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遭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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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遭遇皇帝-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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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等到李治当真要册立武昭仪为皇后,就不是随便睡一睡就拉倒的性放纵,可以不当一回事地马虎过去。既然要堂而皇之地册封,就不能不考虑这个女人的来路不正,妾身不明,就不能不考虑整个社会的纲常伦理,礼教规范。舆论导向怎么办啊?宣传提纲怎么写啊?着实使当朝待诏的御用文人们,伤透了脑筋。
  我一直相信册立武后的这份诏书,为上官仪手笔。因为,在高宗的心目中,要解决这样一个意识形态上的棘手难题,非上官莫属。第一,他的官位摆在那里;第二,他的文名摆在那里;第三,或许不无重要的一点,他的人品摆在那里。
  在初唐诗坛上,上官仪是出类拔萃的一位。《全唐诗》称其长于五言,“绮错婉媚”,承袭梁陈余绪,沿续江左风格,形成风靡一时的“上官体”,人多效之。他的诗,形式上的华丽浮艳,是足够的,内容上的沉重切实,就欠缺了。作为御用文学,讲究的就是这一套,只要好看,不怕浮浅,只要好听,不怕肉麻,只要主子满意,哪怕狂拍马屁。做到这三点,他也就算得上是克尽厥职了。
  因此,太宗、高宗两朝,上官仪一直为御用文人的首席写手,成就最大,声望最隆。“太宗每属文,遣仪视稿,私宴未尝不预。高宗即位,为秘书少监,进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全唐诗》)
  在朝廷里,在宫阙中,在帝王左右,才叫御用文人。同为御用,也是流品不一,爵禄不同,高下区别,亲疏差异的。这其中:一等的,出理论,出思想,称为国士;二等的,出主意,出韬略,称为谋士;三等的,出笔杆,出文章,称为学士。上官仪介乎二等三等之间,与李白、王维纯粹哄皇上开心,完全为帮闲的文人,稍有不同,层次稍高一畴。
  在中国文学史上,真正在朝,直接被御用的文人,少之又少,绝大多数,连紫禁城的大门都进不去,更甭说想出现在帝王的视觉范围之中了。这些乱拍马屁,乱捧臭脚,乱表忠心,乱唱赞歌,乱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者,只是一心想被御用罢了。为什么在中国,会有这么多的文人,自觉排队,自动靠近,自作多情,自我献媚,冀求挤进御用行列之中呢?
  道理很简单,凡在朝,有官可当,有车可坐,有赏可得,有福可享,什么都有;凡在野,无职无权,无车无房,无钱无势,无门无路,什么都无。所以,逼得他们不得不拼命巴结,拼命表现,拼命炒作,拼命兜售自己,拼命攀附要员,拼命贴紧官方,心痒难禁,做青云直上之梦,眼红不已,作一步登天之想。
  说白了,就是幻想着皇帝打来电话,小车开到门外,一张大红请柬,恭请阁下进宫。金殿赐坐,引为上宾,成为经筵的侍讲,成为御用的笔杆;金榜留名,宠幸有加,成为穿黄马褂的作家,成为戴纱帽翅的诗人。从此,引导潮流,所向披靡,主宰文坛,领袖群伦;从此,荧屏露脸,媒体曝光,记者包围,网络追踪;从此,大众情人,风流倜傥,美女如云,追捧对象;从此,官方色彩,身价腾贵,帝王知己,无比荣光。
  这就是可爱又可恨,可怜又可嫌的中国文人,埋藏在心底里一个永远的梦!
  民国初年,在北京的胡适之先生,就有过这样一次意想不到的梦境实现。一天,他当真接到爱新觉罗·溥仪的一通电话,
  “你是胡博士吗?”
  “Yes!”
  “你知道我是谁吗?”
  “I don’t know!”
  等到终于弄清楚电话对面是逊帝时,胡适也按捺不住亢奋之情。
  

武则天与“北门学士”(3)
无论如何,他曾是满清王朝拖过辫子的臣民呀!虽然那是一位末代皇帝,约他进紫禁城一晤,岂有敬谢不敏之说。他不但去了,事后还相当张扬了一番。这也是人之常情,终究不是北新桥的骆驼祥子,或者三河县的老妈子约他会面。
  从鲁迅先生调侃他的文章里读到,好像有人问过,你见到逊帝,是不是跪下来磕头呢?好像还有人问过,你见到逊帝,是不是向他宣讲杜威主义呢?他笑而不答。这种无声胜似有言的表情,显然这次逊帝的召见,有点喜出望外,使他那中国文人的御用情结,得到了大满足。尽管胡适先生如今已被追捧为当代圣人了,与日月同光,与星辰同辉,差点要在孔庙里配享了。那时,他也难能免俗。可以想象,当他从东华门里走出来时,那种侥幸得之的意外宠遇,恐怕也是掩不住那一脸贾桂相的。要不然,他后来也不会跟蒋介石走得那么近的。
  中国文人,努力削尖脑袋盼着被御用,然而,在嘴上却绝对讳言御用。所有已被御用的,未被御用的,想被御用的,都做出一副蔑视御用的清高神气来。这种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假撇清的表演,胡适先生拜见末帝,便是一则绝妙的小品题材。
  唐代的上官仪,似乎不那么装假清高,因为在他那个时代,御用文人的名声,还未顶风臭四十里。从他的诗作题目看,如《奉和过旧宅应制》、《早春桂林殿应诏》、《奉和秋日即目应制》、《咏雪应诏》,颇以此为荣焉!好像这种被御用的情结,后来成为他们上官家的遗传基因,他的孙女上官婉儿也成了操这一行业的内廷写手。
  肯定为草拟这封册立武氏为后的诏书,李治把上官仪找来。“爱卿是先帝的笔杆子,也是朕的笔杆子,这份诏书就拜托阁下了!”御用文人之高明,就在于他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你不用张嘴,他就能领会精神;你不用点明,他就能体贴上意;你不用吩咐他如何写,怎样写,他就明白他该说什么,该写什么。所以,当年梁效、石一歌之流,能捧上这碗饭吃,也非等闲之辈。现在好多勇敢者,一张嘴,就骂得人家狗血喷头,体无完肤,如果真把他放在这个角色位置上,也许 未必玩儿得转的。
  上官仪的脑袋,立刻进入构思状态。
  第一,你不能否定过去她是太宗女人的这段史实,又不能改变如今她是高宗的女人的这个存在;第二,既然事实不能回避,要怎样才能以正视听,既然历史不可改写,那么该如何乔装打扮呢?这份诏书真是好难做好难做的。
  上官仪不愧是高手中的高手,大笔一挥,一字千金,把那个废物皇帝看傻了:
  “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忤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
  真不愧为大师啊!连高宗对他琢磨出如此奇思妙想,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照这个说法,父子聚麀的宫廷秽闻,成为慈爱恩渥的舐犊嘉话,既然李世民早就将武则天赏赐给他,也就不存在“蒸”,不存在“以下奸上”,不存在“二次使用”上的任何道德问题。而且,还找到历史上的先例,汉宣帝就曾把内宫的王政君,赐给太子,后来太子继位为汉元帝,王也顺理成章为皇后,有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呀!也难怪高宗要格外倚重他了。
  于是,本是唐太宗的小妾,如今成了唐高宗的媳妇。历史就是这样,许多似是而非的东西,是经不住推敲的,许多解不开的谜,也是永远找不到答案的。所以鲁迅先生说过,“倘要完全的书,天下可读的书怕要绝无,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是很有道理的。但是,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一个已经撵到感业寺为尼的女人,是用什么手段,把这个与她已是天地之隔的新科皇帝,牵线搭桥,拉到尼姑庵来,重叙旧情呢?
  太宗崩后,恰逢“忌日,上诣寺进香,见之,武氏泣,上亦泣。”史传上的这两句话,看来似乎是一次无心中的巧遇。然而细想开去,殊为吊诡,为什么要到城南的感业寺进香,而不到大行皇帝暂厝的祖庙进香?就在安业坊,既有东南隅的济度女寺(即感业寺),还有西南隅的资善尼寺,为什么偏选此寺而不选彼寺?看来,李治这次进香安排,是按武则天的精心策划而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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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与“北门学士”(4)
那时,既不能发E…Mail,又不能发手机短信,武则天怎么能使旧情人得知她的想法呢?因此,历史上的很多模糊空间,千万不要那么较真,只好不怕有识者撇嘴耻笑,依靠想象来填补了。
  如果没有在一旁的王皇后,武则天也许要在寺里青灯孤影,当一辈子尼姑了。但年青皇后看到老公和这个《思凡》的女主角,眉目传情的眼神,非但没有生气,相反,忽发奇想,却认为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契机。
  因为高宗登基后,便敢公然地有宠于萧淑妃,而冷淡王皇后,使得她很郁闷。于是,识短见浅的她,想利用高宗与武则天的这段旧情,以制约这个萧淑妃,使其失宠于高宗。她自以为聪明,把她弄进宫里来,谁知却是一个很馊的主意。王皇后鬼鬼祟祟与已经削发的武则天咬耳朵,“阴令武氏长发,劝上内之后宫,欲以间淑妃之宠。”
  “武氏巧慧,多权数,初入宫,卑辞屈体以事后;后爱之,数称其美于上。未几大幸,拜为昭仪,后及淑妃宠皆衰,更相与共谮之,上皆不纳。”这样,引狼入室的王皇后,为此付出沉重代价,从此,她和萧淑妃,就再也没有好日子过。
  如果说,武则天的这出连续剧,至此,其故事情节,仍属于后宫性饥渴女人们的争风呷醋,飞短流长;可接下来,就连莎士比亚也编不出下面这样四幕连台的精彩大戏:
  第一幕,政治+权术的野心暴露;
  第二幕,欲望+贪鄙的邪恶展现;
  第三幕,无所不用其极+杀人不眨眼的无端恐怖;
  第四幕,淫乱+面首+无聊的御用文人的肮脏黑暗。
  大幕拉开,武则天第一次出场,就做了一件正常人绝做不出来可怕举动。公元654年(永徽五年),这个坏也坏到了不起的女人,亲手掐死自己的新生儿,栽赃于王皇后。
  “(王皇)后宠虽衰,然上未有意废也。会昭仪生女,后怜而弄之,后出,昭仪潜扼杀之,覆之以被。上至,昭仪阳欢笑,发被视之,女已死矣,即惊啼。问左右,左右皆曰‘皇后适来此。’上大怒曰:‘后杀吾女!’昭仪因泣数其罪。后无以自明,上由是有废立之志。”
  虎毒尚且不食子,武则天敢下这样大的血本来赌命,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到她的对手。嫁祸于王皇后的结果,便是公元655年(永徽六年),武则天正式册立为皇后。“十月,废后及萧良娣皆为庶人,囚之别院。武昭仪令人皆缢杀之。”
  《资治通鉴》对于她报复这两个情敌兼政敌的女人之狠毒,有着骇人听闻的记载:
  “故后王氏,故淑妃萧氏,并囚于别院,上尝念之,间行至其所,见其室封闭极密,惟窍壁以通食器,恻然伤之,呼曰:‘皇后、淑妃安在?’王氏泣对曰:‘妾等得罪为宫婢,何得更有尊称!’又曰:‘至尊若念畴昔,使妾等再见日月,乞名此院为同心院。’上曰:‘朕即有处置。’武后闻之,大怒,遣人杖王氏及萧氏各一百,断其手脚,捉酒瓮中,曰:‘令二妪骨醉!’数日而死,又斩之。王氏初闻宣敕,再拜曰:‘愿大家万岁,昭仪承恩,死自吾分。’淑妃骂曰:‘阿武妖猾,乃至于此!愿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由是宫中不畜猫。寻又改王氏姓为蟒氏,萧氏为枭氏。武后数见王、萧为祟,被发沥血如死时状,后徙居蓬莱宫,复见之,故多在洛阳,终身不归长安。”
  从此,东都洛阳成为武则天的首都,并将其改名为神都。十年浩劫期间,中国也兴起过一阵改名热,溯本追源,老祖宗恐怕就是这位武则天。大概没有什么真功夫,真本事,真学问的浅薄之徒,就热衷于这种表面文章,文字游戏。武则天尤其喜欢改年号,积习为癖,她一生改过十八次年号,创中国帝王记年麻烦之最。她还喜欢改字造字,久之成瘾,连她姓名中的那个组合字“曌”,创中国汉字笑柄的破天荒记录。女人搞政治也好,搞文学也好,要没有大胸襟,大视野,永远也摆脱不了那种小女人的狗屁倒灶,永远也根绝不了从厨房走进客厅的婆婆妈妈。
   。。

武则天与“北门学士”(5)
我见过的女政治家不多,我见过的女文学家不少,不幸,证实了这一点。
  那个李治奈何不了她,一,惧内,二,懦弱,三,无能,四,多病。估计此人患有神经关节痛,高血压,视网膜脱落,美尼尔氏综合症多种疾患,碰上这样一个泼妇式的老婆,只好将最高统治权,拱手相让,由她来统治这个国家了。
  但是,至少在中国,在封建社会里,女人染指最高权力,绝对是件可怕而不幸的事情。因为第一,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之中,“牝鸡司晨”,从来被认为是不祥之兆。所以,处于权力巅峰之上的女性,永远生活在这种精神上的被迫害感当中。第二,在满朝文武悉皆须眉的男性世界里,势必要面对这种超强势的性别压力。所以,作为单个的女性最高统治者,永远在这种性心理的不安全感当中。
  即使一个最善良的女人,放到这个位置上,早晚也会变为一个最恶毒的女人。不管是若干年前的吕雉,或者武则天,还是若干年后的慈禧,或者江青,只要登上权力的珠穆朗玛峰,高处不胜寒,必定在诸多压力之下,要乖戾,要变态,要歇斯底里,要神经质,要恶性膨胀,直到不可救药,直到倒行逆施。
  由于武则天的控制欲望,排他念头,疑惧一切,扭曲心态,弄得李治也终于受不了,爆发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冲突。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可李治,还没张嘴,武则天把他的牙全给薅光了。
  这事发生在公元664年(高宗麟德元年)秋天。
  “初,武后能屈身妨辱,奉顺上意,故上排群议而立之;及得志,专作威福,上欲有所为,动为后所制,上不胜其忿。有道士郭行真,出入禁中,尝为厌胜之术,宦者王伏胜发之。上大怒,密召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上官仪议之。仪因言:‘皇后专恣,海内所不与,请废之。’上意亦以为然,即命仪草诏。”
  废掉皇后的诏书,高宗要上官来草拟,由此推断,册封皇后的诏书,肯定也是上官草拟的。上官仪虽御用文人可并不低三下四,虽体贴上意可并不无聊无耻,虽巴结讨好有之,但正直善良更有之。他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帝这一边反对皇后,而不是当骑墙派两边讨好。没想到,这个怕老婆的家伙,尚未交锋,先竖白旗。尤其没想到的,这个废物皇帝背过脸去,厚颜无耻地将他出卖,说是受他教唆,这就要了他的命了。
  武则天是何许人,能不布眼线于这个窝囊废的身边么?李治与上官还未密谋完,小报告早打过去了。“左右奔告于后,后遽诣上自诉。诏书犹在上所,上羞缩不忍,复待之如初;犹恐后怨怒,因绐之曰:‘我初无此心,皆上官仪教我。’”
  武则天能放过这个背后给她下刀子的上官仪吗?“后于是使许敬宗诬奏仪、伏胜谋大逆。十二月,仪下狱,与其子庭芝、王伏胜皆死,籍没其家。”“自是上每视事,则后垂帘于后,政无大小,皆与闻之。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杀生,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资治通鉴》)
  上官仪事件发生以后,武则天感觉到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抓而不紧是不行的了。于是,中国御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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