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忽然扁了,画面的上沿和下沿向中央合拢,画面成为窄窄的一条,接着就完全黑了,但只是黑了一小会儿,随即眼前又一亮,画面变成门了,门外面有个声音:“是我。”,娄奶奶再次由一侧入画,娄奶奶开了门。门开了,画面花了起来,白光一拥而进,然后就是走路一瘸一拐的姥爷,还有那根枣木拐杖。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犬灵(13)
枣木拐杖留在了门边。还有姥爷的一双黑皮鞋。画面停留在鞋边。鞋的样子渐渐变成特写。鞋越来越大,然后只剩下黑洞洞的鞋窝。画面径直往鞋窝里伸去了。传来画外音:“你去洗澡吧,我刚洗过。”“我出门前也洗了。”“那就来吧。”这时画面里有半只鞋,看来,米粒儿将它叼起来了。“米粒儿,干什么呢!”娄奶奶的声音。于是咣当一声,鞋摔下来,和另一只鞋构成直角。画面整整旋转了一圈,重新看见了刚才娄奶奶躺过的那把藤椅,眼下是空的,画面一闪一闪地从藤椅旁绕过去,从客厅到了卧室——娄奶奶*,侧卧在床上,正对着镜头,像一只切开的大鸭梨,两个下垂的乳房,上面的压住下面的,下面的挨在床上。这时光身子的姥爷进入画面。姥爷的啤酒肚最先入画,一腆一腆的,像送给娄奶奶的特殊礼物。姥爷坐着床边,变背影为侧影。姥爷看了眼镜头,一笑。然后姥爷慢慢仰倒,再成背影。此后的画面便一直是又稳定又安静的。令人相信,有一个忠实的见惯不惊的旁观者。
到站了,我们下车了。
回家后我就懒懒地坐在沙发上,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想说话。米粒儿跳上沙发轻咬我的手腕,摆动着身子,被我一把推开了。
“怎么了米粒儿?”
原来,米粒儿去咬妈妈的脚踝了。
“它要尿尿。”我说。
“真的?你怎么知道?”妈妈问我。
我想说“我知道的东西多了”,却没有说。我不会说,这是肯定的。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说。这似乎是一个从娘胎里带来的约定。
妈妈领米粒儿去了厕所。
不久,妈妈和米粒儿回到客厅。
“真听话。”妈妈说。
米粒儿轻松了之后,在我面前又是一番表演,一会儿打滚一会儿作揖,要惹我高兴,但我很难高兴起来,甚至想把它一脚踢开。
我随手摁开电视,想看看电视,米粒儿立即转身注视电视画面,先是美国总统克林顿和俄罗斯总统叶利钦在会谈,我故意不换台看米粒儿的反映,米粒儿一派索然,再是动画片《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米粒儿兴趣略有提高,随即换成一个外国电影,里面有男人女人大胆亲热的场面,米粒儿的目光一下子就有神了。
我禁不住笑了。
“小色鬼。”我说。
等那种画面没了,米粒儿才回过头。
“你说什么?”妈妈问。
“我说米粒儿是个小色鬼。”我说。
“为什么?”妈妈问。
我就频频换台试验米粒儿的兴奋点,把妈妈也惹笑了,“以后不许看这种电视,末末你也不许看。”妈妈收起笑容,很严肃地说。
我看着妈妈,默不作声。
我心想,妈妈你才知道多少。
我们的秘密
可能因为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米粒儿显得有点郁郁寡欢,一直不吃东西,只喝了一丁点牛奶,后来就一直在阳台边上睡觉。
妈妈开始写《末末成长记》,我很无聊,来到米粒儿旁边,观察它的睡态。它闭紧双眼,喉咙里有咕咕咕的响声,是在做梦?
我悄悄蹲下来,忍不住摸摸它厚厚的波状的背毛,然后轻轻捏住它棕榈叶似的耳朵,立马就有一瞬间的轻微的触电的感觉。
我不由地闭住眼睛,竟看见了米粒儿的梦:我首先看见了我自己。是在傍晚,灯光下。我坐在椅子上,一个人在吃饭。但我光顾了自己吃饭,忘了米粒儿。它先是在椅子下等,再是咕咕叫,接着就跳起来用小爪子扒拉我的脚。我低头,抱歉地对它一笑。呵呵,我笑得相当温柔,像个好主人。我说:“小色鬼啊,对不起,怎么把你忘了。”我的声音让我感到陌生,老气横秋。我把它扶上另一把椅子。于是,它高兴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和我并列了。我给了它一块小甜饼。它先给我作揖,然后很淑女地吃起来。米粒儿抬头看我——我埋头吃面条,用余光看着米粒儿。我的年龄至少有5岁。好老好老噢。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犬灵(14)
“末末,你在哪儿?”
吓了我一跳——是妈妈的声音,从身边传来的。
我误以为是梦境的一部分。
我急忙站起来,回到客厅,惊惶失措的,似乎怕被妈妈窥见了什么。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不把我和米粒儿之间的秘密说出去。似乎完全出乎自觉,连犹豫一下子都没有,压根就没想过告诉任何一个人。
“米粒儿呢?还在睡?”妈妈问。
“睡得呼呼呼的。”我说。
“别管,让睡,你也该睡觉了。”妈妈说。
“妈妈,我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
“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不行,自己睡!”
这就是妈妈,在有些事情上就是这么讲原则,这么死板。比如半岁时的那次断奶,比如分床睡觉,比如从姥姥家将我拽回来……
“那,米粒儿……?”我问。
“米粒儿就睡阳台。”妈妈明白我的意思。
“阳台不好。”我说。
“怎么不好?观音菩萨都在阳台上。”妈妈眼看要发火了。
“观音菩萨又不用睡觉。”我说。
“不许乱说。”妈妈快步来到我面前。
可我不想屈服,固执地仰着头,用目光求妈妈同意米粒儿睡我屋子,第一,有个会喘气的东西陪我了,第二,米粒儿睡在屋里了。
“听话,睡觉!”妈妈冷若冰霜。
我不低头,继续盯着她。
“怎么,想挨打呀,你以为我不敢打你?”
我不为所动,宁死不屈。
“你以为我不敢打你?神童怎么了?神童也是妈妈辛辛苦苦怀胎三年生下来的。”
我只好哭了,这是最后一招了。
“不行,哭也没用。”
妈妈弯腰将我夹进胳肢窝里,再将我扔在床上,又是一通喊叫:“不要以为自己有点小聪明就到处搁不下了。”然后拉上门走了。我一边哭一边用脏话不出声地骂妈妈,在姥姥家我学了不少脏话,骂累了之后就睡着了。
我是谁
妈妈的《末末成长记》,就在她床头乱扔着,有时我会拿起来看两眼,想不到兴趣会越来越浓,老想知道妈妈又记了些什么。
下面是最新的一页:
1989年7月20日
今天我遇到了一个佛学大师。
他说末末的情况不足为怪,属于“天聪”或“夙慧”,是从前世带来的,把前世的一部分记忆和智力带到这一世了。
通常的情况正是我们看到的普遍状况,一个人投胎转世后,会忘掉前世的一切,一切又从零从无开始,忘掉前世,无论好坏穷富,聪明与否,通通洗去,然后转世。这应该是转世前必须完成的一个程序。
区别只在于,有人资质聪慧有人资质鲁钝。像末末这样生而知之者是极少见的,但末末又不是在一切方面生而知之,很多东西不学还是不行,这就对了,所以,从总体上说,末末仍然不过是资质聪慧的那一类。
大师说,一个人并不单单由父母的精血——即精子和卵子孕化而来,精子和卵子的结合只给了一个人物质实体:身体和骨血,所以,一个人在长相容貌上总是很像自己的生身父母,但是,同一对父母的几个孩子却常常有不同的个性脾气,不同的资质和根性,差别往往大相径庭,这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人还有另外的根源。
大师说了一个概念:中阴身。
他说人的意识——即资质、性情、主观这一部分,是由“中阴身”幻化而来,所以称作意生身,或意成生,或化成身。
人断气后神识会从躯壳上脱离而出,在还没有再一次转世投胎前,就是中阴身。所谓“前阴已谢,后阴未至,中阴现前”。 中阴身又称“中蕴身”、“中蕴有”、“中阴有”。是死与生中间的这个阶段。神识摆脱肉身(色身)束缚后,远比生前自在,从此处到彼处只须动念,瞬间就可抵达,不再接受时间空间的限制。距离除时间等于速度,对神识来说,这个公式自动失效。就算有移动过程,也可任意穿墙走壁,没有什么可以阻隔。据说中阴身的速度比光速还要快,透过观想动念,可以在一瞬间抵达任何地方,业力习气强的,甚至可以思衣得衣,思食得食,那真是唯心所造了!其舒适程度不可言喻。很多濒死体验者都有过近似的描述。 。。
犬灵(15)
大师说,人死后神识是往上飘浮的,之后会流连于病榻或棺椁旁,或留下来观看自己的色身,观看自己的亲人,或乘风而去,如在手术时不治而死,神识一般会附在天花板上,立即可看见医生和亲人的样子,如果遗体移出,便尾随而去。总之,脱离躯壳后,神识比生前轻灵、灵敏得多,觉知力是生前之七倍,可轻松阅知他人的所思所想,用不着说和听,注视一下,全明白了。人是靠说和听传达意思的,中阴身不用,一笑一摆手,一念一感应就可以了。所谓“具天眼”、“具他心通”是也。中阴身是无所谓“昏迷”的,“昏迷”只适用于生前。中阴身在还没有投胎转世前,其实就是一个“神”。“神”无论大小,都比人自由得多灵敏得多。神的觉知力远远高于人。所谓神童,可能就是觉知力比一般人高的人,所以不足为怪。
神童当然不是神而是人。
神童更需要多加培育和训练。
神童会不会成才还两可。
再说那中阴身,舍了躯壳之后四十九天内要投胎的。有的快有的慢,但主观上都是亟欲投胎,因而每一对男女甚至猪狗*处,都挤满了欲转世而去的中阴身,一旦投胎,“一情境结束”,“另一情境展开”。所投者何胎?是人胎还是猪狗胎?要看他前一世或前两三世造的业播的种,哪样先成熟就投哪样。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前世读书多的,出了胎之后就会有天聪夙慧。有人在数学方面有天聪,有人在语言方面有天聪,有人在艺术方面有天聪,不一而足。
那么,末末在哪一方面有天聪呢?我问大师,大师根据我介绍的情况判断:末末的天聪,可能在数学和语言两方面。
这些话令我大开眼界,我觉得自己半是“中阴身”半是人,因为,我也能看懂别人还没有说完的话,能看出别人正在说的话是真还是假,甚至还可以和一只狗进行对话,可以看到狗记忆中的东西,还可以进入狗的梦境。
我自信我的觉知力比一般人高许多,高不出七倍,高出一两倍没问题。看来,我投胎转世的一瞬间有些拖泥带水,“一情境并没有彻底结束”,“另一情境就仓促展开”了,因而意外地保留了前世的一些记忆和能力。我不知道自己对此到底有什么样的感受,一方面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无论如何被视作神童的感觉毕竟令人陶醉,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投胎转世时未能把前世记忆清洗干净,实在是一大遗憾。普通有普通的好呀,你看人家那些不是神童的孩子无忧无虑咿呀学语的样子多让人羡慕呀。
没办法!那我只好想办法获诺贝尔奖了。说实话,那是第一次,我有了获诺贝尔奖的愿望。我想,我至少应该把这个奖献给接受我投胎为人的妈妈的——想一想,这件事实在太悬了,妈妈和爸爸*的瞬间,那么多中阴身拥挤在一起,结果只是我自己被妈妈的子宫接纳,然后又是怀胎三年,再到顺利生下来,这中间的曲曲折折真的让我不寒而栗,让我大感成为人的不易,更别说成为神童,所以我太感谢妈妈了。当然还有死去的爸爸。
妈妈的心
有了米粒儿之后我们每天晚上都得出去走走,不能偷懒。因为,天一黑米粒儿就开始烦躁,不带出去它就会啃家具,闹个没完。
米粒儿没来的时候我和妈妈其实好几天才出去一次,我和妈妈嘴上不说,心里都一样,怕下楼,怕见小区里的人,更愿意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我没问题的,我从小就是一个闷葫芦,不怕寂寞。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这个样,当妈妈的当然担心,不得已总会鼓起勇气带我出去。当初把我交给姥姥也有这样的考虑,姥姥家在校园里,相对安全些,邻居们的素质也好一些,附近还有几个小朋友。眼下,妈妈把我接回来,老问题又来了,又怕出门了。不出门不行,出门又怕。其实和大家和睦相处的方法很简单,有人让我背这背那,那我就摇头晃脑地应付应付呗。有人看不惯神童妈妈总是把神童背在身上,那妈妈就把神童放下来让他自己走走呗,简单得像“一”似的,可我知道我和妈妈都做不到,我实在没兴趣再背那些劳什子诗词了,像个活玩具似的,每次胡乱背上一通,回到家后我连嘴都不愿张,好像上下嘴唇错位了,合不到一块儿了,变成猪嘴了,一说话不小心会咬舌头。那妈妈又是为什么呢?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在家里妈妈对我可没那么好,总是吆三喝四的,原则得很,该断奶立马就断,该一个人睡觉就别想上她的床,该不剩饭就不许剩一粒米,有时候简直像个母夜叉。只有在大街上,妈妈才总是背着我抱着我,正像大家说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原因只有一个:妈妈怕我出事,被车压死,被砖头砸死。。 最好的txt下载网
犬灵(16)
妈妈一直都怕我死。
这是我从妈妈眼神里看出来的。“天才多短命”——这既是常见的事实,又是人们的普遍认识。妈妈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怀胎三年,不是怪胎,就一定是神童了”,但是,“天才多短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妈妈的书架上,有很多介绍天才和神童的书,比如被称作“音乐神童,短命天才”的莫扎特传,比如《三国时期著名神童的故事》……短命!短命!满书架都是“短命”二字。妈妈怕得有理。我怕不怕?以前说不清,现在怕了。
自从看了《末末成长记》里佛学大师讲的话,开始怕了。不怕别的,就怕成为中阴身之后,飘浮不定投生无门的那种滋味。再说那中阴身,舍了躯壳之后四十九天内要投胎的。有的快有的慢,但主观上都是亟欲投胎,因而每一对男女甚至猪狗*处,都挤满了欲转世而去的中阴身。看了这些话,我总是摆脱不了一种不雅的想象:全世界每一个男女*处都像一个蜜蜂窝,蜜蜂们扎成堆,疯了一般往深处挤。我不想这样,我怕拥挤,怕任何形式的拥挤。任何事情只要有拥挤,我就不做。
家里只有一个妈妈,外加一只狗,就很好,不多也不少。尤其是带着米粒儿出门,我这个神童变得次要了,就像是被解放了——我们一家三口一下楼,立即会有无数双眼神像阵雨一样扫过来,被米粒儿金鱼般的走姿迷住,再被它线条流畅的毛发缠住,没人还会咸吃萝卜淡操心地关心我是不是还趴在妈妈身上。
从小区里出来,米粒儿带着我们在夜色里走呀走,好像要走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一直要走下去,好像一生只会做这一件事,就是走,走呀走。车少人稀的时候,我会说:“妈妈,我想下去自己走。”妈妈就会放我下来,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米粒儿,我说:“我想牵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