫从小学吹黑管,后来曾在中央乐团吹小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京城恢复拍卖业,他才入这一行。也许是有家传,加上身上又有艺术细胞,他在拍卖时既能调动现场气氛,又能把握节奏,掌握住举槌落槌的分寸,即便是拍品遛拍,也不至于让人尴尬,所以各拍卖公司搞拍卖会,都争着抢着请他举槌。
当然,他也看人下菜碟,一般的小公司请不动他。于乐夫喜欢交朋友,程立伟跟他是老朋友,冯爷,他也久仰。
拍卖正点开始,于乐夫衣冠楚楚,像乐团指挥似的风度翩翩上了拍卖台。现场突然之间静了下来。书画拍品有二三百件,从一号往下排。冯爷对头几件拍品不屑一顾,他连拍卖图录都没看,尽管于乐夫不停地调动现场的气氛,但冯爷心里有数,真正的买家没有几个,大部分拍品都是猫儿盖屎的事儿。
五号拍品是八大山人的一幅大写意,起拍价是八十万,下面有仨举牌的,竞拍到一百二十万,于乐夫落了槌。
冯爷心里暗自骂程立伟:真是一个棒槌!这样的大假活也敢让他拿到拍卖会上现眼。看来现在的拍卖公司真是收不上几件好东西来了。冯爷扭脸看了一眼最后一个举牌的,他的鼻子差点儿没给气歪了,敢情是梁三。
这个棒槌!冯爷心里骂道,兔崽子蒙谁呢?这幅假画明明是他的,却又自己举牌把它“买”回去了。妈的,蒙傻小子呢!
他的“阴阳眼”微微闭上了。他懒得再看,也懒得去听。看多了,听多了,心里添堵。
齐白石的那幅《葫芦》是二十五号拍品。当于乐夫亮着大嗓门,拍到它时,冯爷才睁开了那双“阴阳眼”。
“二十五号拍品,齐白石的《葫芦》,一百零一乘三十四点五厘米,落款寄萍老人九十岁之制。这幅作品构图简朴,笔墨厚重,质朴大胆,苍润相济,用色泼辣,画面老辣雅拙,款署‘白石齐璜时年九十’,作品著录于《齐白石全集》,曾被著名收藏家钱颢先生收藏,作品附有著名书画鉴定家钱大江的鉴定为真迹的证书。”
于乐夫说到这儿,把眼向场内扫了一下,他一眼看见了坐在下面的钱大江,有意提高了嗓门:“噢,钱大江先生,收藏界的朋友不会不知道他的大名,他正是钱颢先生的公子,经过他的慧眼鉴定过的画儿,当然是真是假就不用说了。好,这幅齐白石老人的精品起拍价一百二十万。”于乐夫带有磁性的声音在会场上响了起来。
在于乐夫介绍的同时,拍卖会场的大屏幕上出现了这幅画的特写。
“起拍价一百二十万元人民币,以每次五万元递增,有人看上这幅画儿没有?噢,有人举牌了!好,一百二十五万!一百二十五万,有人加价没有?有,一百三十万!一百三十万,有人加价没有?有,一百三十五万!一百三十五万!一百四十万,一百四十万!噢,一百四十五万!一百五十万……”
由于于乐夫富有激情的煽动,这幅画的竞价一路上扬,冯爷的“阴阳眼”一直瞄着于乐夫。
“六百万!六百五十万,六百五十五万,六百六十万!六百六十万,还有人加价没有?六百六十万!六百六十万!”
冯爷不用看,举牌的一定是“大扁儿”。他没有侧过脸,去看那个胖身子,他的“阴阳眼”依然瞄着于乐夫。“六百六十万!噢,这倒是一个很吉利的数字!”
“六百六十万元人民币,齐白石的精品《葫芦》,还有人加价没有?我再说一遍……”于乐夫镇定自若地举起了手中的木槌,场内顿时鸦雀无声。
“六百六十万,好!这幅齐白石的精品成……”于乐夫扬起手中的木槌,“成交”的“交”字还没吐出来,木槌举到半截还没落下去,只听冯爷扯着嗓子大喊一声:“慢点儿敲!留神砸脚!”
这一嗓子,如雷贯耳,于乐夫吃了一惊,手里的木槌险些掉在地上。在场的人也被冯爷这声喊惊得瞠目结舌。
大伙儿愣在那儿,相互交换着眼神,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冯爷已然上了拍卖台,冲于乐夫一伸手,那意思是想要他手里的木槌。
于乐夫怔了一下,定睛看了一眼冯爷,只见冯爷的“阴阳眼”射出两道贼亮的光,像两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他的眼睛。于乐夫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不过,他毕竟久经沙场,见过世面。
他稳了稳神,嘴边漾起一丝微笑,随口说道:“噢,冯拙识先生!您……”
冯爷把“阴阳眼”射出的利刃收了回来,大眼微微一闭,小眼的刀刃瞬间变成了小火炭,挤了一下,火苗儿也熄灭了。
“今儿我想破一破老规矩,在这儿当着京城的老少爷儿们说两句话。”冯爷的嗓门儿比于乐夫敲的木槌还有劲儿,真可谓掷地有声,话一落地,非同凡响。他伸手要过于乐夫手里的木槌,放在了拍卖台上,场内顿时哗然。
“冯先生这样做不合适吧?”于乐夫不失体面地来了一句。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冯爷的那双“阴阳眼”又同时瞪了起来,火苗又燃烧了,他对在场的人扫了一眼,几乎所有的人都被这“火苗”给烫了一下,场上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大伙儿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呢,只见冯爷把展示拍品的礼仪小姐叫过来,一把夺下她们手里拿着的那幅齐白石的《葫芦》,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嚓地一下,把这幅画儿给点着了。
他的“阴阳眼”依然冒着“火苗”,这幅画儿很快烧着了,冒起了浓烟,像是他眼里冒出的火舌给点着的。
这一突兀的举动,把于乐夫和在场的人惊得目瞪口呆,有人翘首冲着拍卖台发出“嘘”的声音,有人跑到拍卖台前大声尖叫,“大扁儿”惊出一身冷汗,晃晃悠悠站起来,又像一摊烂泥似的坐下了。顿时场上乱了营,只见从下面“噔噔噔”蹿上一个人,一把抢过烧着的画儿,顾不得烧身烫手,冲着火苗扑上去连着踩了几十脚,才把火踩灭,但这幅画儿已燃得面目全非。
众人定睛一看,这位奋不顾身的扑火人,敢情是这幅画儿的卖家韩默。
韩默像亲生儿子掉到井里似的,甩着哭腔喊道:“我的冯爷!您这是干吗呀?”
冯爷突然收敛起“阴阳眼”里的火苗,大声地笑了起来:“哈哈哈,你们别怨我今儿当了一回猛张飞了,这是一幅假画儿!”
“啊!假画儿?什么?这是假画儿?”“假画?假的?”顿时现场响起惊叹和唏嘘声。
于乐夫大着胆子走到冯爷面前,刚才看冯爷的劲头,以为他要一把火把拍卖台也点了呢,现在知道他是冲着这幅画儿来的,于乐夫心里稍微踏实一些。
他不温不火地问道:“冯先生,您把我闹糊涂了,这幅画怎么会是假的呢?您是京城有名儿的书画玩家,这没错儿,可是今儿您却看走眼了。”
冯爷冷笑道:“我看走眼了吗?”
于乐夫颇显激动地说道:“假画儿能到我们的拍卖会上来吗?”他转身冲台下的人问道:“你们说是不是?我们这里能有假画儿吗?”
台下响起一阵笑声。
于乐夫似乎让这些笑声壮起胆儿来,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显得镇静起来,但他的眼睛不敢正视冯爷,却瞄着他身后的韩默,说道:“我们这里是拍卖会,不是堂会!不瞒您说,这幅画儿的鉴定人钱大江先生就坐在台下。”
台下又出现一阵骚动,人们在拿眼神寻找钱大江。
于乐夫不失时机地对众人道:“怎么样,我们把钱大江先生请到台上来,让他说明一下如何?”
台下有人喊了一声:“好,请钱先生上台!”
于乐夫像是电视节目主持人,斜么戗儿地向冯爷投去锐利的一瞥,他的眼神分明是在告诉冯爷:这是什么地方,您跑到这儿玩火来了?您不是爷吗?今儿得认栽,烧吧,你烧的不是画儿,是六百六十万元人民币,对不起,责任自负,等着赔钱吧!
冯爷冷笑了一声,没吭气儿。
于乐夫以为他刚才那几句话把冯爷打懵了,又来了精神头儿,心说:搅局?你也不看看今儿这场拍卖会的拍卖师是谁。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冲着台下的钱大江说道:“钱大江先生,劳您一驾,请您屈尊到台上来向各位朋友做一下说明。”
接着,他舒了一口气,转身走到拍卖台前,正了正脖子上的领带,冲台下的众人摆了摆手,不失风度地扬声说道:“各位朋友,刚才发生的一幕是本次拍卖会出现的一个小插曲,并不影响下面拍卖活动的正常进行。大家安静一下,听一听著名鉴定家钱大江先生对刚才产生异议的那幅拍品的说明。”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请吧,钱大江先生!”于乐夫走到台前,向钱大江伸了伸手,他的脸上漾起笑容。为自己的随机应变,处理突发事件的驾驭能力显得洋洋自得。
钱大江刚才也被冯爷的唐突之举弄得傻了眼。他了解冯爷,知道平时他的种种怪诞之举,但没想到他会跑到这儿来闹场。这会儿,见于乐夫把他抬出来,而冯爷一听他的名字,也熄了火儿。一股无名火却从他的心底蹿了起来,也许这正是给冯爷当头一棒的机会。
他不但心里着了火,手心都跟着痒痒起来,真想冲上台,狠狠抽冯爷几个大嘴巴,但他不能那么莽撞,他明白在这种场合,要保持自己教授和顾问的尊严和威望,杀鸡焉用宰牛刀?辱骂和恐吓不是战斗。他从小就信奉这句名言。最有力的武器是用事实说话。什么是事实?他的出面就是事实,这幅画儿是钱家的,是他爸爸的,上面有他爸爸留下的印记,也有他的亲笔鉴定证书。他心里暗笑:“什么冯爷?哼,不过是个‘画虫儿’,跟我斗了几十年,这回算是栽到我手里了!”
钱大江从座位上站起来,挺着胸脯上了台,跟于乐夫握了握手,又冲台下的众人招了招手,轻轻咳嗽了一声,淡然一笑道:“大家好!在场的人不少是我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