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当年辽国的天祚帝就是因为年年迫使女真人进贡海东青;需索无度;终于激起女真人的愤怒反抗;才导致大辽亡国的。海东青以白为贵;少女臂上这只纯白如雪;更是见所未见。
听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女真话;众人都大为惊讶;少女双眸闪亮地凝视着他;叽里呱啦又说了一串话;见他茫然不解;又用极为生硬的汉语问道:“你的名字叫做库鲁;?”
许宣哑然失笑;才知那老者方才在问自己的来历;当下摇了摇头;指着她臂上的神鹰;道:“你的雄库鲁真好看。”原想说出自己的身份;但虑及宋金连年战争;结仇极深;这些人虽从狼爪下救了自己;也可能立即翻脸将他射杀;还是能敷衍则敷衍吧。
少女嫣然一笑;颇为欢喜。老者神色却颇为警惕;用生硬的汉语问道:“你是南人?为何会到这里?”
许宣道:“我是大宋的药商;随叔父到辽东采参、收购鹿茸;昨日在山林里迷路;又遇到猛虎;不慎摔下悬崖;弄折了双腿。幸好天无绝人之路;遇见了你们……”他念头急转;将父亲当年的遭遇套到自己身上;倒也说得严丝合缝。
每年都有不少大宋的药商到辽东采药;女真人倒也见得多了。老者神情稍转和缓;又指着那只巨虎道:“这只老虎;是你打死的?”
许宣方甫点头;众人又是一阵低呼;满脸都是惊愕敬佩之色。那少女眼中泪光滢动;悲喜交集;突然从马背上跃下;毕恭毕敬地朝他磕了三个头。
许宣吃了一惊;老者忽然跃下马;举起一根白骨所制的长杖;叫道:“雄库鲁”众女真猎户亦纷纷扯开衣襟;捶胸啸呼;高声叫道:“雄库鲁雄库鲁雄库鲁”
老者将骨杖递到他手中;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女真语;神色严肃;而后又用生硬的汉语简单地说了一遍;许宣这才明白来龙去脉。
原来这里是辽东以北、接近北海的罗荒野;这些猎户大多为女真人;也有些契丹人、渤海人与奚人;不愿随女真各部南迁;也不愿被征兵作战;故而北徙到这寒荒之地;狩猎为生。
老者叫完颜阿勒锦;乃众人推选的族长;少女叫完颜苏里歌;是他的孙女。他手上的骨杖则是他的儿子完颜库礼的腿骨。完颜库礼勇猛善战;射术天下无双;更善使长刀;被猎户们尊称为“雄库鲁”、“罗荒野之鹰”。
三年前;这里突然出现了两只白虎;一雌一雄;凶暴无比;猎户们连番围剿;不但未能射杀;前前后后反被咬死了二十几人;就连村子也遭到那两只白虎的袭击;死伤惨重。
完颜库礼领着七人追杀二虎;最后射光了所有箭矢;孤身血战;一刀劈入雄虎的头顶;奈何气力已竭;功亏一篑;反却那狂怒的孽畜活生生吞入肚中;只留下一条断腿。
完颜阿勒锦为报子仇;将其腿骨制成骨杖;领着族人四处追猎那两只猛虎;却始终无功而返。直到今日;他们追循着海东青的叫声;一路追到此处;才发现那只活吞了完颜库礼的凶兽;竟已被这陌生少年打死;剥下虎皮;心中之震撼喜悦;可想而知。
更让他们震骇的;是这少年双腿俱已残废;浑身是伤;仅凭着一双肉掌和一把匕首;居然就能屠杀群狼;将白虎打得一死一伤。激动之下;纷纷将完颜库礼所拥有的“雄库鲁”外号转赠于他。
眼见许宣接过骨杖;众人又是一阵欢呼;接着纷纷跃下马;将狼群身上的箭矢一一拔出;又抛来绳索;把那白虎和狼尸捆成十几堆;拖在马后;欢呼着朝南疾驰。
完颜苏里歌与许宣并乘一马;奔在最后。海东青尖啼高翔;时而遥遥在前方领路;时而又飞回到女主人的左臂;歪头晃脑地看着许宣;似是对这个与自己同名的少年颇感好奇。
天地苍茫;夜色沉沉;许宣从背后紧紧抱着她的细腰;风雪呼啸;发丝扑面;恍恍惚惚直如做了一场大梦。直到此刻;仍难以相信自己竟会被女真人所救;并被他们奉为英雄。
过不多久;众人纵声欢呼;前方那白茫茫的山脚下透着几十点微弱的红光;若隐若现。又听犬吠连声;数十只猎犬从风雪中疾奔而出;不时欢鸣跃起。而后到处都响起叽里咕噜的叫声与啸呼。终于抵达女真人的村寨了。
说是村寨;其实却不过是几十座极为简陋的木屋;依山而建;户户朝东。院外围着低矮的木栅栏;屋子也不过七八尺高;屋顶没有瓦片;仅覆盖着木板、草与树皮;冰雪厚积。
听见呼声;许多妇人和孩子奔将出来;站在院外挥手迎接。眼见众人陀回了这许多狼尸;无不大喜。
也不知是哪个眼尖的瞧见了剥了皮的白虎尸体;人群顿时响起一片惊呼;接着又听那些猎户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似乎都知道了许宣单枪匹马搏虎屠狼之事;登时欢呼如沸;“雄库鲁”、“雄库鲁”之声不绝于耳。
许宣颠簸了一路;百骸欲散;剧痛不堪;看不清风雪中的人影;更无力回话;只是昏昏沉沉地微笑挥手;点头致意。进了院子后;早有人迎上前来;扶他下马;入屋休息。
掀开厚厚的棉布帘;暖风扑面;精神登时一振。完颜苏里歌爷孙所住的这间屋子最为宽阔;屋内四面围着火炕。他盘坐在炕上;猛地打了几个寒颤;只觉热气透入腰腿;直冲头顶;暖洋洋的极是舒服。
眼前人影晃动;笑语声声;尽是陌生的脸、听不懂的女真语言。村民们对他这打死白虎的“雄库鲁”极是敬佩;见他竟不过是个双腿残疾的十四五岁少年;更觉惊讶;啧啧赞叹不已。
孩童们不时好奇地挤上前;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腿;似是想要分沾一些福气与英雄气概。少女们则晕红着脸;秋波频传;窃窃私语。
忽听有人叫了一声;人群分开;完颜苏里歌牵着一个布衣白裘的女子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指了指许宣;又说了几句什么。那白裘女子微微一笑;用悦耳的大宋官话说道:“这位公子;多谢你啦。”
灯光摇曳;映照着她的脸。许宣脑中“嗡”地一响;瞬间如被雷霆劈中;热泪夺眶;失声叫道:“真姨娘”
第一卷人间世 第一百七十二章 火婴
灯光摇曳;照着那白裘女子秀美的脸;竟和他朝思暮想的真姨娘并无二致
许宣狂喜欲爆;泪水登时模糊了视线;叫道:“真姨娘……”便欲起身朝她扑去;双腿剧痛;“啊”地一声;险些从炕上滚了下来。
众人急忙将他扶住;白裘女子讶然道:“这位官人;你方才叫我什么?”许宣犹如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又是惊愕又是心焦;道:“小妈;是我呀你……你不认得我了吗?”
“小妈?”白裘女子一怔;双颊晕红泛起;微笑道;“官人;你认错人啦
完颜苏里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亲昵地抱住那白裘女子;嫣然道:“她是我的妈妈;怎会是你的小妈?雄库鲁;你定是太想念自己的妈妈啦”
众女真人听不懂大宋官话;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却也跟着哄然笑了起来;大声道:“雄库鲁雄库鲁”将他重新抬回到炕上。
完颜苏里歌拉着那白裘女子;坐到许宣身边;笑道:“我妈妈叫做纥石烈女婴;十六岁嫁给我爹爹;就一直未曾离开这里;你是在梦中见过她吗……”被白裘女子嗔怪地瞪了一眼;俏皮地吐了吐舌尖;和先前那英姿勃勃的女猎手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许宣脑中隆隆作响;大为失望;但仍难以相信天下竟有如此相似之人;朝那白裘女子勉强笑了笑;道:“伯母从小长居辽东;居然能说得如此标准的大宋官话;真是难得。”
纥石烈女婴听他夸赞自己;颇为喜悦;微笑道:“我小时住在长白山下;那里来来往往;常有采药、买参的南朝药商;我的官话都是和他们学的;让官人见笑啦。”
此时方听出她果然略有些口音;声音也比真姨娘甜脆;许宣心中一动;道:“伯母可有什么姐妹吗?”
纥石烈女婴眼圈忽然一红;摇头道:“我只有一个弟弟;那年山上雪崩;除了我;全村的人都被雪埋啦。若不是苏里歌的爹爹从岩石下救出我;我也已永远埋在雪里了。”
说话间;众人又抬来了二十几个低矮的方桌;依次摆在炕上;完颜阿勒锦领着几十个汉子坐上炕;围成一圈。妇女们端来木盘和木碗;摆放在众人面前。木碗里盛满了稗子饭;洒了些盐渍的野菜和蒜头;看似有些夹生。
完颜阿勒锦举起一个又长又大的牛角杯;高声说了几句女真语;又指着许宣道:“雄库鲁”
众人轰然欢呼;双手拍着桌案;高声叫道:“雄库鲁雄库鲁雄库鲁”然后接过牛角杯;仰头痛饮;依次传递。
到了许宣手中时;角杯中的酒早已喝得精光;有人急忙拎来酒桶;为他斟满。酒水闻着无甚香味;入口却极为辛烈;他险些呛着;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完颜苏里歌年纪虽小;酒量却极为惊人;接过牛角杯;一饮而尽;犹嫌不足;又自斟自饮了两杯;方粲然一笑;递与他人。映着灯火;脸上嫣红如霞;更添了几分娇媚。
许宣心想:“她虽然也是个美人胚子;可是和她妈妈一比;可就逊色多了。”借着灯光细细观察纥石烈女婴;终于发现她与真姨娘的许多处微小的差别。她肤色更白;耳垂较小;右颊有颗小小的黑痣;嘴唇也不如真姨娘饱满……虽觉失望;却仍望得目不转睛;悲喜填膺。
又听欢呼迭起;几个大汉提着烤熟的虎腿、狼腿、獐肉从众人面前走过;完颜阿勒锦拔刀从虎腿上割下最大一块;命人送到许宣木盘中。众人这才争相拔刀割肉;拌在稗子饭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许宣从小锦衣玉食;也不知吃过多少山珍海味;若是从前;在临安酒肆里吃到如此粗陋不堪的饭食;必定拍案而起;诸多挑剔。但几月来经历甚多;早已磨砺出了随遇而安的心态;此时饥肠辘辘;吃着这半生不熟的稗子拌肉饭;竟也觉得脂香四溢;味美不可言。
饱餐既毕;众人又传杯喝了几轮烈酒;方才醉醺醺地起身告辞;临走前又绕着屋内跌跌撞撞地跳了几圈舞;纵声高歌:“雄库鲁;雄库鲁;罗荒野的神鹰哟;越过吉塔的阿布卡赫赫使者;征服北海与白山;大地与天空……”
等到众人散尽时;夜已深了。
屋内的油灯昏暗如豆;纥石烈女婴将炕上收拾于净;铺上厚厚的暖被;转头微笑道:“官人;你是从遍地锦绣的南朝来的;这里粗陋简单;可比不上你们家。只盼你莫要嫌弃才好。”
许宣心中一酸;又想起了从前真姨娘为自己铺床时的模样;胸喉如堵;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完颜苏里歌在他数尺外铺好被褥;自行钻入;笑道:“妈;他现在是罗荒野的雄库鲁啦;怎能睡不了火炕?等他在这里养好了伤;吃惯了稗子饭;只怕都不愿意再回南朝啦”
许宣吓了一跳;想不到她们母女竟然就与自己睡在同一个大炕上。念头未已;完颜阿勒锦也铺好被褥;挨着他躺了下来;打了个酒嗝;含混不清地道:“雄库鲁;三年前我们对着吉塔发誓;谁杀死了大白虎;谁就是罗荒野的雄库鲁;你虽然是南人;但从今日起……就是我们的神鹰……我们……”话没说完;已经呼噜大作。
纥石烈女婴微笑道:“官人;你放心在这里养伤吧。等你好转了;若想回南朝;我们自会送你到高丽;搭乘海船。”吹灭油灯;漆黑中只听见荸荸的声音;夹着完颜苏里歌的几声轻笑。
许宣又困又乏;浑身更是无一处不疼;躺在暖烘烘的炕上;倦意重重;恍恍惚惚地想起真姨娘;想起父亲;想起白娘子、小青;想起青帝、林灵素、王允真……以及蓬莱山里发生的一切;似真似幻;竟已遥远得如同前世。
窗外风雪激吼;犬吠声声;黑漆漆地什么也瞧不见;只有完颜苏里歌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正亮晶晶地凝视着他;蕴满笑意;就像是夏夜里的星辰;然后又渐渐消失在黑暗里了。
这一觉睡得极为酣熟;翌日醒来时;晴空明媚;已近中午。
炕上空空荡荡;完颜阿勒锦爷孙早已出门为他采集草药。纥石烈女婴则在缝补那件白虎裘皮大衣;见他醒来;嫣然一笑;抖了抖虎皮裘衣;披在他身上;道:“我的手艺不好;你别见笑。”
虎皮裘衣大小适中;极为合身。许宣心头大暖;还不等感谢;纥石烈女婴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肉菜粥糜;和一盘盐渍野菜。
肉菜粥糜由鹿肉、狼肉、野菜捣成泥;和在稗子饭里煮成粥;颇为香甜可口。许宣就着盐渍野菜;连吃了三碗;浑身大暖;赞不绝口。纥石烈女婴见他吃得香甜;心下欢喜;微笑着站在一旁。
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她身上;就连含笑凝视他的神态都与真姨娘一模一样。许宣喉中又是一阵梗堵;悲喜交掺;泪水险些又要夺眶涌出。
正想找些话搭讪;门外马嘶阵阵;人声鼎沸;完颜苏里歌风风火火地提着一大捆的草药、人参奔了进来;朝墙角一扔;兴冲冲地道:“妈妈;雄库鲁;你猜我们今天找到什么啦?”
不等两人回答;又银铃似的笑了起来;从背后的皮囊里抓出一把见所未见的奇草;枝叶艳红如火;下方根茎纯白无暇;就像蹬着腿、咧嘴而笑的婴儿;惟妙惟肖。
许宣一震;脱口道:“火婴果”他曾听父亲说过;罗荒野的高山冰崖上;长着一种奇特的药草;枝叶如火;根如婴儿;乃是益气补脉的无上奇药。故有谚语;“万斤高丽参;抵不上半两火婴根”。
完颜苏里歌见他居然识得;又惊又奇;拍掌笑道:“哎呀;不愧是我们罗荒野的雄库鲁我们在这儿采了几十年的药草;从未见到;雄库鲁你一来;就一夜之间长出来啦”
纥石烈女婴却蹙起眉尖;欲言又止。
完颜苏里歌笑道:“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人们都说‘火婴果;是冰中之火;不祥之兆。长出‘火婴果;的地方;必要遭遇大劫;寸草不生。可是你忘啦;咱们家可是来了打死白虎的雄库鲁;采来‘火婴果;也是为他疗伤的;难道。中之火;能打得败阿布卡赫赫使者吗?”
纥石烈女婴勉强笑了笑;没再说话;接过“火婴果”;去为许宣熬药。
当是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号角;接着啸呼迭起;凄烈入云;有人似在用女真话高声地嚷嚷着什么。
纥石烈女婴身子一颤;猛地转过头来;又惊又惧。
完颜苏里歌神色也陡然一变;脸上红晕泛起;冷笑道:“杀不尽的雪狼;化不了的冰。讨人厌的家伙又来啦”
话音未落;屋外蹄声如潮;鼓号大作;似有大队人马正朝着村寨席卷而来;过不片刻;便已冲到院外。
第一卷人间世 第一百七十三章 海陵
只听骏马长嘶;人声鼎沸;有人哈哈笑道:“罗荒野的珍珠;美丽的苏里歌郡主;我来看你啦。两个月不见;有没有想你的迪古乃哥哥?”声音雄厚嘹亮;说的竟然是标准的大宋官话。
许宣又惊又奇;这人自称“迪古乃”;应是女真人无疑;却为何会说如此流利规范的汴京官话?他又为何称苏里歌为郡主?难道这位英秀活泼的少女猎户竟是金国贵胄?
念头未已;寒风扑面;有人掀开棉布帘;大喇喇地跨了进来。
那人身高八尺有余;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高大英挺;笑嘻嘻地环顾屋内;双眼灼灼如猛兽。戴着雪白的貂裘帽;身着白丝绣金的绵衫;外披白熊毛裘衣;连皮履也是白虎的皮革制成;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