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遭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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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遭遇皇帝-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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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国文,小说家,散文随笔作家,曾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主席团委员,《小说选刊》主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作家。
  1930年生于上海。祖藉江苏盐城。
  1947年在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学习理论、编剧。
  1949年到北京,进华北人民革命大学三部学习,继而在中央戏剧学院研究部工作。
  1952年抗美援朝。1954年回国,在中国铁路总工会宣传部任文艺编辑。
  1957年夏天,因在《人民文学》发表小说《改选》,由此罹祸22年。直到1979年才重新执笔。
  1980年春天,重新回到文坛。首篇作品《月食》,获得当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随后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问世,1982年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
  1984年,长篇小说《花园街五号》出版,为当年十大畅销书之一,并改编为电影和电视剧。
  《危楼记事》是由系列短篇合成的长篇小说,其中《危楼记事之一》曾获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集《涅槃》中的《涅槃之九》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随笔集《大雅村言》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他还出版了小说集《第一杯苦酒》、《没意思的故事》、《电梯谋杀案》、《洁白的世界》、《都市的黄昏》,和杂文集《骂人的艺术》、《寻找快乐》、《苦瓜苦瓜》、《说三道四》等书。近年来,他还编撰了《莎士比亚传》,以及重新评点《三国演义》。
  他的近期著作,《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中国文人的活法》,前书曾获得2003年华语媒体文学大奖。至今,他已写作了六百万字的文学作品。
  

目录
1危险的游戏3539
  2大江东去6837
  3曹操与建安文人9200
  4嵇康和阮籍7711
  5大谢和小谢8302
  06得意与忘形5841
  07武则天与北门学士9621
  08梦碎孟浩然6821
  09皇帝成为坏蛋的周期率6006
  10曾经沧海4209
  11诗人何以秦中吟7627
  12乌台诗案5154
  13蔡京与宋徽宗6808
  14李清照的悲哀5251
  15话说朱皇帝2617
  16朱元璋腰斩高启8795
  17解学士之死7443
  18海瑞骂皇帝7522
  19谁比谁活得更长久6687
  20陈子龙之死6970
  21文人遭遇皇帝8299
  22私刻明史案4137
  23可怜一曲长生殿4431
  24走过菜市口6773
  25乾隆摆宴4289
  26乾隆二三事5966
  27乾隆三才子8867
  28戒之在得4872
  29从屈原到王国维7263
  30磨与驴的寓言5260
  31皇帝的嘴脸7911
  32文人之死3299
  

危险的游戏(1)
中国文人,一方面创造着历史,一方面也在记录着历史。因此,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拥有五千年记史传统而不间断的唯一民族,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正是一代一代,前仆后继,薪火相传的文人,才有这份如此包罗万象,如此巨细悉备,如此绵长久远,如此丰富多彩的史籍遗产。
  然而,中国文人为爬格子这种危险的游戏,付出多大的代价啊!
  爬格子这个词,是香港一些专栏作家先讲起来的。慢慢地,大家也就习惯地沿用了。
  写汉字的稿纸,类似格子,作者伏案,也很像爬的动作,于是自嘲为爬格子。别人看不起这类卖文为生的人,甚至有讥讽为爬格子动物的。如果想到人也是动物之一种,也就不会在意了。不过,先前的作家,是不用稿纸的,即或有,也是直行,所以,无格可爬。而且,握一管毛笔,那姿势也须俨然,故而谈不到爬格子。古时候,没有这个词。
  那时,只有毛笔,谈不上自来水笔,圆珠笔,更不可能有现在像许多人已经在用的电脑,劈里啪啦,只顾击键就行的方便迅捷的现代化书写工具。
  细想起来,一笔一划,蝇头小楷,来做文章,可谓太难了。
  司马迁被关在蚕室里,一面服刑,一面养伤,一面开始构思《史记》这部书时,他使用的文房四宝,是个什么样子的,如今是很难为之悬拟的了。
  据想象,毛笔是应该有的,因为毛笔始起于战国。但纸张,此时还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直到他死后的公元105年,蔡伦才造出第一张纸。那么,他肯定是用简,也就是竹片,当他的稿纸,这可实在的麻烦。《史记》这部书,必然要依靠过去史官的记载,司马迁去国家图书馆翻阅那些未被秦始皇焚书烧掉,而漏网留存下来的资料,也必然是堆积如山的竹简。秦始皇把竹简付之一炬,就不如文革期间统统送到造纸厂泡成纸浆,这很足以说明时代的进步。
  古人常用“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来褒扬一位有学问的人,这车,就是指装着竹简的车。五车竹简,相当于今天多少万字的书,就不得而知了。一片竹简,写不了多少字,五车,表明很有学问,那么这个车肯定相当大的。
  一想到这些竹简,就难以设想被关在监狱里的司马迁,是怎样写作的?那时的专政机构,能容许他写这么一部大书,比之奥亨利在坐牢期间写短篇小说,似乎条件要更优越。
  我们也没有福气,坐过汉朝的班房,虽然唐代诗人写过“秦时明月汉时关”,可对汉代的监狱,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什么报导。但从他《报任安书》中,写到的犯罪服刑期间的情况,好象那日子并不怎么好过。“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可见古今同理,凡是专政机关,是不会把囚犯款若上宾的。
  于是,令我们后代爬格子的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他是如何能在牢里面著书立说的。如果随便设想一下,至少得要有笔墨纸砚吧?而纸,也就是简,一片一片,是很占地方的。加之手头必备的一些检索资料,自然那也是简,还有必不可少的一张书案,一张床,那样,给他预备的牢房,顶起码也得十个平方米的面积才行。竹简是以车论的,何况他要从事编撰的《史记》,又是一项浩繁的工程,牢房的门必然要能开进去一辆车,这班房是小不了的。
  当然班房宽大,不等于对司马迁宽大。但那时的司法当局,还不懂得制作沙丁鱼罐头的道理,所以,不明白如何缩减牢房面积。其实,“囚”字就具象地表现出应该给犯人多大的地方了,但居然留下了让他可以从事创作的空间,真是难能可贵。谢天谢地,否则,一间牢房里塞进十个二十个人犯,与他挤着一团,我想今天大概不会有《史记》这本书了。
  也许因为司马迁是触犯了皇帝的钦犯,也许因为他算得上是高级知识分子,看最后给他落实政策看,惩罚是半点不留情的,牢房还是有所优待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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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的游戏(2)
这个人倒霉就倒在他讲真话上,打抱不平上,对皇帝圣明的幻想上,和对自己太不切实际的估计上,这也是他之前,他之后,所有爬格子的人,总不走运的原因。爬格子的游戏和轮盘赌差不多,赌注越大,输的可能性也越大,赢,实在是侥幸的。轮盘赌输赢是钱,爬格子的游戏,玩大发了,有可能把命搭上,司马迁差一点点就被皇帝砍了头。
  其实他和那位出征匈奴的李陵,“素非相善,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没有任何亲密关系的。这就是爬格子的人共有的一种臭毛病;说得好听,叫做正义感,说得不好听,叫做多管闲事。若是看见装看不见,或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球照样转的。可生怕当哑巴被人卖了,一定不识相,一定按捺不住的要“干预生活”的话,既与事无补,自己还会碰一鼻子灰,那也只好说是咎由自取了。
  及至李陵寡不敌众,身陷重围,弹尽粮绝,那个贰师将军李广利援救不力,终于被俘,朝野震动。可想而知,李陵是怎样的被唾骂了,他看不过去,也太相信自己,以“拳拳之忠”,在明主面前说了两句公道话。谁知龙颜大怒,惹下大祸,身受“次死之刑”,也就是极残忍的“宫刑”(即“割势之极刑”),为他的正直付出代价。
  唉!这位爬格子先生,也太自信了。你算是陛下的一个何许人也?等他受了刑才明白,“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闲,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即使“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可是,到这个时候,知道一个舞文弄墨的所谓知识分子,在皇帝眼里,不过尔尔,已经晚了。这种自找苦吃,总是在吃尽苦头以后才醒悟的悲剧,一直又延续了多久多久啊!
  现在已无法知道这种残酷的,极不人道的刑法,对司马迁的身体的摧残程度如何?但对他造成的心理压力,精神伤害,肯定是万分痛苦的。从他给任安的信里可以看到那份难以言状的悲愤,“故祸莫惨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他哀叹地说:“饵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
  这种凄惨的哀鸣,事隔千秋,犹令人感到心灵的震撼。
  在这封信里,他把一个人受到的侮辱,分为“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跪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而统治者本可以赏他一个自杀,不,非要他在那儿活遭罪,也够恶毒的。为什么“宫刑”又名“腐刑”呢?就因为其受刑后,创口久久不能愈合,流脓溃烂,而腐臭不堪的缘故。后来,我们在文革中经常听到的把谁搞臭,寻根觅源,在某种程度上,没准倒可能是古代宫刑余风的再现呢!
  然而,“沉溺缧绁”的“刑余之人”,“身残处秽”于“槛井之中”,他还忍不住要在一片片竹简上,继续爬格子的游戏。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很难说得通的性格,干什么?干什么?已经把你挤到一个彻底绝望的死角里了,你还写个什么劲呢?不,不论这游戏多么危险,哪怕妻离子散,坐牢杀头,也仍是九死而无一悔地写下去。
  司马迁这样鼓励自己:“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正是这一股中国文化传统赖以不坠的精神力量,这个刑余之徒,哪怕羞辱到极点,苦楚到极点,也没放下手中的笔,矢志不移地记史,最终还是坚持完成了他的这部不朽之作《史记》。
  这固然是从古至今爬格子的作者,令人感佩的光辉之处,可是,当我试着描绘司马迁在牢房里,忍住创痛,和比创痛还要锥心剌骨的耻辱,在孤灯下,在竹简上,孜孜不息,锲而不舍,埋首著作的情景,就难以解释这些古代的,也包括后世的,许许多多正直的知识分子,那种究竟为什么想不开的愚执?
  

危险的游戏(3)
也许他生于这块土地,长于这块土地,中国文人的脐带,终究是连结着这块灾难深重的土地上的。他们的责任,他们的担承,他们的不胜唏嘘,慷慨当歌的抒怀,他们的壮志未酬,英雄扼腕的悲情,他们的国是日非,江河直下的哀惜,也在不断撞击着我们的心灵。同时,他们的呐喊,他们的呼吁,正直的人想做成一件事之难,而小人想搞坏一件事之易,中国文人在爱之迷茫,生之艰难,居之不易,行之趑趄的途程中,智者被愚者统治,弱者被强者草菅,焚坑的恶焰不息,文字的罗网密织……。
  这所有一切令我们不胜唏嘘的生存状态,也割断不了这些爬格子的人(骨头软者除外),与这个民族,这个国家,以及父老乡亲的紧密联系。只要他提起笔,无论毛笔,自来水笔,圆珠笔,还是电脑,在这个永远解不开的情结冲动下,他就是这支前仆后继的长长队伍中的一员,他也就只能沿续这样一个文化传统精神,去爬他的格子。
  其实,这也不光是中国,世界上哪个民族的作者,不是这样笔耕的呢?文学也好,历史也好,哪一页不是爬格子的人,一笔一划的书写积累起来的呢?
  鲁迅先生在《华盖集·忽然想到四》里说过:“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正是这样,我们对这位写出“无韵之离骚”的司马迁,由不得生出无尽的敬意。
  

大江东去(1)
几年前,一位老作家去世,随后发表了按他要求死后才公开的访谈录。这位既自负,又自恋,既目空一切,又愤恨不平的老作家,因为未能达到他所期求的,受人尊崇的文学史高度,而口出狂言。
  其实,文学这东西,没有永远开不败的花朵,花开花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悲哀的是我们很多文学人,总看着自己那块停摆的手表,总觉得自己青春还在,总认为自己东方不败,这才做出贻人笑柄的失态举止。
  文学,是属于年青人的。这一点清醒,恐怕是吃文学这碗饭者的,最起码的认知了。
  苏东坡谪放湖北黄州任上,游赤壁,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与前、后《赤壁赋》,大大地宣泄了一番,感慨了一通。仅这“大江东去”四字,便足以将他心胸中的全部郁闷,统统扔进长江,付诸东流。
  一个文人,在得意的时候,很难写出深刻的觉悟,只是到了不那么得意的时候,便对天高地厚,世事深浅,人际浮沉,逝水斯夫,有了多多少少的思考。苏轼在开封的大牢里,关了一百零三天,以差点掉了脑袋的代价,才得来的这些悟解,自然非同凡响。
  苏轼出名早,成名快,但命运不济,流年不利,第一,官场的倾轧,弄得他很狼狈,第二,文字的灾难,弄得他很倒霉。出狱以后,发配黄州,虽然更失落,更扫兴,与一抹到底也差不多。不过,离京城远远的,看不到那些倒胃口的嘴脸,碰不着那些防不胜防的小人,倒也获得另样的清静。
  人是要学会算账的,得和失,不能只打一面算盘,苏轼觉得划得来,虽身处逆境,倒也活得开心。于是,“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兴致一来,约了友朋,泛舟江上,作赤壁之游。
  这一游,他写出来的一赋一诗,如同唐人崔灏写黄鹤楼,吓得李白不敢动笔那样,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首不足百字的《赤壁怀古》,把赤壁写透了,写尽了,竟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千古绝唱,从此以后,没有人敢在赤壁这块地方舞文弄墨。
  这就是大师的厉害之处了。
  凡大师,写出来的东西,第一,必是空前的,第二,必是绝后的,无此,也当不得这个众望所归的称号。所以,严格讲,既空前,又绝后,还要众望所归,当下中国,大概很难找出一位像样的真正大师。那些被人称为的“大师”,或者自己认为的“大师”,都得加上引号,以示存疑。因为他们既写不出空前,更达不到绝后,不是重复自己,就是重复他人,不过是跟在人家后边爬行的文学虫子罢了。
  不幸的是,如今这类爬虫式的“大师”,繁殖得特别猖獗,又找不到杀虫剂来扑灭,着实有点伤脑筋咧!
  公元1082年(元丰五年)的七月间,苏轼出游的那天夜晚,长江表现出一派温柔。“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他在江心中,见“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那一江秋水的诗情画意,令这位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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