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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三才子(6)
写此文时,已是晚年,能以一个文人的认知,来看待自己的经历了,可酸溜溜的行文,却依然读出为帝王奴才久了以后,那卑下的品味和格调,看起来,磕头磕多了的奴才气息,长成在骨头缝里的,也难轻易褪掉。这就是封建社会中,专制制度下,即使非常有才华的文人,也是难以逃脱的宿命论。
在那个黑暗王国里,在精神的扼杀胜于一切压迫的时代里,纵使有天大的才华,也只能付诸流水,任其消逝,化为乌有,抱憾苍天。因此,无论为叛逆,无论为奴才,也无论既非绝对奴才,也非完全叛逆,能在一丝缝隙中求生存,如袁枚这样侥幸者,在这样一个高压窒息的乾隆年间的政治气氛下,作为诗人的袁枚,除了倡“性灵说”,还有别的道路可以发挥其聪明才智么?
他之这样做,固然具有别开生面的意义,但是,实际上也是为免受文字狱殃及的巧妙逃避,乃不得已而为之的尝试。毫无疑义,袁、蒋、赵,都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如果得大发展,当有大成果,如果让他们放开手脚去写,不知该给中国文学史增添多少华章?然而在统治者的精神阉割下,在文字狱的刀光剑影下,在奴才思想浸润到心灵的腐蚀下,他们不得不风花雪月,不得不游戏人生,不得不关在随园那小天地里,与整个社会,整个民众脱节,不得不改弦易辙,奉旨填词,不得不官样文章,马屁哲学。因此,袁枚所发起,所推动的倡写性灵,摆脱陈腐的新诗歌运动,对于清代文学的发展,多少起到一些促进作用,也就是难能可贵的贡献了。
大概稍晚半个世纪,俄国的普希金(1799…1837)、莱蒙托夫(1814…1841),德国的歌德(1749…1832)、席勒(1759…1805),英国的拜伦(1788…1824)、雪莱(1792…1822)这样双子星座似的诗人,也将走上世界文学的舞台,而且,远比“乾隆三才子”,或“江右三大家”,要产生更为深远和广泛的影响。
假如,倘非满清“盛世”,对于中国文人和中国文学的严酷统治,袁枚,蒋士铨,赵翼,对于世界文学史的意义,绝非今天这样简直不足为外人道的寒怆了。话说回来,即使对中国人而言,知道他们三位者,又有多少呢?
呜呼,天才的悲哀,莫过于生不逢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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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之在得(1)
中国文人之好名,也算是一癖了。
第一,人之好名,与其成就高低成正比,成就愈高,愈在意名。第二,人之好名,又是与人的年纪成正比,年纪越大,越追求名。于是,中国文人的全部快乐和不快乐,便系于这个名上。
而大文人,老文人,则是最不肯安生,最能够折腾,最害怕冷清,最热衷于人来疯的一群。
鲁迅先生的《且介亭杂文》里,有一篇《买记》的杂文。其中,引用了《论语·季氏》的一句话:“君子有三戒……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细细品味,很有道理。
老了,就要见好就收,就要适可而止,就要鞠躬谢幕,从运动场中回到看台,当一名观众。人的一生,其实是一个加减法的过程,年青时期,不断地追求,不停的获得,是加法。进入老年以后,便是减法了,一直减到两手空空,如同刚出生空着手来到这个世界那样,再离开这个世界。至此老天拔地,老眼昏花,老态龙钟,老朽无能之际,你老人家还不厌其烦地求,还不厌其多的得,那就很不令人尊敬了。
《小学大全》的著者,为清乾隆朝人尹嘉铨,一位道学先生,官做得也不小,大理寺卿,相当于最高法院,或司法部的长官,熬到这个位置上,也就可以了。人就是这样:没有钱的时候,物质欲望特别强烈;有了钱以后,权力欲望就会上升;而在官瘾、钱瘾都满足以后,求名的欲望就会浓厚得可怕。尤其人到晚年,更着重声名的满足。
没名者求名若渴,有名者求名更热,名小者求得大名,名大者与人比名,名不怕多,就怕不名,名上加名,最好是举世闻名。按说,一个人当上了皇帝,譬如隋炀帝杨广,应该是得到了名欲的最大满足吧?不!他对大臣杨素说,我的骈体文,四六句,也是满朝第一,当仁不让的。因求文名,他竟把一位诗人杀了,还说,看他今后还能写出比我好的诗?
由此可见求名者那一颗不得安宁的心。
小孩子希望大人注意他,就闹人来疯。成年人同样希望别人注意他,也要闹人来疯的。
这位求名心切的尹嘉铨先生,所作所为,就是典型的人来疯。
人来疯,医学上定名为“儿童多动综合症”,通常发生在三岁到六、七岁的儿童身上。但如今,由于社会公共关系日趋表面化,竞争化,浅薄化,商品化的结果,人来疯便愈来愈成人化,三四十岁,四五十岁,一些有头有脸的,有声望有地位的人物,或颠三倒四,装疯卖傻;或出出洋相,唱唱反调;或奇形怪状,哗众取宠;或故作悖谬,语出惊人,也在以吸引他人眼球为能事,这就叫作“成年多动综合症”。其症状,越是公众场所,越是人多场合,越是有重要人物,有年青异性,有传播媒体,有镜头灯光的所在,这些成年多动综合症者,就会躁动不宁,没话找话,就会表演卖弄,搔首弄姿,就会为老不尊,失态失控,就会挤眉弄眼,情不自禁。
人来疯,是病,又不是病,你说它是病,就是病,你说它不是病,也就不是病。一般来说,小孩子的人来疯好治,长大以后,不药自愈。而上了年纪的人,得了人来疯,基本上是没治的了。
最厉害的,也是最可怕的,还数六十岁,七十岁,乃至八十岁的“老年多动综合症”了。抖擞着一把快要散架的老骨头,要耍起人来疯来,那才叫恐怖。第一,四不:不甘寂寞,不肯罢手,不能安生,不愿休止,第二,四有:有饭必吃,有酒必喝,有话必讲,有屁必放。凡出场、出席、出镜、出台,总有他们身影在;凡褒扬、授奖、表彰、上榜,总是他们当主角;凡聚会、团拜、联欢、饭局,总推他们坐到主座;凡检查、视察、剪彩、指导,总少不了老爷子临场……
总而言之,人来疯的根本目的,求名,求大名,要大家众星捧月地围着他,水涨船高地抬着他,为了名。要大家相信他老当益壮的存在,相信他风头正健的存在,也是为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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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之在得(2)
由此看来,名是一个无底洞,真是欲壑难填啊!半截入土的老人家,还疯个没完没了,这些年来,可真让我们看得眼晕目眩啊!
尹嘉铨已经致仕,享受离休待遇,回到老家河北博野,论理,享他老革命的清福吧!不,他怎能就此罢手呢?因为“名”这个东西,如同海洛因,染上了就难戒掉,一生一世也摆脱不了。有的同志,甚至奄奄一息,回光返照,不最后看一眼亲人骨血,战友伙伴,仍于弥留期间,念叨着悼词怎么写,惦记着墓志铭怎么刻,是“坚定的”,还是“不屈不挠的”;是“忠诚的”,还是“久经考验的”,放心不下,斟酌再三,不肯闭眼,不能瞑目。
这就好比文坛的大师名流,文人墨客,等外作家,鱼鳖蟹虾一样,作品放在头条,还是放在二条,得正式奖,还是得提名奖;排行榜第一,还是第二或第三;是著名作家,还是知名作家,都会寸土必争,寸步不让,讨价还价,面红耳赤的。看来,这是“名”之酷爱者的古今同好了。
所以,尹嘉铨想出来为他父亲请谥,也是名欲薰心,才弄得不安分的。鲁迅先生写道:“乾隆四十六年,他已经致仕回家了,但真所谓‘及其老也,戒之在得’罢,虽然欲得的乃是‘名’,也还是一样的招了祸。”
“戒之在得”,说来容易,做到却难。近年来,文坛上有那么一些人,说写得不那么太坏,可以,但绝说不上写得很好。能力有大小,才华有高低,这本也无碍,但一定谋什么头衔,当什么委员,顶什么桂冠,挤进什么排行榜,而奔走竞逐,累得屁滚尿流,巴结攀附,功夫全在诗外,为这个“名”,折腾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而且,不知伊于胡底?
也许文人更容易为名所诱,为名所驱,所以,尹嘉铨做出令乾隆爷大为光火的事,也就不必奇怪了。
公元1871年4月,乾隆西巡五台山回銮,驻跸保定,在籍休致的这位前大理寺卿,按捺不住他的表现欲了。当然,这样的接驾盛典,侍候过乾隆的他,怎么能缺席呢?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向北眺望,会不会从大路上飞来一彪快马,奉圣旨,亟传老臣尹嘉铨入觐。其实他应该明白,官场是很势利的,所有冀图固宠的臣下,只是希望皇帝的眼睛眷顾于他,哪里愿意他老人家出现,而分散皇上的注意力呢?这位道学先生,站在路口,左望不来,右望不到,真是心急如焚啊!
博野位于蠡县、安国之间,离保定府,要是有私家车,也就几十分钟的路程,照老先生退下来的三品官,享受二品的离休待遇,肯定地方政府会给这位京官,配官轿侍候的。要不,他自己去一趟,尽一分老臣护驾之心,人家不会用乱棍将他打将出来;要不,他就现实主义,死心塌地在家待着,只当没有发生这回事,也就天下太平。四月份,雨前毛尖也该上市了,泡杯新茶,与夫人、小妾调调情,也是怪不错的养生之道。
可是,名欲烧心,使得他坐卧不安。人老了,就像一个老小孩,很拿他们没有办法。这位假道学,去罢,怕人家把他这过气的官僚,不放在眼里,主席台,上不去,贵宾席,没位置,只能跪得远远的,用望远镜才能看到圣上。不去罢,这就意味着他真成了在野之人,林下之民,拉架的黄瓜,基本上的无名之辈了,这是他绝对受不了的。又想吃,又怕烫,既自尊,更自卑,那一夜,尹嘉铨光在炕上折饼了。
苦思冥索大半宵,他终于想出来锦囊妙计,为其老爹尹会一请谥和从祀,是个绝好的主意。皇上恩准下来,不但孝子当上了,风头也出尽了,想到这里,高兴得直搓手。天色露曙,让下人赶紧为大少爷备马,火速前去保定府,向乾隆皇帝行宫呈上这份自以为是两全其美的奏折,哪晓得名未求着,反倒搭上了一条老命。
其实,皇帝也未必不小人,乾隆一看,你尹嘉铨不来朝拜,不来面谒,竟打发你儿子来,也太荒谬,太嚣张,也太目无王法,目无纲常了吧?或许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看到尹嘉铨的请谥奏章,马上龙颜不悦,面露愠色。“与谥乃国家定典,岂可妄求?此奏本当交部治罪,念汝为父私情,姑免之。若再不安分家居,汝罪不可逭矣!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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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之在得(3)
可接下来,看到尹嘉铨请祀的另一本奏折,打的旗号是请批准本朝的名臣汤斌、范文程、李光地、顾八代、张伯行等从祀孔庙,这当然也是无可无不可的事情。然而,发现奏章中这位老先生“名”令智昏,竟敢奏请:“至于臣父尹会一,既蒙御制诗章褒嘉称孝,已在德行之科,自可从祀,非臣所敢请也”等不逊词句,弘历不是昏君,对如此下作,如此无耻的挟带私货的邀名行径,乾隆能不勃然大怒?“竟大肆狂吠,不可恕矣!钦此。”
尹嘉铨还在家里静候佳音呢?谁知死期已经不远。
李白的“天子呼来不上船”,冯延已的“吹绉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这两位诗人敢于跟皇帝逗逗闷子,都是有先决条件的,是吃准了皇帝在那一刻心情不坏,胃口很好,血压正常,精神不错。问题在于尹嘉铨退居乡闾,已是闲云野鹤,肯定信息阻绝,孤陋寡闻。再加上人老以后,脑细胞固化,容易囿于己见,自我封闭。被人总捧着,总抬着,也容易自以为是,自成一尊。
所以,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当回事,乾隆在第五次南巡前,已经处理了江苏东台举人徐述夔的诗狱,这是一件很大的案子,涉及了许多人,还有很重要的高层人士。他在北京还有公馆,能看到邸报,也会有人通风报信,但他忙于讨小老婆,竟疏忽了。
凡文字狱,都是先有小人举报,然后才有皇帝震怒,下令严办,然后才有杀一儆百,人头落地,这次也不例外。在徐述夔的《一柱楼诗》集中,发现了“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犯禁诗句,有人举报出来,因为这种影射讥剌,太过显露,触动了清廷种族忌讳的敏感神经,定为十恶不赦。于是,将已死多年的徐述夔及其子徐怀祖,从棺材里拖出来戮尸,其孙徐食田论斩砍头;失察的江苏布政使陶易,列名校对之徐首发等俱押往斩监候,用现代的话说,也就是死缓罪吧?
最关键的一笔,也是尹嘉铨无论如何不能掉以轻心的,是对江南大才子沈德潜的处理。算起来,这位已故的礼部尚书,是声望不让其父尹会一的朝廷同僚。尹会一是道学家,沈德潜是诗人兼诗评家,而且还是乾隆做诗的枪手。所以,尹会一虽任过吏部员外郎、工部侍郎,能面见乾隆,得睹天颜的机会很少,沈德潜则不同,是乾隆十分赏识,亲自擢拔的首席御用文人,经常蒙召到内廷,赐平身,可以坐下来与陛下,谈论诸如唐诗和宋词,李白与杜甫之类话题,很神气一时的。
此人也是太老了的缘故,八十多岁致仕,告老还乡,作为皇帝的第一笔杆,光焰万丈,何其了得?肯定招摇过市,大出风头,苏州本不大,简直装不下他。在中国,文人皆喜欢被捧,老文人尤其需要大家捧。捧昏了头的沈大学士,没细看徐书中的“反动”内容,倚老卖老,为这部诗集的作者写了篇传记,结果,作者满门抄斩不说,老先生虽死,因这篇序,也受到“扑其碑,戮其尸”的处置。
尹嘉铨如果不是名欲缠心,求名心切,应该从三年前发生的这次文字狱吸取教训。乾隆对于这些高级知识分子,妄自尊大,自成一统,是相当反感的。鲁迅先生分析道:“清朝虽然尊崇朱子,但止于‘尊崇’,却不许‘学样’,因为一学样,就要讲学,于是而有学说,于是而有门徒,于是而有门户,于是而有门户之争,这就足以为‘太平盛世’之累。”
所谓学说,所谓门徒,所谓门户,或所谓流派,或所谓渊源,或所谓圈子,或所谓山头,江湖……说到底,无论过去,无论现在,那些权威,大师,泰斗,名流,老了以后,一定要当老爷子,老宗师,老太爷,老祖宗,就是要大家高山仰止,礼拜赞美,哪怕心脏上了支架,哪怕三天两头住院,哪怕上气不接下气,哪怕明天去见上帝,生命不息,求名不止。名,对他们而言,如同氧气和水,已是不可或缺的一环了。
要让尹老夫子明白,人到了这把岁数,“血气既衰“,应该”戒之在得”的道理,是绝不可能的。名,上了瘾,也是无药可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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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之在得(4)
大学士三宝奉命主审这件案子,此人手法,与几百年后的红卫兵批斗走资派采取的策略,大致相同,先从生活问题,男女关系入手。所谓批倒批臭,只要在臭字上大做文章,将其批臭之后,不倒也歪了。
对这位道学先生最具杀伤力的攻击手段,就是纠劾他强娶烈女为妾的道德败坏一事。跪在堂下的尹嘉铨,一边掌自己的嘴,一边骂自己寡廉鲜耻,欺世盗名,假道学,伪君子。
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