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他带着鼻音说,“或许我并不知道。”
“如果你们不是为耶稣而来,你们就不是为我而来。也许你们不是为耶稣而来,你们只是想来看看能不能把你们的痛苦抛在水里。你们不可能把痛苦抛在水里,”他说,“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这种话。”他停住了,低头去看自己的膝盖。
“我见你治好了一个女人!”突然人群中一个声音高叫道,“看到那个女人跛着脚进来,然后直起身子,笔直走出去了!”
牧师抬起了一只脚,接着又抬起了另一只,脸上似笑非笑。“要是你是为此而来,你也可以回去了。”他说。
顿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举臂高呼:“你们仔细听好我要说的话!只有一条河,这条河就是生命之河,是耶稣的血汇成的。你们要把你们的痛苦抛到这条河里去,抛到信仰之河,生命之河,爱之河,耶稣的血汇成的红河里去,你们这些人啊!”
他的声音转而变得柔和又悦耳:“所有河流都发源于那条河,并最终汇入那条河,就像条条江河汇入大海。你们要是有信仰,就可以把痛苦抛入那条河,从而摆脱痛苦,那河本身就是承载罪恶的。它带着满身罪恶,满身痛苦,流向基督之国,等着被冲洗干净。水缓缓地流淌,和我脚边古老的红河河水流得一样慢,你们这些人啊。”
“听着,”他吟唱道,“我在《马可福音》里读到一个不洁男人的故事,我在《路加福音》里读到一个盲人的故事,我在《约翰福音》里读到一个死人的故事!哦,你们这些人听好了啊!令这条河变红的血也曾使麻风病人变洁,使盲人复明,使死人复生!你们这些受苦的人啊,”他高叫道,“把苦难抛在血之河里,抛在痛苦之河里,看着河水流向基督之国吧。”
他讲道的时候,贝富尔在渴睡的朦胧中看到一双鸟儿无声地在空中徐徐盘旋,越飞越高。对岸有一丛低矮的红色与金色相杂的黄樟树,树后是深青色的树林,满山遍野都是,间或有一棵松树耸入高空。再往后,远处的城市仿佛山边的一丛赘疣一般突兀。鸟儿盘旋而下,轻巧地落在最高那棵松树的树梢上,缩起脖子,像是在顶起整个苍穹。
“如果这条河就是你们想要抛掉痛苦的生命之河,那么来吧,”牧师说,“把你们的悲伤抛进去。但不要以为这是最后一程,这条古老的红河不会在此间流尽。这条古老的痛苦之溪会缓缓流向基督之国,你们这些人啊。这条古老的红河适于施洗,适于承载信仰,适于负载痛苦,不过救你们的却不是这污浊的水。整整一个礼拜,我在这条河里来来回回,”他说,“礼拜二我在命运之河,次日在理想之河,礼拜五我和妻子开车去鲁拉维洛看一个病人。那里的人没有看到病人被治愈,”他说着,脸微微涨红了一下,“我从没说过他们能。”
他说话的时候,一个扑闪着翅膀的身影以蝴蝶般的姿态向前飞去——一个老妇人舞动着双臂,摇晃着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的脑袋。她在岸边俯下身去,用双臂搅动河水。然后她弯得更深,把脸埋进水里,最终她直起了身子,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双臂仍舞动不止,她睁眼瞎般地转了一两圈,有人伸手把她拽回了人群。
河(6)
“她这个样子有十三个年头了,”一个粗哑的声音叫道,“把这顶帽子拿去,把钱给这个孩子。他来这儿就是为了钱。”这声叫喊是冲着河里那个年轻人的,出自一个壮硕的老者之口。他坐在一辆长长的灰色老爷车的保险杠上,像块隆起的石头。他头戴一顶灰帽,帽子一边罩住了一只耳朵,另一边翘起,露出左边太阳穴上一个紫色的瘤子。他坐在那里上身前倾,双手垂在两膝之间,一双小眼睛半睁半闭。
贝富尔看了他一眼,马上钻进康宁太太衣服的褶缝里,把自己藏了起来。
河里的年轻人瞟了老者一眼,扬起了一只拳头:“你信仰耶稣还是魔鬼!”他叫道,“你倒是说清楚!”
“我亲身经历过,”人群中传来了一个神秘的女人的声音,“我亲身经历过,我知道这个牧师能治病。我见识过!我声明我信仰耶稣。”
牧师迅速举起了双臂,把他先前说过的关于河流和基督之国的那番话又重复了一遍。老头坐在保险杠上,眯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贝富尔不时从康宁太太身下抬起头看上他一眼。
一个穿棕色外套、工装裤的男人上前很快地把一只手浸在水里,甩甩手,然后仰身站起。一个妇人把婴儿抱到岸边,掬水去泼婴儿的脚。一个男人走到岸边坐下,脱去鞋子,蹚入水中,在水里站了几分钟,尽力把头向后仰去,然后蹚回岸边,把鞋子穿上。牧师始终都在唱赞美诗,似乎对一切都视而不见。
他的歌声一停,康宁太太就举起贝富尔说:“听我说,牧师,今天我从城里带来了一个男孩,我是他的保姆。他妈妈病了,他希望你能为她祷告。还真巧——他也叫贝富尔!贝富尔,”她转身望着身后的众人说,“和他同名。这还不巧吗?”
人群中有人在小声议论,贝富尔扭头冲她身后一张张望着他的脸笑了起来。“贝富尔。”他洋洋得意地高声宣布。
“告诉我,”康宁太太说,“你受过洗没有,贝富尔?”
他只是笑,却不答话。
“我怀疑他没受过洗。”康宁太太冲牧师扬了扬眉毛说。
“把他抱过来。”牧师说完向前迈了一大步接过了他。
牧师把他抱在臂弯里,凝视着那张欢笑的脸庞。贝富尔骨碌碌转着眼珠,一副滑稽样,把脸向前凑近牧师的脸。“我叫贝——富——尔,”他用浑厚的声音大喊,舌尖在腮帮里转来转去。
牧师没有笑。他皮包骨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细细的灰眼睛里映出了几近无色的天空。坐在保险杠上的老者纵声大笑,贝富尔紧紧攥住牧师的后领。他脸上早就没了笑容。他突然醒悟到这不是在闹着玩。在他住的那个地方,什么都是闹着玩。从牧师的脸上,他一眼看出这个人的一言一行都不是在闹着玩。“我妈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他飞快地说。
“你受过洗没有?”牧师问。
“什么是受洗?”他叽咕。
“要是我给你施洗,”牧师说,“你就可以进入基督之国。孩子,你要在受难河里浸洗,要在生命的深河里漂流。你愿意吗?”
“我愿意。”孩子说,随即想到:这样我就不用回家了,我要沉到河底去了。
“你会跟以前不一样,”牧师说,“你会知道数数。”然后他转身面对人群,开始讲道。贝富尔看着他身后炽热的太阳撒在河里的碎片。冷不丁,牧师说:“好,我现在要给你施洗了。”随即抱紧了他,把他的身子倒转过来,把脑袋插入水中。牧师把他浸在水里,口中念着洗礼经文,然后又猛地把他提起来,冷冷看着这个拼命喘气的孩子。贝富尔眼前一黑,瞳孔散大。“你现在开始数数吧,”牧师说,“之前你还没数过数。” 。 想看书来
河(7)
小男孩吓得哭都哭不出了。他吐出了嘴里的泥水,用湿漉漉的袖子去擦脸和眼睛。
“别忘了他妈妈。”康宁太太叫道,“他希望你能为他妈妈祷告。她病了。”
“主啊,”牧师说,“我们为一个没在场声明信仰的痛苦的人祷告。你妈妈生病住院了吗?”他问,“她痛苦吗?”
孩子干瞪着他。“她还没起床呢,”他呆呆地高声说,“她喝醉了。”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他听到太阳碎片撞击水面的声音。
牧师的表情既愤怒又惊愕。他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天空在他眼里阴沉下来。岸边传来一阵狂笑,帕勒戴斯先生叫道:“哦!去治那个醉酒的痛苦女人吧。”说完用拳头猛砸自己的膝盖。
“他今天待晚了一点。”康宁太太领他站在公寓门口,直盯着里面正在举行的派对说,“我猜平常这个时候他已经睡了。”贝富尔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半睁着,流着鼻涕,张嘴呼吸。那件湿漉漉的外套向一边垂下来。
那个应该就是她了,康宁太太判断。黑裤子——黑绸长裤,夹趾拖鞋,涂着红色蔻丹的脚趾。她躺在半边沙发上,两腿交叉高高翘起,头枕在胳膊上。她没起身。
“你好啊,哈里,”她说,“今天玩得高兴吗?”她生着张苍白的长脸,头发平滑,没有卷烫,泛着迷人的浅黄色,一头直发都向后梳去。
父亲走开去拿钱。房间里还有两男两女。一个蓝紫色小眼睛的金发男人坐在椅子上凑过来说:“喂,哈里,老兄,今天玩得开心吗?”
“他不叫哈里,他叫贝富尔。”康宁太太说。
“他叫哈里。”她躺在沙发上说,“谁听过贝富尔这个名字?”
小男孩站在那里要睡着了,脑袋越垂越低,突然他猛一仰头,睁开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的上下眼皮粘住了。
“今天早上他告诉我他叫贝富尔。”康宁太太惊叫道,“和我们的牧师同名。我们今天一天都在河边听讲道,看牧师治病。他说他叫贝富尔,和牧师一个名儿。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贝富尔!”他母亲说,“我的上帝啊!这是个什么名字啊。”
“那个牧师就叫贝富尔,方圆几里没有比他更好的牧师了。”康宁太太说,“而且,”她挑衅地说,“今天上午他给这孩子施了洗。”
他母亲一下子坐了起来。“哦,好大胆子啊!”她嘀咕。
“而且,”康宁太太说,“他能治病,他为你做了祷告,希望你早日病好。”
“病好!”她几乎就要叫起来了,“看在基督的分上,好什么好?”
“你的病痛啊。”康宁太太冷冷地说。
父亲拿钱过来,正站在康宁太太身边,等着把钱给她。他眼里布满一道道红血丝。“接着说,接着说,”他说,“她的病痛,我倒想多听听看。真正的病因还没……”他挥了挥手中的钞票,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通过祷告来治病倒是很便宜。”他咕哝。
康宁太太站了一会儿,注视着房间,像一具看透了世情的骷髅。然后,她没拿钱就转身关上了身后的大门。父亲转身微微一笑,耸了耸肩。其他人齐刷刷看向哈里。小男孩踉跄着走向卧室。
“过来,哈里。”他母亲说。他机械地转过身子向她走去,眼睛还是那样虚眯着。“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什么。”待他走到面前,她问,然后伸出手去扯他的外套。
“我不知道。”他小声说。
“不,你知道的。”她口里说着手上感觉到外套一边重一边轻。她拉开内衬拉链,掉下来一本书和一条脏手帕,她手快接住了。“你从哪儿弄到的?”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河(8)
“我不知道。”他说着伸手去抢,“它们是我的。她给我的。”
她把手帕一丢,高高举起那本书不让他够到,自己瞧了过去。一秒钟之后,她脸上露出了夸张而滑稽的神情。众人都围上来,越过她的肩头看向那本书。“我的上帝啊。”有人说。
一个男人透过两块厚厚的镜片仔细瞧了瞧。“这值钱得很哪,”他说,“这是一件藏品。”他夺走了那本书,独自坐到了另一张椅子上。
“可别让乔治拿跑了。”他的女朋友说。
“我跟你说这很值钱。”乔治说,“一八三二年的老东西了。”
贝富尔再次转身走向他的卧室。他关上身后的卧室门,在黑暗中慢慢走到床前坐上去,脱下鞋子,钻进被窝。一分钟后,一束灯光射进来,出现了他母亲高大的剪影。她轻轻踮起脚尖从卧室那头走过来坐到他床边。“那个混蛋牧师说我什么了?”她低声问,“今天你说了些什么谎,甜心?”
他闭上眼,听到她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仿佛他浸在水里,而她在水面上。她摇了摇他的肩膀。“哈里,”她弯腰把嘴贴在他耳边说,“告诉我他说了些什么。”她让他坐起来,他觉得被人从水里拉了上来。“告诉我。”她低声说。一阵泛着苦味的气息罩上了他的一整张脸。
黑暗中他看到那张苍白的鹅蛋脸凑在了他眼前。“他说我现在不一样了,”他叽里咕噜地说,“我能数数了。”
一秒钟后,她揪住他衬衫的前襟,让他躺回到枕头上。她俯身瞧了他一会儿,嘴唇在他前额上匆匆拂过,然后站起身走了,在投进门缝的那束灯光里轻巧地扭了一下胯。
他醒得不早,可醒来的时候公寓里还是又暗又闷。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抠了抠鼻子,挖了挖眼睛。然后他坐起来向窗外看去。阳光被玻璃染灰了,惨淡地透了进来。街对面帝国酒店里,一个黑人清洁女工正从上面的窗户往下看,脸枕在抱起的胳膊上。他起身穿上鞋,去了洗手间,然后进了前面的房间。他看到咖啡桌上有两块鱼酱饼干,就拿起来吃了,还把一个瓶里剩下的干姜水给喝光了,然后到处去找那本书,可是没有找到。
除了冰箱发出的嗡嗡声,公寓里一片死寂。他走进厨房,找到几块葡萄干面包头,倒了半瓶花生酱在中间,然后爬上了高高的餐凳,坐在上面慢吞吞地嚼着三明治,不时把鼻涕揩在自己的肩膀上。吃完以后,他又找到了一些巧克力牛奶,也一股脑儿喝了。他想把眼前的干姜水给喝了,但他们把开瓶器放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他打开冰箱,研究了一下冰箱里的东西——她忘掉的几棵已经脱了水的蔬菜,她买的好些还没来得及榨汁的橙子,三四种奶酪,一个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的纸袋,剩下的就只有一根猪骨头了。他没把冰箱门关上就又溜达回暗沉沉的客厅,在沙发上坐下了。
他料定他们要出去,一点才能回来,到时候他们都得去餐馆吃午饭。他还够不到餐桌,侍者会搬张高椅子来,但他又会嫌椅子太小。他坐在沙发中间,用脚跟去踹沙发,然后站起来在屋子里到处溜达,研究烟灰缸里的烟蒂,这都快习惯成自然了。他自己的房间里有图画书和积木,但大部分都被扯烂弄坏了。他发现要得到新玩意儿,就得把手头现有的弄坏。不管什么时候,除了吃,几乎无事可做,不过他可不是一个胖墩儿。。 最好的txt下载网
河(9)
他决定要把几个烟灰缸里的烟灰倒在地上。如果他只倒掉其中几个,她就会以为是它们自己掉在地上的。他倒空了两个烟灰缸,用手指把烟灰细细抹进地毯里。然后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研究起他翘在半空中的双脚。鞋还是湿的,他想起了那条河。
慢慢地,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好像他渐渐看到了他无意识里寻找的东西。然后他突然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他站起身,踮起脚尖走进他们的卧室,站在昏暗的光线里,用目光搜寻她的钱包。他扫过了她从床边垂到地上的苍白细长的胳膊,扫过了他父亲白花花的硕大身躯,扫过了那个琳琅满目的梳妆台,最后落到了椅背上挂着的钱包上。他从里面掏出了一枚乘车币和半包“生命拯救者”生命拯救者(Life S*ers),某一著名糖果品牌。牌糖果,然后离开了公寓,在街角上了电车。他没带手提箱,那里面没什么他想要带走的。
他在终点站下了车,沿着前一天他和康宁太太走过的路向前走。他知道她家没人,三个男孩和那个女孩上学去了,康宁太太跟他讲过她要出去做清洁工。他穿过她家的院子,又走上了那条通往河边的道路。纸砖房彼此间隔很远。过了一会儿,土路到了尽头,他得沿着公路边上走了。浅黄色的太阳高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