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山坡,穿过闪烁着银色微光的池塘,穿过一排树木,看向斑驳陆离的天空。一道长长的光线在空中搜寻着,像是在寻找失落的太阳,忽而盘旋上升,忽而打着圈子,最后隐去了。那道光是游乐会上的灯标发出的。
她听得到远处风琴的声音,脑中浮现出锯末般的金色灯光底下,所有的帐篷都支起来了,闪着钻石般光彩的摩天轮在天上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升到天上又降下来,尖叫的旋转木马在地上一圈又一圈地跑着。游乐会持续五六天,有一个为学生专设的下午场,还有一个为黑人专设的夜场。去年,在学生下午专场的时候她去过,见到了猴子、胖子,还坐了摩天轮。有些帐篷是不开的,因为里面的东西只能让大人知道,但她还是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那些帐篷上的广告。帆布上的人像已经褪了色,这些人穿着紧身衣,脸绷得很紧,面色沉着,像是等着罗马士兵来割舌头的殉道士。她想象着这些帐篷里面的东西与药物有关,决心长大后做个医生。
后来她改了主意,决心要做个工程师,但当她看向窗外,目光跟随着一边盘旋一边变粗变短沿弧度绕圈的探照灯光的时候,她觉得仅仅做个医生或工程师是不够的。她得做个圣人,因为这个职业囊括了你所能知道的一切,但是她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了圣人。她不偷窃不杀人,但她是个天生的说谎精,又很懒散,她顶撞母亲,而且故意跟几乎所有人闹别扭。同时她傲慢基督教义中七宗罪的一种。至极,这最糟糕的一宗罪。她取笑毕业典礼上讲如何祈祷的浸礼会牧师,拉下嘴角,用手托住额头,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呻吟着:“圣父啊,我们感谢您。”和他的姿势一模一样。她多次被告知再不许这样了。她永远也做不了圣人,但是她觉得要是他们赶快把她杀了的话,她还赶得上做个殉道士。
被枪杀她还可以忍受,但在油里被烧死就不行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了被狮子撕成碎片。她开始为自己的殉道作准备了,想象自己穿着条紧身裤站在一个巨大的角斗场上,早期基督徒被吊在火笼里,大火映得角斗场一片通明,灰蒙蒙的一道金光投向了她和狮子。第一只狮子扑了过来,匍匐在她脚下,成为基督徒。一只接一只,所有的狮子全都一样。狮子非常喜欢她,她甚至和它们睡在一处,最后罗马人不得不把她烧死,但他们大吃一惊,她居然烧不死。他们发现弄死她很难,最终用一把剑飞快地砍下了她的脑袋,她立刻就升上了天堂。她把这一幕排演了好几次,每次都在天堂入口处回到了狮子身边。。 最好的txt下载网
圣灵所宿之处(5)
最后她从窗口站起来,准备上床,没有祷告就爬上了床。房间里有两张重重的双人床。女孩们睡的是她边上的那张,她在想有没有一种冷冰冰、滑腻腻的东西可以藏到她们的被窝里,但白费了一番脑子。能想到的东西她都没有,比如一只死鸡或一块牛肝。风琴的声音从窗口传来,她睡不着了。她记起自己还没有祷告,就爬起来跪在地上祷告起来。她开始说得很好,说完了《使徒信经》的背面,然后把下巴搁在床沿上,脑中一片空白。她记得要祷告的时候,通常都马马虎虎把祷告词念一遍了事。不过当她做了错事,听了音乐,丢了东西的时候,还有说不上是为了什么的时候,她会激动得满心热诚,会想到基督在通往蒙难地的漫长道路上,在粗糙的十字架下被挤倒了三次。她的大脑会在此细思片刻,然后一片空白,然后当什么东西触动她的时候,她会发现自己已经在想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了,比如一只小狗,一个女孩,或者她某一天要做的某件事情。今晚,想起文德尔和考利的时候,她满心感激,几乎要喜极而泣,她说:“主啊,主啊,我不在教堂里任职,要谢谢您,谢谢您,主啊,谢谢您!”她回到床上,一遍遍地重复,直至睡着。
女孩们在十二点差一刻的时候进来,咯咯的笑声把她吵醒了。她们打开蓝色灯罩的小灯,在灯下*服,皮包骨头的影子爬到了墙上,从中间一分为二,继续悄无声息地在天花板上移动。孩子坐起来听她们讲在游乐会上的所有见闻。苏珊买了一把塑料手枪,里面都是廉价的糖果,乔安妮买了一只纸板猫,猫身上有红色的圆点。“你们看到猴子跳舞了没有?”孩子问,“你们看到那个胖子和那些侏儒了没有?”
“各式各样的畸形人都有,”乔安妮说。然后她对苏珊说:“我从头到尾玩得都很高兴,除了那个你知道的,”她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奇怪的表情,好像她咬到了什么东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吃。
另一个女孩静静地站着,摇了一下脑袋,冲着孩子微微点了点头。“人小耳朵长,”她低声说,但孩子听到了,她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
她从床上爬下来,爬到她们的床脚竖板上。她们关掉电灯,钻上了床,可她没动。她坐在那里,死死地盯住她们,直到她们的面孔在黑暗里轮廓分明。“虽然我没有你们年纪大,”她说,“但我比你们聪明一百万倍。”
“有些东西,”苏珊说,“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是不明白的。”然后她们就一起咯咯笑了起来。
“回你自己的床上去,”乔安妮说。
孩子一动不动。“有一次,”她说,她的声音在黑暗听起来空空荡荡,“我看见兔子在生小兔。”
开始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苏珊漠然地说:“怎么生的?”她知道她在养兔子。她说她们没把那个“你知道的”说出来之前,她决不说。事实上,她从没见过兔子生小兔,但当她们说起在帐篷里的见闻时,她就忘了这一点。
那是个畸形人,名字很怪,但她们记不起那个名字了。那个畸形人待着的帐篷里有一幅黑帘把帐篷一分两半,一边给男宾,一边给女宾。那个畸形人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先对男人说话,然后对女人说,但两边都听得见。前面一圈都是舞台。女孩们听到畸形人对男人说:“我要给你们看看这个,要是你们发笑的话,上帝也许会让你们遭受同样的折磨。”畸形人说话有乡下口音,慢条斯理的,带着鼻音,声音既不高也不低,就是那么平平板板的。“上帝把我造成了这样,要是你们发笑的话,他也许会让你们遭受同样的折磨。他希望我长成这样,我不是对他的做法提出反抗。我展示给你们看是因为我得好好利用它。我希望你们的举止能像绅士和淑女一样。我从未对自己做过这种事,而且我也与此无干,我只不过是好好利用它罢了。我不反抗。”然后帐篷那边一片长时间的沉寂,终于,畸形人丢下了男人来到了女人这边,把刚才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
孩子觉得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好像她正在听一个谜面的谜底,这个谜底比谜面更让人迷惑不解。“你是说他有两个脑袋?”她说。
“不,”苏珊说,“他是个阴阳人。他把衣服撩起来给我们看。他穿了件女式的蓝衣服。”
孩子想要问他怎么会同时既是男人又是女人却没有两个脑袋,但她没问。她想要回到自己的床上,理出个头绪,于是她沿着床脚竖板向下爬去。
“兔子是怎么生的?”乔安妮问。
孩子停下来,只剩一张脸还露在床脚竖板上,心不在焉地出着神。“它把它们从嘴里吐了出来,”她说,“整整六只。”
她躺在床上,想要在脑海里拼凑出帐篷里一个畸形人从一边走到另一边的场景,但她太困了,想不出究竟是怎么样的。她能看到乡下人聚精会神的面孔,男人们比在教堂里更加严肃,女人们更冷酷,更加彬彬有礼,眼神里透着做作。他们站在那里,仿佛在等着赞美诗的第一个音符在钢琴上奏响。她听得到那个畸形人说:“上帝把我造成了这样,我不反抗。”然后人们说:“阿门,阿门。”
“上帝把我造成了这样,我赞美他。”
“阿门。阿门。”
“他也许会让你们遭受同样的折磨。”
“阿门。阿门。”
“但他还没有。”
“阿门。”
“挺起身子来。圣灵所宿之处。你们!你们是圣灵所宿之处,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吗?圣灵宿在你们的身体里,你们知道吗?”
“阿门。阿门。”
“要是有人亵渎了圣灵所宿之处,上帝就会让他毁灭,要是你们发笑的话,他也许会让你们遭受同样的折磨。圣灵所宿之处是神圣的。阿门。阿门。”
“我是圣灵所宿之处。”
“阿门。”
人们鼓起掌来,但声音并不太响,和着一声声的“阿门”有节奏地拍着,越来越轻,好像他们知道附近有个孩子正在半梦半醒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