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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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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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受了伤的志愿军。志愿军来了个报告团在城里到处做报告,史屯小学也请了几个到学校来讲话。
  小学生们用红纸抹成大红脸蛋儿,嘴里都在唱:“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
  蔡琥珀和冬喜把几个志愿军让到台上,下面的学生、老乡一齐鼓掌。葡萄心想,军装一穿,奖章一挂,大花纸花一戴,几个志愿军就长得一模一样了。看了一会儿,闺女媳妇们要去上茅房。街上的茅房人和粪全漫出来了,她们咯咯乐着跑到史屯文化活动室后面去。葡萄和她们蹲成一排,一边尿一边看着原来孙家百货店的院落。全荒了,铺地的石板也让人起得不剩几块了。
  她们解了溲,疯疯傻傻、唱唱笑笑往外走,一群小伙子走过来,其中一个大声问:“你们去那后头是屙是尿?”
  闺女们一个个脸通红,笑骂一片。媳妇们上去便揪住那个叫喊的小伙子,七手八脚,不一会小伙子的裤子就被揪下来。葡萄站在闺女那边,哈哈大笑。
  小伙子们走进后院,看见地上一滩滩潮印,都二流子起来。他们中春喜岁数最小,问他们笑什么。给剥了裤子的小伙子说:“春喜你看看地上,哪是闺女尿的,哪是媳妇尿的。”
  “那谁知道。”
  “刚才咱见了三个闺女,七个媳妇。你好好看看,憨子!”
  春喜好好看了一阵,还是不明白。
  那个二流子小伙子说:“媳妇尿湿一片,闺女尿,一条线!再好好看看。”
  春喜说有六个“湿一片”,剩下的都“一条线”。
  另外几个小伙子便说:“哎哟,说不定王葡萄还是个大闺女呢!你们睢这“一条线”多长,准是她那大个头尿的!闹了半天铁脑、铜脑都不是铁的、铜的,全是面的!“
  春喜盯着那“一条线”不错眼地看。
  小伙子们笑得东倒西歪。
  成立初级社那天晚上,春喜跑到葡萄家,苦哀哀地看着她说:“咱两家互助不成了。”葡萄叫他别愁,猪她会给他养好,鞋她会给他照做,冬天闲了,她照样领他上山打柴,烧砖卖钱。她看他还是满嘴是话,又一声不吭,再看看他眼神,葡萄想,她把他当孩子,可真错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长成个全须全尾的男子汉了。葡萄扮出个很凶的脸说:“今晚我不让你住这儿了啊。”
  “我妈和我嫂子打得恶着呢。”
  “我让你住,你妈和你嫂子都打我来了。”
  春喜走了,半个月也没来看他家的猪。这天晚上葡萄听了读报纸回到家,给二大送了些吃的,在院子里乘凉。花狗汪汪了两声,摇起尾巴来。葡萄想,一定是熟人来了,不是李秀梅和她男人瘸老虎,就是冬喜兄弟俩。她站起身去开大门,门外谁也没有。她见花狗还是摇尾巴,骂了它两句,就回自己屋睡觉了。
  刚睡着,她听见门外有响动。她摸黑走到窑洞门口,从门缝往外看,外头的月亮跟一盏大白灯似的照下来,照在一个男子身上。她马上明白他是谁。
  他在外头敲了敲门,敲得很腼腆。
  她踮起脚尖,把门顶上头一个木栓也别上了。他在外头听见了里头轻轻的“啪嗒”一声,敲门不再羞,敲得情急起来,手指头敲,巴掌拍,还呼嗤呼嗤,喘气老粗的。
  她看了看那门,闷声闷气地打颤。外头的那个已不敲不拍,就拿整个的身子挤撞两扇薄木门。葡萄什么都修了,就是没顾上换个结实的门。陶米儿这门又薄又旧,门框也镶得不严实。
  门缝给他挤得老宽,她蹲下往外看。她给做的鞋穿在那双长着两个大孤拐的脚上,看着大得吓人。她站起来,一泼黄土从门上落下,洒了她一头,把她眼也迷了。她揉着眼,啐了一口土,把柜子从床后面搬起来,搬到门后,抵上去。平常她推都推不动那个柜子,这会她把它顶在腰胯上,两手一提,就起来了。门外的那个开始撞门,一下一下地撞,头、胸脯、脊梁、轮着个地儿撞,撞一下,柜子往后退一点,门缝又宽起来,门栓“嘎嘎”地响,松了。
  葡萄又把柜子抵回去,自己也坐了上去。她觉着奇怪:十七岁一个男孩子怎么和牛似的那么大劲。门和门框一点点要从墙上脱落下来,土落了葡萄一头一身。她从柜子上跳下来,把柜子也搬开,从床上揭起一根木条,顺着两指宽的门缝捅出去。
  门外一声“呃!”然后就没声音了。
  她知道那一下捅在到他的大孤拐上。
  十七岁一个男孩子,发了情又给惹恼,更是命也要拼出来。她想,这下子可要好好招架,木条捅不伤他还有一把铁锨,那是她拿进来填一个老鼠洞,还没顾着拿出去。他象头疯牛,往门上猛撞死抵。肉长的胸脯和肩膀把木头和泥土撞得直颤,眼看这血肉这躯要把土木的筑造给崩开了。
  她看着那一掌宽的门缝,月光和黑人影一块进来了。她把铁锨拿稳,一下子插出去,黑人影疼得一个踉跄。扑上来的时候更疯了。她再一次刺出去,这回她铁锨举得高,照着他喉咙的部位。铁锨那头给抓住了,她这头又是搅又是拧,那头就是不放。她猛一撒手,外头呼嗵一声,跌了个四仰八叉,脑勺着地,双手抱着的铁锨插到他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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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 四(7)
这下可好,他把全部性命拿来和她拼。她没了铁锨,就靠那柜子和她自己身子抵挡。门快让他给晃塌了,她两脚蹬着地,后背抵住柜子,门塌就塌吧。
  鸡叫头遍的时候外头安静了。她还是用背顶住柜子,一直顶到院子里树上的鸟都叫起来。她摸摸身上,汗把小衫子裤衩子贴在她皮肉上。她把柜子搬开,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院子是空的。门栓还有半根钉子吃在木头里,他再撞一下就掉下来了。
  院子一片太平,桐树上两只鸟一声高一声低的在唱。她觉着一夜在做恶梦,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把铁锨靠在她窑洞门口,象是谁借去使,又悄悄给她还回来。要不是地上乌黑的几滴血,她就会迷了:是真发生过一夜恶斗还是一夜梦魇。
  那血不知是他哪里流出来的。
  她洗了脸,梳上头,溜了几个馍装在篮子里,下到地窖里。新起的红薯堆在窖子口边,一股湿泥土的味道掺和在红薯的甘甜浆汁气味里。她叫二大吃饭,又告诉他白天的干粮给他备下了。
  她把那小木桶拎上窑子,到茅房里倒了,又舀些水涮了涮,倒在院子里种的几棵萝卜秧上。她把便桶提回去时,绞了个毛巾把子,让二大擦脸。
  二大看葡萄从窖子洞壁上下来,就象走平地一样自如得很。他再也不说“能躲多久”那种话了。每回他说:“孩子你这样活人老难呀!”他就明白,这句话让她活得更难。他有个主意,在她把他的挺给人那天就从他心里拱了出来。这一年多,这个主意拔节、抽穗、结果,到这天,就熟透了。
  一年里他见葡萄缝小衣裳,做小帽子,或者纳小鞋底,知道她有办法见到挺,跟收养挺的人还有走动。他什么也不问她,平常说的话就是养猪,烧砖,种地的事。有时他也听她讲讲村里谁谁嫁出去了,谁谁娶了媳妇,谁谁添了孙子,谁谁的孩子病死了,或者谁谁寿终正寝。史屯一百多户人的变化是她告诉他的。从挺被送走之后,她再不说谁家添孩子的事。
  葡萄听他瓣开一个蒸馍,撕成一块一块往嘴里填,问道:“爹,昨晚睡着没?“
  “睡了。”
  “没睡白天再睡睡。”
  他答应了。但她还是瞪着眼瞅他。窖子下头黑乎呼的,不过他俩现在不用亮光也知道对方眼睛在看什么。她和他都明白,忙到五十多岁老不得闲睡觉的人,这时整天就是睡觉一桩事,他怎么能睡得着?再说地窖里白天黑夜都是黑,睡觉可苦死他了。自从他再也听不见挺的哭声,他差不多夜夜醒着。因此,昨夜发生的事他一清二楚。他听见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闷声闷气地恶战,他已经摸到窖子口上,万一葡萄要吃春喜的亏,他会蹿上去护葡萄一把。他两只脚蹬在窖子壁上的脚蹬子上,从酸到麻,最后成了两节木头。他没有上去帮葡萄,是为葡萄着想,他再给毙一回也罢了。五十七岁寿也不算太小,葡萄可就给坑害了。窝藏个死囚,也会成半个死囚。
  葡萄说:“爹,今天要下地干一天活,水和馍都在这儿。闷得慌你上去晒晒太阳,有人来花狗会咬。”葡萄说着,就往地窖口上走,两脚在红薯堆边上摸路。
  “那个孽障娶媳妇了?”他突然问。
  她知道他问的是少勇。
  “娶了吧,”她回答。“那回他说,两人都看了电影了。”
  “孽障他是真心待你好。”他隔了一会儿说道。
  “这时恐怕把相片也照了,花轿也抬了。”她一边说一边蹬上地窖。
  “葡萄,啥时再让爹看看挺,就美了。”
  她没说什么。就象没听见。
  听着她走出院子,锁上门,和花狗说着话,走远了。他使劲咽下嘴里的干馍,站起身来。
  四周还是黑夜那么黑,他能看清自己心里熟透的主意。
  那时还是夏天,刚收下麦,交了公粮。她到贺镇去走了走,从兰桂丈夫那里买了些药丸子、药片。兰桂丈夫的小药房现在卖洋药了,治伤风治泄肚的都有。她在兰桂家吃了午饭,就赶到河上游的矬子庙去。侏儒们在头一天就到齐了,此时庙旁边一片蚊帐,蚊帐下铺草席,这样就扎下营来。侏儒们祭庙三天,远远就看到焚香的烟蓝茵茵地飘浮缭绕。河上游风大一些,白色的蚊帐都飞扬起来,和烟缠在一起,不象是葡萄的人间,是一个神鬼的世界。
  她还是隐藏在林子里,看一百多侏儒过得象一家子。黄昏时他们发出难听的笑声,从庙里牵出一个男孩。男孩比他们只矮一点,口齿不清地说着外乡话。侏儒女人们围着他逗乐,他一句话一个举动都逗得她们嘎嘎大笑。一个中年的侏儒媳妇把自己衫子撩起,让他咂她干巴巴的奶头。她的奶看着真丑,就象从腰上长出来的。她们便用外乡话大声说:“看咱娃子,干咂咂也是好的!”
  她不知怎么就走出去了,站在了男孩面前。侏儒们全木呆了,仰起头看着她把手伸到男孩脑袋顶上那撮头发上抹了抹。她想和侏儒们说说话,一眼看去一百多张扁园脸盘都是一模一样地阴着。
  她觉着他们是不会和她说话的。他们和她是狸子和山羊,要不就是狗和猫,反正是两种东西,说不成话的。她也明白,他们这样盯着她,是怪她把他们挺好的日子给搅了。不然他们有多美?
  她只管摸着男孩的头发,脸蛋。男孩也象他们一样,仰着脸看她,不过没有怪她的意思。他看她是觉着她象一个他怎么也记不清的人。但那个人是在他心里哪个地方,不管他记得清记不清。
  

第九个寡妇 四(8)
不过他们的脸很快变了——他们见她放下背上背的布包袱,把包袱的结子解开,从里头拿出一瓶一瓶的药。侏儒们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瞧病,所以他们最爱的东西是药。她不管他们理不理她,把药一样一样说给他们听:止泻肚的,止咳嗽的,止疼痛的。
  她把药全搁在地上,又把那个包袱也搁在地上。她走了以后他们会看见包袱里包的小孩衣服,一套单,一套棉,一对虎头鞋,一顶虎头帽。
  上千口子人都听钟声下地、歇晌、吃饭、开会、辩论。下午栓在史六妗子家麦地中间那棵百岁老柿树上的钟“当当”响起,所有低着头弯着腰的人全搁下手里的活站直身子,你问我我问你:这是下工的钟不是?不是吧,恁早会叫你下工?
  冬喜给选上了农业社社长,说话和志愿军做报告的人一样,都是新词。大家全傻着一张脸,将就着听他说。他说这个是“苗头”,那个是“倾向”,那个又是“趋势”。辩论是什么意思,史屯人最近弄懂了。辩论就是把一个人弄到大家面前,听大家骂他,熊他,刻薄他。
  下午打钟就是要在场院辩论。不少人试探着问:“这时还不把麦种下去?还辩啥论?”
  辩论会场就是当年日本人带走史屯八个小伙子、铁脑半夜叫枪打死的那个大场院。大家慢慢吞吞从地里走过来,都打听今天“辩谁的论”。前几回辩论是骂孙老六,把他的牲口教得可刁,牲口入了社闹性子,装病、踢人。
  半小时钟声不断,人才晃晃悠悠到齐。在地上盘腿坐定,蔡琥珀叫两个民兵“有请史惠生!”
  带上来一看,就是史老舅。史老舅也有个大名,叫史惠生,没人叫慢慢就给忘了。一看这个被正经八本叫着大名的人不过就是办社火爱扮三花脸的史老舅,人们“哄”的一声笑起来。史冬喜叫大家“严肃!”没人懂得“严肃”就是不叫他们笑,他们照样指着史老舅的茶壶盖儿头、苦楚脸儿、倒八字眉笑。他刚刚剃了头,刮得黑是黑白是白,为了叫大家辩他的论时有个齐整模样。史冬喜拿起胸前的哨子猛吹一声,然后说:“不准笑!严肃点!”人们这才不笑了,明白严肃就是不叫笑了。
  葡萄看见史春喜坐在一伙半大小伙子里。她看他裤腿一抹到底,上身的衫子也扣起五个扣子,就知道他上、下身都给铁锨铲伤了。她想:也不知伤得咋样。这几天他躲得没了人影,冬喜来两趟,背些麦麸给他家的猪吃。
  辩论已经开始半天了,大家都把史老舅当个狗喝斥。葡萄慢慢弄懂了,他们是骂他不入农业社。他给骂得脸更苦楚了,手去腰上摸烟带,马上也有人喝斥:“把你美的——还想抽烟!”他赶紧把手缩回来。有人大声问:“史老舅,你凭啥不入社?”
  史老舅说:“俺爹说人多的地方少去。我得听我爹的。”
  人们没办法,也不能去恼一个死去的老人。
  一个闺女说:“那你爹是旧社会的人!”
  史老舅说:“旧社会、新社会,反正人多弄不出啥好事来。”
  “这可不是你爹说的,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我跟我三个孩子两个闺女都这么说。”
  “呸呸呸!落后分子!反动派!打倒打动派史老舅!”
  史老舅点点头:“打倒打倒。”
  “史惠生!你跑到大庭广众之下宣传反动落后思想!”史冬喜大声说。
  史老舅抬头一看,见是自家侄儿,便说:“不宣传了,不敢。我不想来这个大庭广众呀,你们非叫我来不中。”
  人们让史冬喜一喊,都恼起来了。这个史老舅凭什么一人还种他那几亩水浇地,把他那黑骡子独给他自家使?他凭什么早干完早歇工、多打粮多吃馍?天天悠悠达达赶着骡子下地,吭着小曲耪地、种麦、起红薯,美得颠颠的,凭什么?
  “史老舅,你落后不落后?”
  “落后落后。”
  “反动不反动?”
  “反动反动。”
  “又落后又反动,就得把你打倒!”
  “打打打。打倒咱还是得听俺爹的话。俺爹听俺爷爷的话。俺们祖祖辈辈都是个这:人多弄不出啥好事。人多的地方俺们不去。”
  大家真急了,吼叫起来:“史老舅,你把话说明白,你入社不入?”
  “不入。”
  “上他家牵骡子去!把他地给分分!”
  史老舅也急了,说:“谁敢?咱是个下中农!咱又不是地主富农!地和牲口都是从孙怀清家分来的,分的是……那叫个啥来着,二孩?”
  二孩是他的二儿子,十八岁,正要去当兵。临走还是给拽来参加辩论会。这时他听他爹大声问他话,便头也不抬地大声回答:“胜利果实!”
  史老舅说:“对,那是分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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