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遭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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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遭遇皇帝-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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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能做到的,那就是在其充军发配的一路之上,不卖给蔡京一粒粮,一滴油,一根菜,更甭说,一块烙饼,一个馒头,一个包子了。没有发通知,没有贴布告,更没有下命令,发文件,街乡市井,城镇村社,驿站旅店,庄户人家,所有的中国人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齐心,让他活生生地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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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与宋徽宗(5)
饥肠饿肚的蔡京,回想当年,那山珍海味,那珍肴奇馐,现在连一口家常便饭,也吃不着了。那时候,他爱吃一种腌制食品“黄雀酢”,堆满三大间厅堂,他转世投胎一千次,也吃不完,现在想闻闻那扑鼻香味,也不可能了。那时候,他想吃一个包子,得若干人为之忙前忙后,现在,即使那个缕葱丝的妇女碰上他,也绝不肯将缕下的废物,一堆烂葱皮,给这个饿得两眼翻白的前蔡太师的。
  中国人对于贪官污吏的憎恨之心,惩罚之意,是绝对一致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坚定坚决,也是从不动摇的。因此,再也没有比这种饿死蔡京的死法,更让人民大众开心的了。
  王明清《挥尘后录》:“初,元长之窜也,道中市食饮之物,皆不肯售,至于辱骂,无所不至。乃叹曰:‘京失人心,一至于此。’”《宣和遗事》载:蔡京最后“至潭州,作词曰:‘八十一年往事,三千里外无家,孤身骨肉各天涯,遥望神州泪下。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度宣麻,追思往日谩繁华,到此番成梦话。’遂穷饿而死。”
  这就是一个贪官的奇特死法。
  蔡京虽然饿死了,但不等于所有蔡京式的人物都饿死,因此,这个陈旧的故事,或许能让有些人,读出一点震慑的新意来。
  

李清照的悲哀(1)
宋徽宗自号道君皇帝,其实不但无道,而且无德,无能,无聊,无耻。但他在政治上,在收拾知识分子上,在挑动群众斗群众上,倒也颇有几分歪才。
  在中国,统治者不是整一个人,而是整一群人的话,就要搞政治运动。宋徽宗在这方面,称得上是一个先行者。
  李清照(1084…约1151),山东济南人。这位命运不济的才女。她的一生,与她号“易安居士”的“易安”二字,简直毫无相应之处。
  相反,她的早期作品,大约作于公元1103年(北宋崇宁二年)秋天的《一剪梅》,其中一句“花自飘零水自流”,倒是她生于那个多事之秋,遭遇不幸;碰上那个糟糕皇帝,命途多舛的形象写照。
  那年,李清照二十岁,正是花样年华;也是与赵明诚婚后的第三年,仍属新婚燕尔。在这个应该女人最好的年月里,她写下的这句“花自飘零水自流”,却成为她这辈子的不吉谶语。
  从此,像落在流水里的花瓣,不能把握自己的飘零命运,也就开始了。
  于是,在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绞肉机中,一位无辜的女诗人,就这样被挫折到最后下落不明。有关她的悲剧故事,得从中国历史上数得着的昏君说起:
  公元1100年(元符三年),正月。
  哲宗驾崩,赵佶嗣位,是为徽宗。他一上台,便倒行逆施,反攻倒算。
  公元1102年(崇宁元年)夏五月。
  将司马光,文彦博,苏轼等,籍为“元祐奸党”。
  这是一种批量化的不杀你头,却给你戴上一顶奸宄帽子的刑罚。砍掉脑袋,只受一次痛苦,徒刑坐牢,期满便也获得自由,而戴上一顶奸宄帽子,那羞辱,乃无声之鞭挞,那折磨,乃永久之惩罚,才是最厉害的一手。
  七月,李清照之父李格非,受株连。
  他“以文章受知于苏轼”(《宋史》),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被不知其名的王八蛋检举,顺藤摸瓜,难逃一劫。七月乙酉,给他定性,结论为“元祐奸党”。
  首批定奸党者,共十七人,李格非名列第五。于是,罢官。
  九月,宋徽宗觉得这样惩治,起不到广为人知的效果,亲笔御书奸党人名,刻石于京师通衢大道的端礼门上,众目睽睽,以示儆尤。这一次,打击面扩大化了,由十七人增至一百二十人,李格非名列其中,充军广西象郡。
  公元1103年(崇宁二年)四月。
  宋徽宗在意识形态领域,充分肃清“元祐奸党”流毒。下令毁司马光、吕公著等绘像,及三苏、秦、黄等人文集。包括他们手书的碑匾题词,楹联墓铭,统统砸烂仆倒,扫荡干净,不留痕迹,私藏者以窝赃罪论。
  九月,这位皇帝认为只是在开封城里,收拾元祐党人,规模有限,很不过瘾。下令天下,凡各地监司、长吏厅堂之间,必立“奸党碑”,为怙恶不悛者戒。至此,刻录于党人碑者,再次挖地三尺,层层加码,总数达三百零九人。
  李格非名列第二十六,排位相当靠前,日子很不好过。
  公元1104年(崇宁三年)。
  更恶毒的政策出台,诏御书所书写之奸党,“不得擅到阙下”,更不得在汴梁居住。凡亲属,无论亲疏,遣返原籍。连文革期间的对可以教育的子女,给出路的政策,也没有,可见宋徽宗斩草除根之歹毒。
  公元1106年(崇宁五年)春正月。
  因为慧星出西方,太白昼见。这个绝不上东西有皇帝,不得不诏求直言,有上书者认为堂堂京师立这样的碑,全国各地立这样的碑,有碍观瞻,遂有毁碑之说。
  公元1108年(大观二年)春正月。
  壬子朔,宋徽宗这场政治运动,总算告一段落党禁至此稍弛。
  据说,宋太祖赵匡胤登基后,有过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得杀诤臣,不得杀读书种子。是否如此,未见正史。但赵姓皇帝对待知识分子,尚属礼遇,不算那么刻薄。
  

李清照的悲哀(2)
在中国封建社会中,文人做官,做到部长级,国务委员级,副总理级的高层职务,也就只有宋朝的的范仲淹,王安石,欧阳修,司马光,苏轼等人,达到如此官位。他们出入宫禁,位列中枢,掌握机要,筹谋决策,真正受到帝王重用,那才真叫当官,绝不是当摆设,充玩艺,起花瓶作用的闲差虚位。有职有权,有威有势,足够让今天已做官的,想做官的作家,或者诗人,艳羡不已。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也非等闲人物,以礼部员外郎,拜提点京东刑狱,作为河南、山东一带的司法厅长,警察总监,官也做得不算小的。所以,平心而论,混账如赵佶者,尽管修理文人,不遗余力,通过党人案,大搞宋朝的政治运动,倒没有开过杀戒,没有砍人脑袋,总算不违祖宗规矩。不过,他先打“元祐奸党”,后打“元符奸党”,雷厉风行,严惩不贷,斗争从严,处理也从严,充军发配,妻离子散,打得大河上下,京师内外,杀气腾腾,鬼哭狼嚎,也是蛮恐怖的。
  最滑稽者,居然还有平反改正,落实政策一说。“元祐奸党”案,从公元1102年,到公元1108年,也颇符合当代政治运动“七八年来一次”的大限,实在让人不禁感叹系之。
  敢情,历史原来是一条环行路,这一切都是古已有之的,能不令人咋舌?
  北宋自神宗变法以来,到徽宗的双打,知识分子就不停地被翻烧饼,烙了这面再烙那面,烤焦这边,再烤那边,今天把这拨打下去,明天把那拨抬上来,后天,给打下来的这拨昭雪,再后天,又将抬上来的那拨打下去。
  在哲宗朝元祐年间蜀党被起用,到了徽宗朝崇宁年间洛党抬头,又被打下去的噩运。被李格非不幸赶上了,他的罪状,就是站错了队,谁让他是苏轼门下的得意弟子呢?
  北宋党争的这两派,“元祐党人”中,正直的知识分子较多,有才气的文人较多。而“元祐党人”的对立面,当然也并非全部坏蛋,但其中小人要多一些。而小人这东西,一肚子坏水,极尽刁钻刻薄之能事,只要下手,无不心毒手辣。一般来讲,君子斗不过小人,总是要败在小人手下,就是在狠毒度上做不到他们那样无所不用其极。因此,苏东坡哪怕死了,一个死灵魂,也要遭到清算。
  宋徽宗也是一个小人,这种铭刻在石板上“元祐党籍碑”,就是他的一大发明,比西方的耻辱柱,不知早了多少年?随后,在中国历次运动中出现过的大字报、戴高帽,批斗会,喷气式,追本溯源,都是借鉴宋徽宗的这一手。
  士可杀而不可辱,整人的人,对付知识分子,无一不是极尽羞辱之能事。
  我不禁想起个人的遭遇,1957年,我到太行山深处的铁路新线接受劳动改造。他们喝令我,必须端着饭碗,在工地食堂立有“右派分子李国文吃饭处”的木牌那儿进食。顿顿如此,天天如此,这歹毒的主意真亏他们想得出来?现在来看,他们当然不是从宋朝学来的高招?但我相信所有这些整人的人,其人性恶的本质,都是胎里带,都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材的。
  现在已经找不到李格非到广西以后的情况资料,是不是也要捧着饭碗,到奸党碑旁就餐呢?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仍在开封的李清照,日子是不怎么好过的。
  第一, 她不能不挂念谪放远方的老爹;
  第二, 她不能不犯愁自己要被遣送的命运。
  株连一说,虽然出自秦朝,但是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无不奉为圭臬。宋朝,不可能有伟大领袖的“可以教育好子女”的“给出路”政策,但不可能没有以蔡京为首的“双打办公室”, 不可能没有以高俅领衔的“清查奸党工作组”,不可能没有以叶梦得为首的“梁效”式写作班子。
  在中国,只要一搞运动,整人者,层出不穷,告密者,纷纷出笼,检举者,望风扑影,打小报告者,如影随形,立刻就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兴旺景象。一个诗词写得如此出色,人品生得如此出众的女诗人,能逃脱得掉这么许多业余警察的眼睛吗?我真为当代那些受到无微不至呵护的美女作家额手称庆,她们幸亏没有生在宋朝,而托福生在有如此众多好色之徒的中国文坛,才有这份好运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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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的悲哀(3)
幸好,李清照的先生赵明诚很爱她,是那不堪屈辱的日子里,唯一的精神支柱。这位在太学读研或者考博的丈夫,既没有跟她真离婚或假离婚以划清界限,也没有立时三刻大义灭亲让她扫地出门,而是四处求情,辗转托人,送礼请客,以求宽容,挨一天算一天,尽量拖延着不走。
  实际上,赵明诚完全可以求他的父亲赵挺之,这位官至尚书左丞除中书侍郎,相当于副首相的高级干部,只消说一句话,谁敢拿他的儿媳怎样。然而,此人很不是东西,“炙手可热心可寒”, 就是李清照对这位长辈的评价。我不知道赵佶搞这次政治运动,会不会成立一个中央领导小组?如此今古一体的话,向来就是反苏轼,反蜀党,反“元祐党人” 的赵挺之,这个急先锋,不是这个机构的成员才怪?江青不就担当过中央文革小组的副组长吗?估计,他很卖力气,很受赵佶赏识,很快擢升为尚书右仆射。任何一次政治运动,有倒霉者的同时,必有得利者。倘无论功行赏,谁肯去当打手?
  赵挺之不会为双打分子的子女李清照缓颊的,一方面是亲不亲,路线分。另一方面便是一种阴暗心理了,此人几乎绉不出几句像点样子的诗词,很生闷气,这和江青为旗手以后,死整三十年代文化人一样,赵挺之对他的儿媳,肯定怀有妒火中烧的文人情结啊!
  正是这种老父远谪,身不自保,京师难呆,夫妻离分的多种因素,李清照相当不是滋味,才有这首前景渺茫,后果难料的《一剪梅》。
  李清照的这首很政治化而无任何政治蛛丝马迹的《一剪梅》,长期以来,是被看作一首闺情诗,一首思妇词,被人吟哦传诵。在最早的版本上,甚至还有编辑多情加上的题注。“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甚至还有更艳丽的演义,那块锦帕,也就是李清照手迹的此诗真本,到了元代,还被画家倪云林所收藏云云。如果真是这样罗曼谛克的话,那倒是适合拍好莱坞爱情电影的上好素材。
  一个作家,一个诗人,能给后人留下充分的话语余地,说好也罢,说坏也罢,能够有话好说,那就不简单,可谓不虚此一生。作品问世,不是马上呜呼哀哉,不是转眼烟飞焰灭,而是说上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像李清照这样,才是所谓真正的不朽。至于时下我等厕身之文坛,耳闻目睹,恭逢其盛的“不朽”, 无论个人吹出来的,还是哥儿们、姐儿们捧出来的,无论怎样厚颜无耻,大言不惭,至多,只能说是一种乐此不疲的文学手淫而已。
  《一剪梅》中,远走之苦,恋念之深,绮丽的离情,委婉的别绪,无可傍依的忧愁,无计排遣的惆怅,字字句句,无不使人共鸣。全词无一字政治,但政治的阴霾,笼罩全词。这还不过是她飘零一生的序曲,嗣后,靖康之国灭,南渡之家亡,逃生之艰难,孤奔之无助,更是无穷无尽的与政治扭结在一起的悲剧。甚至直到最后,死在哪年?死在哪里?也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尽管,她很不幸,但她留给文学史的不多的词,很少的诗,极少的文章,无一不精彩,无一不出色。甚至断简残篇,只言片字,也流露着她的睿智。在中国文学的天空里,李清照堪称是女性文人中最为熠熠发光的星。
  对于这首词,明人王世贞的评说,别出心裁,他认为女诗人写作时的心态,“可谓憔悴支离矣”。王世贞之所以有这样的看法,因为其父王忬,藏有《清明上河图》,严东楼想要,王不敢不给,但又舍不得,只好搞了一份膺品送去。谁知被人揭发,由此忤怒严嵩,便找了别的籍口,将他关进大牢。王世贞营救无计,眼看其父瘦毙狱中。这种相类似的感受,使他在《弇州山人词评》中,忖度李清照的写作心态,“憔悴支离”四字,道出真缔。
  所以,当文认遭遇皇帝,面对政治迫害,这种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的恋恋不舍之歌,那是很痛苦的诀别。不能抗命的无法逃脱,难以名状的凄凉情绪,无可奈何的强迫分手,心碎郁闷的长远相思,就绝非泛泛的离情别绪所能涵括,而是更深层次的悲恨怨愤。要真是“花自飘零水自流”,花归花,水归水,各走各的路,倒相安无事的。可是,落花无意,流水有情,“双打办”也好,“清奸肃党办公室”也好,频频敲开她家的大门,不断关切她何时启程。于是,“远游”的,只能是她。告别汴梁,沿河而下,回到原籍齐州章丘,也就是山东济南,饮她飘零人生的第一杯苦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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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的悲哀(4)
似是同时,北宋当局的腐败政权,也开始江河直下地向灭亡走去。
  也许一个临近衰朽没落的政权,越是疆土日蹙,越是外邦欺凌,越是国弱民衰,越是日暮途穷,越是起劲地窝里斗。这种力气没处使只有自相残杀的游戏,也是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的场面。
  而积弱的宋朝,到了中后期,举国上下,不务正业,投入持续了大半个世纪的“党争”,耗竭国家之元气,伤害国民之精神,制造人群的分裂,最后只有不可收拾的亡国一途。尤其可恶的,正是这场“党争”,把当时中国绝大多数的优秀文人,其中很有一些堪称为民族精魂的文学巨人,都卷了进来,一个个打得不可开交,一个个活得精疵力尽。求生尚且艰难,何暇顾及为文,遂酿成文化生机的停顿,文学发展的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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