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壁坐着,抱着那个哇哇大哭的娃娃,她只脸上被划伤了一道口子,扭伤了一边肩膀。“我们出车祸了!”孩子们尖叫着,声音里有阵狂喜。
好人难寻(5)
“可惜一个人都没死。”朱恩?斯塔失望地说,老太太正从车里一瘸一拐地出来,帽子还搭在脑袋上,但前面的帽檐撕破了,俏皮地翘起来,那束紫罗兰也歪到了一边。除了那两个孩子,大家都坐进了沟渠里,试图从巨大的惊吓中平复下来。他们浑身直哆嗦。
“也许会有辆车路过。”孩子妈哑着嗓子说。
“我觉得我伤到内脏了。”老太太边说边摁了摁半边身子,但没人理她。柏利的牙齿格格打颤。他的黄色运动衫上印着几只亮蓝色的鹦鹉,脸色和衣服一样蜡黄。老太太暗自决定不要提屋子在田纳西的事儿。
十英尺之上才是路面,他们只能看到路对面的树冠。他们坐着的沟渠后面,是片更大的树林,树木高大、阴森又茂密。几分钟后,他们看到不远处的山头上出现了辆车,车开得很慢,车里的人好像在看着他们。老太太站起身来,挥舞着胳膊,像演戏似的,要引起他们的注意。车子慢慢地驶过来,绕了个弯儿,一时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再次出现。在他们刚越过的那座山头上,车开得更慢了。那是一辆黑色的大车,车身破旧,像一辆灵车,里面坐着三个男人。
车在他们头顶上停下了。司机面无表情,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他们坐着的地方看了几分钟之久,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扭头向另外两个人嘀咕了几句,那两个人下了车。其中一个是个穿黑裤子的年轻胖子,红色运动衫的胸前压印着一匹银色的牡马。他绕到他们的右侧,半张着嘴巴站在那里盯着他们,脸上挂着淫邪的笑容。另一个年轻人穿着卡其布裤子和蓝色条纹上衣,一顶灰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个脸。他从左边包抄过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司机下车站在车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他比那两个人要年长些,头发刚开始变白,戴着银丝边眼镜,看上去像个学者。他那张长脸上生着不少皱纹,没穿衬衫,也没穿汗背心,只穿一条绷得过紧的蓝色牛仔裤,手上拿顶黑帽,还握着支枪。那两个年轻人也有枪。
“我们出了车祸!”孩子们叫道。
老太太有种异样的感觉,那个戴眼镜的人她在哪儿见过。他很面熟,她好像一直都认识他,但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他向前走了几步,迈下了路基,每走一步都很小心,生怕滑倒。他穿一双棕白相间的鞋子,但没穿袜子,露出又细又红的脚踝。“下午好,”他说,“我看到你们翻车了。”
“我们的车翻了两次!”老太太说。
“就一次,”他纠正说,“我们都看见了。试试他们的车看还能不能开,希拉姆。”他对那个戴灰帽的年轻人轻轻说。
“你们干吗带枪?”约翰?韦斯利问,“你们要用枪干什么?”
“女士,”那人对孩子妈说,“麻烦你让你的孩子们坐下来,好吗?孩子们让我心里发毛。我要你们都坐在原地不要动。”
“你凭什么命令我们?”朱恩?斯塔问。
众人身后的那排树木像一张血盆大口一样大张着。“过来吧。”孩子妈说。
“听我说,”柏利突然大吼,“我们现在有麻烦了!我们现在……”
老太太一声尖叫,摇摇晃晃立起身,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是那个‘格格不入’的人!”她说,“我一眼就把你给认出来了。”
“没错,太太。”那人微微笑着应道。即便被人认出了,他好像也很开心。“不过,太太,要是你没认出我,对你们倒未尝不是件好事。” 。 想看书来
好人难寻(6)
柏利猛一扭头,对他母亲说了句什么,就连孩子们听见都大吃一惊。老妇人哭了出来,“格格不入”脸涨得通红。
“太太,”他说,“你别难过。男人有时候有口无心。我想他不是故意那么跟您说话的。”
“你不会冲一位老太太开枪,对吧?”老太太说着从袖口抽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擦了擦眼睛。
“格格不入”用大脚趾在地上钻出一个小洞,然后又用脚把洞填上。“我讨厌被逼上绝路。”他说。
“听我说,”老太太简直要扯破嗓子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凶。我知道你是好人家出身。”
“是的,太太,”他说,“世上最好的人家。”他笑起来露出一排坚硬的白牙。“我妈是最好的,上帝再没造出比她更好的人了,我爸有颗金子般的心。”他说。那个穿红色运动衫的年轻人已经绕到了他们身后,枪别在胯上。“格格不入”蹲在地上。“看住那些孩子,波比?李,”他说,“你知道的,孩子让我心里发毛。”他看着这六个人在他身前挤作一团,似乎有些害臊,好像他一时口拙,不知说什么是好。“天上没有一片云,”他望着天说,“既没有太阳又没有云。”
“是的,是个好天。”老太太说。“听我说,”她说,“你不该自称‘格格不入’,我知道你心肠是好的。我一见你就知道。”
“都别说话!”柏利大吼,“都别说话!都闭嘴,让我来!”他像一个起跑线上的运动员那样蹲着,随时准备一跃而起,但却一动没动。
“谢谢,太太。”那个“格格不入”说着用枪托在地上画了个小圈儿。
“修这车,我要花个半小时。”希拉姆一边检查掀起的引擎盖一边说。
“你和波比?李先带他和那个小男孩走远点儿。”“格格不入”指着柏利和约翰?韦斯利说。“这两个年轻人有话问你们,”他对柏利说,“麻烦你们跟他们到树林里去。”
“听着,”柏利开口说,“我们有了大麻烦!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嗓子又粗又哑,眼睛和他运动衫上的鹦鹉一样蓝,一样专注。他还是一动不动。
老太太伸手去扶正帽檐,好像她要随他一起去树林,但帽檐却掉在了她手上。她直着身子盯着帽檐,一分钟后,才松手让帽子落在地上。希拉姆拉住柏利的胳膊往上拽,像是在帮一个老头儿。约翰?韦斯利攥住爸爸的手,波比?李跟在后面。三人向树林走去。走到幽暗的外围,柏利一转身靠在一棵灰不溜秋、光秃秃的松树干上,叫道,“妈,我去去就来,等着我。”
“快回来!”他母亲尖叫,但他们已经消失在树林里了。
“柏利,我的孩子啊!”老太太凄惨地喊道,但却发现自己正盯着蹲在她面前的“格格不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她绝望地说,“你一点儿都不凶。”
“不,我不是个好人。”过了一会儿“格格不入”说,他像是认真琢磨了一下她的话,“但我也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我爸说我是个狗杂种,和我那些兄弟姐妹不同。‘你知道的,’我爸说,‘有些人活一辈子也不会问生活是什么,有些人却要知道生活的意义,这个男孩子就是后一种人。他样样都要弄清楚!’”他戴上黑帽,突然仰起头,然后又转向密林深处,好像又害起臊来,“真抱歉,在诸位女士面前,我居然没穿衬衫。”他微微耸了耸肩膀说,“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把身上的衣服给埋了。等境况好点再说,现在就这么凑合着吧。现在身上穿的是从过路人那里借来的。”他解释道。
好人难寻(7)
“这没关系,”老太太说,“柏利的箱子里也许还有件衬衫。”
“我这就去看看。”“格格不入”说。
“他们把他带到哪儿去了?”孩子妈叫道。
“我爸很厉害,”“格格不入”说,“什么都瞒不过他。但他从没被当局抓到什么把柄。他知道怎么去搞定一切。”
“你只要试一试,也可以做个普通人。”老太太说,“想想看,安顿下来,舒舒服服过日子,不用老想着后有追兵,多好啊。”
“格格不入”用枪托去刨地,像是在考虑这回事儿。“没错,太太,老是有人在后面追。”他小声说。
老太太正站直身子俯视着他,注意到他帽子后面两块肩胛骨是那么单薄。“你作祷告吗?”她问。
他摇摇头。她只看到两块肩胛骨间的那顶黑帽晃了一晃。“不。”他说。
树林里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又是一声。然后是一片寂静。老妇人猛地把头一扭,听见树梢里一股风声穿过,像一阵悠长而满足的吸气。“柏利,我的儿啊。”她大叫。
“我唱过一阵子福音,”“格格不入”说,“我几乎什么都干过。当过兵,陆军和海军都当过,国内国外都待过。结过两次婚,给人抬过棺材,在铁路上也干过,种过地,见过龙卷风,有一次看见一个人被活活烧死。”他抬头望着孩子妈和紧挨着她坐的小女孩,她们脸色一片惨白,目光呆滞。“我还见过一个女人被鞭打。”他说。
“祷告,祷告,”老太太说,“祷告,祷告啊……”
“我打记事起,就不认为自己是个坏孩子,”“格格不入”近乎梦呓般地说,“但有时难免做点儿错事,被送进监狱。我被活活埋了。”然后他抬起头,平稳的目光攫住了老太太所有的注意。
“这个时候你就应该开始祷告了,”她说,“你第一次被送进监狱是为了什么?”
“右边是一堵墙,”“格格不入”说着又抬头望了望无云的天空,“左边是一堵墙。顶上是天花板,脚下是地板。我不记得是为什么了,太太。我坐着想啊想啊,想要想起到底是为了什么,可直到今天,我也想不起来。有时候,我觉得就要想起来了,但从来没有想起来。”
“也许你进去是个误会。”老太太嗫嚅道。
“不对,”他说,“不是误会。他们给我下判决书了。”
“你准是偷了什么东西。”她说。
“格格不入”微微冷笑着。“别人的东西我还没有哪样稀罕呢。”他说,“监狱里有个医生头儿说我是因为杀了我爸才被送进去的,但我知道他在说谎。我爸在一九一九年死于流感,跟我没有任何干系。他被埋在霍普韦尔山浸礼会教堂,你可以亲自去看看。”
“要是你祷告的话,”老妇人说,“耶稣会帮你的。”
“没错,”“格格不入”说。
“那你为什么不祷告?”她问,浑身突然因喜悦而颤抖起来。
“我不需要帮助,”他说,“我自己应付得蛮好。”
波比?李和希拉姆从树林里溜达了出来。波比?李手上拎着件印着亮蓝色鹦鹉的黄色运动衫。
“把那件衣服扔给我,波比?李。”“格格不入”说。运动衫飘过来落在他的肩头,他拿下来穿上。老太太说不出看到运动衫她想到了什么。“不,太太,”“格格不入”边扣扣子边说,“我发现犯罪没什么了不起。既可以这么干也可以那么干。杀死一个人或者从他车上卸下个轮胎,都一样,因为你迟早会忘记你做过什么,只是为你的行为受到惩罚。”
好人难寻(8)
孩子妈发出了沉重的喘息声,好像喘不上气了。“太太,”他问,“你和那个小女孩愿意跟波比?李和希拉姆去那边会你丈夫吗?”
“好,谢谢你。”孩子妈声音微弱地说。她左胳膊无力地垂着,另一只胳膊抱着熟睡的宝宝。“帮帮那位太太,希拉姆,”她挣扎着要爬出沟渠的时候,“格格不入”说,“还有波比?李,你牵着那个小女孩的手。”
“我不要牵他的手,”朱恩?斯塔说,“他让我想起一头猪。”
那个胖子脸红了,大笑一声,拽着她的胳膊跟在希拉姆和她母亲身后把她拖进了树林。
独自面对着“格格不入”,老太太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天上既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她身边除了树林之外,空无一物。她想告诉他他得祷告。她的嘴巴开开合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她发现自己在说“耶稣啊耶稣”,意思是耶稣会帮你,但听上去,她像是在诅咒耶稣。
“是的,太太。”“格格不入”说,好像也赞同她似的。“耶稣让一切都不再平衡。他和我一样,只是他没有犯罪,而他们能证明我犯了罪,因为他们有对我的判决书。当然,”他说,“他们没给我看判决书。所以我现在自己来签。很久以前我就说过,在你们做过的每件事情上都要签名,保留一份副本。这样你们就会知道你们做过什么,你们就可以按罪量刑,看看罪行和刑罚是不是能对得上,最后你们就会有东西证明别人对你们不公道。我说自己‘格格不入’,”他说,“是因为我没法把我做过的坏事与我受到的惩罚对应起来。”
树林里传出一声划破寂静的尖叫,紧接着是一声枪响。“太太,你想想看这公平吗?一个人受尽惩罚,而另一个人则根本没有受到惩罚。”
“耶稣啊!”老妇人大叫,“你出身好人家!我知道你不会冲一位妇道人家开枪!我知道你家世很好!求求你!耶稣啊,你不该冲一位老太太开枪。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
“太太,”“格格不入”越过她看向远处的树林说,“没有尸体给过抬棺材的小费。”
又是两声枪响,老太太像一只渴得要命的老火鸡讨水喝一样抬起了头,叫道:“柏利,我的儿啊,柏利,我的儿啊!”好像心都要碎了。
“只有耶稣才会让死人活过来,”“格格不入”继续说,“他真不该这么做。他让这个世界不平衡了。要是他言行一致的话,你就没什么可做的了,你只要抛掉一切跟他走就成,如果他言行不一的话,你就只要好好享受你仅有的几分钟,以最好的方式离开——杀人啊,放火烧这个人的房子啊,要不就对他干点别的坏事儿。不干点坏事儿就没乐趣了。”他说话的时候几乎是在嗷叫。
“也许他没让死人活过来。”老妇人咕哝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一下子跌坐在沟渠里,两条腿扭在一起。
“我不在场,我不能说他没让死人活过来,”“格格不入”说,“我希望我当时在场。”他说着用拳头去砸地,“我应该在那儿,要是我在那儿,我就会知道了。听着,太太,”他尖着嗓子说,“要是我在那儿的话,我就会知道了,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的嗓子就要扯破了,老太太的大脑顿时清醒了一下。她看到那张扭曲的脸贴近了她的脸,像是就要哭了出来。她低声说:“哎呀,你是我的儿呢,你是我的亲儿!”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肩头。“格格不入”像是被蛇咬了似的向后一跃,当胸冲她开了三枪。然后他把枪放在地上,摘下眼镜擦了擦。
希拉姆和波比?李从树林里回来了。他们站在沟渠上方,看着半坐半躺在血泊之中的老太太,她的两条腿像孩子一样盘在身下,面孔朝向无云的天空微笑着。
“格格不入”没戴眼镜,红着眼眶,眼神暗淡又无力。“把她拖走,和其他人扔一起。”他说着提起那只在他腿边蹭来蹭去的猫咪。
“她废话可真多,对吧?”波比?李一面吆喝一面滑下沟渠。
“她可以变成个好人的,”“格格不入”说,“要是每分钟都有人对她开枪的话。”
“有趣儿!”波比?李说。
“闭嘴,波比?李,”“格格不入”说,“人生没有真正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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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1)
孩子闷闷不乐、没精打采地站在昏暗的客厅中间,他父亲正把他往一件格子外套里塞。没等他右胳膊从袖口伸出来,他父亲就硬把衣服给扣上了,然后推他到门口。半开的门里伸进了一只白森森、布满麻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