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已。
她把手指放在肚子上,向下摁了摁,然后马上把手拿开。她慢吞吞走向台阶,好像脚下的地板要活动起来了。她开始爬楼。疼痛马上再次袭来。她才爬了一级台阶,疼痛就再次袭来。“不,”她抽泣起来,“不。”只是一点小小的异样,只是一点小小的异样,好像体内的一小块东西翻了个身,但却让喉头喘不上气了。她体内不该有什么东西会翻身。“不过是一级台阶,”她低声说,“不过是一级台阶,他就这样了。”不可能是癌症。罗利达太太说它会带来好运。她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不过是一级台阶,他就这样了。”然后继续不自觉地向上爬,好像自以为自己还站着不动。爬到第六级的时候,她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指无力地从扶手上滑了下来,触到了地面。
“不,”她说完把红红的圆脸挤进了最近的两根栏杆之间,低头向楼梯井里看去,发出一阵长长的空洞的哀号,声音一边向下传去一边不断扩散、回响。楼梯窟窿里满眼是深绿色和黑褐色,传到底部的哀号像是对她的应答。她喘着粗气闭上了眼睛。不。不。不可能是个娃娃。她不要让什么东西在她体内等着,让她失掉生气,她不要。比尔?希尔不会疏忽的。他说能保证的,而且一直以来都没有问题,不可能是那样,不可能。她哆嗦着,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她觉得自己的脸上憔悴得起了皮:两个生下来就死了,一个一岁时候死了,一个在慢慢萎缩,像一个干干的黄苹果,不,她只有三十四岁,她老了。罗利达太太说最终不会干掉。罗利达太太说,哦,可它最终会带来好运,我要搬家了。她说最终会有好运能搬到个好地方。
她觉得自己平静了一些。一分钟后,她觉得自己几乎已经平静下来,觉得自己太容易沮丧了。见鬼,随便说说而已。罗利达太太至今还没说错过一件事,她知道得比……
她跳了起来,楼梯井底部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一阵隆隆声沿台阶传上来,她脚下的台阶也随之猛摇起来。她从扶手之间望下去,看见哈特里?吉尔费特平举着两把枪冲上楼梯,耳边一个声音从她顶上的那一层直刺下来。“哈特里你这个小鬼,别闹了!整座楼都在摇了!”但他继续向前冲,在第一层转弯的时候,动静更大了,在过道上一闪而过。她看见吉格先生的房门猛地开了。他屈指成爪,跳了出来,一把握住衬衫飘扬的一角。哈特里猛一转身,一边又开了一枪,一边高声尖叫:“放开我,你这个老不死的山羊教师!”然后马不停蹄地向上奔去,离她越来越近,终于楼梯就在她脚下隆隆作响。一张金花鼠一般的脸向她急撞过来,冲破她的头顶,越变越小,最终只剩下了一圈黑暗。
她坐在台阶上,死死拽住扶手,气息又一丝一丝地回来了,楼梯也不再上下摇晃。她睁开眼睛俯视着那个黑洞洞的窟窿,俯视着洞底。很久之前她就是从那儿向上爬的。“好运,”她用空洞的声音说,声音在洞穴的每一层回旋,“宝宝。”
“好运,宝宝。”三声回响斜斜传了回来。
然后她又有了那种感觉,什么东西微微翻了个个儿。好像不是在她的肚子里,而是在外面的虚无里,在外面的什么地方,休息着,等待着,时间多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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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灵所宿之处(1)
一整个周末,两个女孩都在互称“宿所一”和“宿所二”,笑得花枝乱颤,烧得满脸通红,难看极了,尤其是乔安妮,她脸上本来就有斑。她们穿着在圣斯考拉斯蒂卡山(Mount StScholastica)必须得穿的棕色修道服进来了,但一打开衣箱,就脱下了修道服,换上了红裙子和花衬衫。她们抹上唇膏,穿上高跟的便鞋,噔噔噔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每次经过过道,都要放慢脚步看看自己在长镜子里的腿。她们的一言一行,那个孩子都看在眼里。要是只来了一个人,那个人就会跟她一起玩,但既然两人一起来了,没人理睬的她就在远处狐疑地望着她们。
她们十四岁——比她大两岁——不过两人都不聪明,因此才会被送入女修道院。要是她们进了一所普通学校,就会一心只想着男孩子了。她母亲说,在女修道院里,修女会看着她们。对她们观察了几个钟头之后,孩子认定她们简直是两个大草包。她们不过是她的拐弯表亲,她不可能带有她们的愚蠢基因,想到这里,她高兴起来。苏珊管自己叫苏然。她瘦骨嶙峋,但有张漂亮的尖脸和一头红发。乔安妮有一头自然卷曲的黄发,可她讲话的时候声音总从鼻腔里出来,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绽出一块块酱紫色。她们都说不出一句有脑子的话,每句话都是这么开头:“你知道的,跟我熟的那个男孩,有一次他……”
她们要在这儿待上一整个周末,她母亲说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她们,因为她不认识和她们一般大的男孩子。闻言,那个孩子突然有了主意,叫道:“有骗子“骗子”(Cheat)即下文提到的“奇特姆先生(MrCheatam)”。呢!让骗子来!叫科比小姐让骗子带她们到处逛逛!”她差点被嘴里的食物噎住了。她笑弯了腰,用拳头去砸桌子,看着两个不明所以的女孩,眼里笑出了眼泪,从胖乎乎的腮帮上滚落下来,嘴里的牙套像白铁皮一样闪闪发光。她以前从没想到过这么好玩的事情。
她母亲谨慎地笑了笑,科比小姐脸红了,她拘谨地把叉子上的一粒豌豆送进嘴里。她长脸金发,是个学校教师,寄宿在她们家,奇特姆先生是她的仰慕者。他是个有钱的老农,每个周六下午开着一辆已经开了十五年的浅蓝色“庞蒂克”来到此处,车身上蒙着层红土灰,里面坐着黑人。每个周六下午,他以每人十美分的车钱带他们进城,待卸下他们之后,就会来看科比小姐,每次带一份小礼物——一袋煮花生、一个西瓜或是一根甘蔗,还有一次带了一盒批发来的贝蒂鲁斯牌条形糖。他只有一小撮铁锈色的头发,其他地方全秃了,面孔和土路差不多一个颜色,也像土路一样被冲刷出了沟沟坎坎。他穿着件淡蓝色衬衫,衬衫上一条窄窄的黑色条纹,系着两条蓝色背带,裤子从突出的大肚皮上切过。他不时扣起大大的拇指轻轻摁一摁肚子。他所有的牙齿都用镶金衬里。他会顽皮地冲科比小姐转转眼珠,嘴里“嗬嗬”出声,坐在她们门廊的秋千上,两条腿叉开得大大的,一双高帮靴子在地板上各自指向相反的方向。
“我觉得这个周末骗子未必会进城,”科比小姐说,压根儿就没意识到这不过是个玩笑。孩子又笑得浑身打颤,身子重重向椅背靠去,一不留神从椅子上跌下来,在地上打滚,然后躺着直喘气。她母亲告诉她,要是她再胡闹的话,就得离开桌子。 。。
圣灵所宿之处(2)
昨天她母亲跟阿伦佐?梅厄斯讲好要驱车四十五英里去梅韦尔的女修道院接女孩们来过周末,星期天下午他受雇要再把她们送回去。他是个十八岁的男孩,有两百五十磅重,在出租车公司工作。他是你能找到的唯一一个能把你送到任何地方去的人。他抽烟,或者说他嚼短短的黑雪茄。他胸部圆滚滚、汗涔涔的,透过身上穿的黄色尼龙衬衫隐约可见。他开车的时候,所有的车窗都得打开。
“喂,还有阿伦佐呢!”孩子在地上大声嚷嚷,“让阿伦佐领她们逛逛!让阿伦佐去!”
两个女孩见过阿伦佐,忿忿然尖声表示抗议。
她母亲也觉得这个提议很好笑,但她还是说“够了,你闭嘴吧”,然后另起了个话头。她问他们为什么要互称“宿所一”和“宿所二”,她们闻言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终于她们强忍住笑解释说,梅韦尔慈善修女会最年长的修女培佩图尔曾经教训过她们,要是一个年轻男子——说到这里她们笑得前仰后合,得重复一下开头才能接着往下说——要是一个年轻男子——她们把脑袋埋进了大腿——要是一个——她们终于强忍住笑大声嚷嚷了出来——要是他“和她们同在汽车后座上,他的行为不那么绅士的话”,培佩图尔修女说,她们应该说:“停下,先生!我是圣灵所宿之处!”然后他就会规矩了。孩子茫然地从地板上坐了起来。她没看出这其中有什么好笑的。真正好笑的是奇特姆先生或阿伦佐?梅厄斯伴着她们到处去逛逛。想到这里,她都要笑疯了。
不管她们刚刚说了什么,她母亲都没有笑。“我瞧你们这些女孩子都很傻气,”她说,“你们的的确确全都是——圣灵所宿之处。”
两个女孩抬头向她看去,礼貌地压下笑声,但满脸惊讶,仿佛才开始意识到她和培佩图尔修女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科比小姐的表情一如往常。孩子想,她一定满脑子在想着呢。我是圣灵所宿之处,孩子对自己说,对这个说法感到很满意。这让她觉得好像有人给她送了份礼物。
吃完午饭,她母亲一下子倒在床上说:“要是我不给这两个女孩找点乐子,她们会把我逼疯的。她们真是可怕。”
“我打赌我知道你能找到谁,”孩子冒出了一句。
“听着。不许再在我面前提奇特姆先生了,”她母亲说,“你让科比小姐难为情了。他是她唯一的朋友。哦,我的主啊!”她坐起来悲哀地向窗外望去,“那个可怜人太孤单了,她甚至得坐在那辆闻起来好像地狱最后一层的车上。”
她也是圣灵所宿之处,孩子想了想才意识到。“我想的不是他,”她说,“我想的是维尔金斯家的那两个,文德尔和考利,他们正在老太太布彻尔的农场做客呢。他们是她外孙,给她干活儿。”
“这是个主意,”她母亲嘟哝完,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倒下去了。“他们不过是农场里的男孩子。这两个女孩子看不上他们的。”
“嘿,”孩子说,“他们穿长裤。他们十六岁。他们有辆车。有人说他们双双要去教堂做牧师,因为这压根儿什么也不用懂。”
“她们跟那两个男孩在一起一定非常安全,”她母亲说。过了一会儿,她起来给他们的祖母打电话,她跟老太婆聊了半个钟头,讲好让文德尔和考利来吃晚饭,然后带两个女孩去逛游乐会。
苏珊和乔安妮非常开心,她们为此洗了头发,用铝制发卷把头发卷了起来。哈,孩子翘着双腿坐在床上看她们拆开发卷的时候想,等着吧,你们会见识到文德尔和考利的!“你们会喜欢那两个男孩的,”她说,“文德尔六英尺高,红头发。考利六英尺六英寸,黑头发,穿一件运动衫。他们有辆车,车前挂着根松鼠尾巴。”
圣灵所宿之处(3)
“你这样的一个孩子怎么会对那些男人这么了解?”苏珊问完抬起脸凑着镜子去看眼珠里放大的瞳孔。
孩子躺回了床上,数起天花板上窄窄的扣板,直到她搞不清数到哪儿了为止。我的确了解他们,她对某个人说。我们一起参加过世界大战。他们的职位在我之下,我从不要命撞过来的日本装甲车下救过他们五次。文德尔说,我打算娶那个孩子。另一个说,哦,不,你不能娶,我要娶。我说,你们都要靠边站,因为在你们没来得及眨眼之前,我要让你们乖乖听令。“我不过是整天看着他们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罢了,”她说。
他们到的时候,女孩们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然后咯咯笑了起来,还谈起了女修道院。她们一起坐在秋千上,文德尔和考利一起坐在楼梯扶手上。他们像猴子一样坐着,膝盖与肩膀平齐,胳膊垂在膝盖中间。他们瘦瘦小小,红脸膛,高高的颧骨,浅色的眼睛像粒种子。他们带了一只口琴和一把吉他。其中一个轻轻吹起了口琴,一边吹一边从口琴上方望着女孩们,另一个弹拨起吉他,唱了起来,没有看向她们,而是斜向上昂着脑袋,好像他只对听自己唱歌感兴趣。他唱的是一支山地民谣,听起来既像是情歌又像是赞美诗。
孩子把一只水桶踢到屋子侧墙边的灌木丛里,站在上面,她的脸和门廊的地面一般高。太阳正在落下,天空正变成一片瘀紫色,似乎和甜蜜而哀伤的音乐连在了一起。文德尔一边唱着一边笑了起来,还朝女孩们看了过去。他像只小狗一样对苏珊暗送秋波,唱道:
耶稣是我的良友,
他于我甚于所有,
他是谷中的百合,
他给我的是自由!
然后他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乔安妮唱道:
我身边绕着一圈火墙,
我心中没有丝毫恐惧,
他是谷中的一朵百合,
他会一直在我的身旁。
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抿紧了嘴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可苏珊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赶忙用手把嘴捂住。歌手皱了皱眉头,下面的几秒钟就只拨弄了几下吉他。然后他唱起了《古旧的十字架》。她们礼貌地听着,但等他唱完了,她们说:“我们来唱一首!”在他没来得及唱下一首之前就用受过女修道院训练的歌喉唱了起来:
皇皇圣体尊高无比,
我们俯首致钦崇,
古教旧礼已成陈迹,
新约礼仪继圣功。
孩子看到男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才还一本正经的脸上露出了迷惑的不悦之色,好像他们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被耍了。
五官之力有所不及,
应由信德来补充。
赞美圣父赞美圣子,
欢欣踊跃来主前。
在灰紫色的阳光下,男孩们的面孔变成了暗红色。他们看起来既凶恶又惊异。
歌颂救主凯旋胜利,
颂扬主德浩无边,
圣神发自圣父圣子,
同尊同荣同威严。
阿门。
女孩们把“阿门”拖得长长的,然后一片寂静。
“一定是犹太人唱的歌。”文德尔说完给吉他调了调音。
女孩们白痴一样咯咯笑了起来,可孩子在水桶上直跺脚。“你这头大蠢驴!”她嚷嚷,“你这头要做牧师的大蠢驴!”他们从扶手上跳下来看是谁在嚷嚷的时候,她大声叫喊着从水桶上跌了下来,然后赶忙爬起来,一溜烟绕过了屋角。
母亲安排他们在后院吃晚饭,她在几个日本灯笼下摆了张桌子,过去只有在举办花园舞会的时候,她才会把灯笼拉起来。“我不要跟他们一起吃饭,”孩子说完从桌上抢下了自己的盘子端到厨房里,和一个青色牙龈的瘦厨子坐在一起,吃自己的那份晚饭。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圣灵所宿之处(4)
“为什么有时候你那么别扭啊?”厨子问。
“都是因为那些白痴,”孩子说。
灯笼把与它们平齐的那一排树叶染成了橘色,上面一团青黑色,下面是各种暗淡而柔和的色彩,坐在桌旁的女孩们看起来比平时要漂亮。孩子不时扭头冲着厨房窗下的场景狠狠瞪上一眼。
“上帝会把你变得又聋又瞎,”厨子说,“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聪明了。”
“那我还是会比某些人聪明,”孩子说。
吃完晚饭,他们去了游乐会。她也想去游乐会,但是不想和他们一起去,因此即便他们过来问过她,她也不愿去。她上了楼,把手背在身后,在长长的卧室里踱来踱去。她脑袋向前探着,脸上露出凶狠而恍惚的表情。她没开电灯,而是让黑暗慢慢聚拢,使房间变得更小、更私密。每隔一段时间,一道光线透过打开的窗户,把影子投在墙上。她停下脚步,站着向窗外看去,越过暗沉沉的山坡,穿过闪烁着银色微光的池塘,穿过一排树木,看向斑驳陆离的天空。一道长长的光线在空中搜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