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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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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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喜站在到石头堆上,猛一吹哨。
  人们都定住,“咣啷”一声,哪个小学生把锣掉在了地上。
  冬喜说:“民兵跟我走!”
  蔡琥珀说:“这儿正抢修河堤,保卫良田!……”
  冬喜不等她说完,就说:“修个卵!这还是田吗?老早泡了,再来一场雨,这儿就是老河道了! 所有人都跟我去帮着搬家,雨再下一天,窑洞准把人塌里头!”
  蔡支书吼道:“都别走!这是公社的田,社员们花了几年的心血围造的!”
  冬喜:“我是民兵连老连长,民兵都跟我走。哟,都不想走?都等着把你那脸挤到他相片里去?” 他指指记者的相机。
  蔡支书说:“老史,你要注意了……”
  “书记想搞我运动呀?”
  “史冬喜同志!”
  “你在这儿唱刀马旦吧,蔡琥珀。塌了窑洞死了人,咱上县委对公堂去!”
  冬喜扯着自己的女儿,抱着自己的儿子走去。没一个人跟上他。走了几步,后面锣、钗又响了。等他走到让雨浇坏的谷子地边上时,蔡支书又唱了起来。这个英雄寡妇嗓音又亮又左,给喇叭传送到厚厚的云里。冬喜苦笑,他是唱不过她的。
  他把孩子们送回家后,雨果真来了。来得凶恶,几步外看不见人,看不见物。他跑出家门,雨点扫射在他胸口上。他带着民兵们强行把人从窑洞里拉出来。谁都舍不下家里的那点东西,有的顶着方桌,有的扛着板凳,孩子们头上扣着锅,拎着鸡下的蛋,媳妇闺女们抱着纺好的线和没纺的花,到了天黑,才算完成了一场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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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 五(9)
冬喜带着两三个人一个窑洞一个窑洞地查看,被拴在院子里的狗在空了的村里叫,叫得直起回音。
  快天亮时冬喜在小学校里按花名册一家一定查点人数。查到一个叫宝石的媳妇面前,他问:“你婆子呢?”
  宝石看看周围,说:“谁知道。”
  冬喜明白她们婆媳常打架,宝石的丈夫又在外当兵。他什么话也不再问,拔腿就往村里跑。天已经明了,雨还在扫射。他跑到宝石家,钻进漆黑瘟臭的窑洞就听见老婆儿口齿不清地说:“你巴不得我砸里头,你回来弄啥?”
  冬喜上去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这才明白宝石为什么把她丢下;老婆儿一身屎尿,早就半身不随了。他把老婆往背上一甩,万幸她病得只剩了一把骨头。他刚走两步,老婆儿说:“我的钱!我儿子寄给我的!”
  他从她枕头里摸出一些钞票,让她紧紧攥在手里,正要往外摸,顶塌了。最后一刻,他想,要是能和葡萄一块砸在窑洞里就美了。
  正在死去的冬喜当然不知道葡萄最后一次见到他想告诉他的秘密。他渐渐停止住的脑子里还记有她最后一个歹歹的眼神,和她使那眼神时说的话:“今夜到小学校后面的教堂来。”教堂里只剩了一个嬷嬷,又老又聋,她屋外有个小棚,棚里堆的是嬷嬷们多年前装钉的圣经。圣经没人要了,全堆在那里头,让虫子吃虫子住。她想和他在那里头好一回。然后她要把一件事告诉他。冬喜到永远闭上眼也没想到葡萄胆大到什么程度,在众人鼻子尖下面把恶霸公爹藏了。他也没想到葡萄看透了他,看透他是那种值得她交托秘密的人。他躺在厚厚的土底下,身上压着一个死老婆儿和一整座窑洞,他再没了和葡萄偷欢的福份,再没了为她分担那个生死秘密的机会。他闷声不响地一趴,省了县委把他当成右倾来斗争。更省了大家的事,在几年后把他打成“走资派”,给他糊纸帽子,剃阴阳头,拉他上街批斗。
  冬喜给挖出来,给停放在戏台上,身边放满他最讨厌的纸花。他渐渐泡浮起来,变味变色的肉体上,还留有葡萄最后的温存抚摸。他省得和媳妇罗嗦了,不然他这时说不准正和媳妇在说离婚的事。他在追悼会堂里给拍了不少照,这也是他讨厌的事。他的照片给登上了报纸,他一死就从“右倾”转变成了“榜样”,“优秀共产党员”,“英雄社长”。
  冬喜给抬到那个他和葡萄常去花好月圆的坟院。他也没法子反对他坟墓的位置了。他的坟离他俩的林子太远,在坟院最高最孤的地位。他和葡萄做露水夫妻的林子远得他看不见葡萄又去了那里。他躺在沉重的墓碑下,无法看见葡萄一个人走进了林子,每次的欢喜她都记得起,每一次欢喜的姿势她也都记着。他每次讲的很不成体统话的话她也都记着,那些话可不是“榜样”,“英雄社长”讲的。
  冬喜的血肉在变成泥土,他当然不再有机会听葡萄说她的挺。不然她打算在嬷嬷的圣经库房把挺是怎么来的讲给他听。他永远也没法子知道葡萄的心有几瓣了。葡萄的心有一瓣是少勇的,有一瓣是琴师的,有一瓣老是留给铁脑,最大一瓣上有他冬喜和她的挺。
  冬喜的血肉滋养了黄土,黄土发出狗尾草,锅盔菜,野牵牛花。他不必对正在开始的大炼钢铁,办大食堂发牢骚了。他不知道葡萄为了煮猪食的那口大锅干下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兄弟春喜和少年时完全不是一个人。省得他去告诉春喜:嗬,你嘴皮子长进可大哩!
  总之史冬喜什么也不用知道了。
  社里没钱买猪食,蔡书记叫葡萄把两头母猪下的二十四个猪娃卖掉。葡萄在猪场呆坐了一天,看猪娃们啥事不懂地在母猪肚下拱奶。它们知道啥哩?这就要和它们娘分开了。挺也不知道那一回是他最后一回咂娘的奶头。没了他之后的几天,他的娘让奶胀得泪汪汪的,只要在村里逮住两三岁的孩子,把他(她)引到背人的地方,敞开怀叫他(她)咂。后来她和冬喜好上,奶才一夜之间回去了。猪娃们贪嘴呀,刚咂完,又回来,母猪都快叫它们咂扁了。
  葡萄想,我能养活母猪,就能养活猪娃。她把这心事告诉了二大。二大叫她去拉酒糟子。
  离史屯二十里路的地方有个酒厂,把做蒸了酒的高粱米扔出来给人当肥料。葡萄用架子车把高粱拉回来,和上打回的猪草,拾回的红薯根红薯藤、菜邦子一块煮。不几天母猪就习惯了新饲料。
  二大又叫葡萄去火车站拉泔水。
  史屯离火车站十来里,她拉架子车不到一个钟头就走到了。站上只有五、六个职工,伙食开得不大,泔水不多,她和扫站台的人说好,叫他把车上扔的垃圾给她留着,她每天晚上来拉。扔的东西里有苹果皮梨皮,有臭鸡蛋、黄菜叶子、偶然还有半盒半盒的剩饭菜。
  猪娃子们断奶时,二大叫葡萄种一季红萝卜。
  葡萄明白他的意思。眼下是九月,在猪场垦块地出来,种的萝卜连秧子带根都能喂猪。
  这天葡萄正在灶上煮饲料,一群孩子们跑进来,说要把大锅起走。葡萄见他们脖子上都拴一块红布条子,心想这也得不少红洋布呢。她用木棍搅和一大锅煮泔水加高粱酒糟子,问孩子们他们借大锅干啥去。
  “炼钢你都不知道?”孩子们说
  “小学校操场上盖了个高炉,炼钢都炼了好几天了!”孩子们咋唬。
   。。

第九个寡妇 五(10)
葡萄知道社里不叫大家下地了,一打钟就出去找铁,然后去炼钢。她参加大会,鞋底子纳了一双又一双,也没弄懂为啥要炼恁多的钢。她想起去年死了的冬喜,他常说反正干啥都图个热闹。她不烦热闹,人人喜洋洋的比打这个打那个好。葡萄一勺一勺把猪食盛进大木桶,腾出锅来。
  学生们催葡萄了,说:“你磨蹭啥呢?快把锅给我们!”
  葡萄赶紧加快动作。学生们还嫌她磨蹭,都上来帮她。他们是干惯活儿的孩子,眨眼工夫就把大锅舀空了。葡萄看他们七手八脚起大锅,问道:“钢就在这里头炼呀?那不成炼猪油渣儿了?”
  学生们全笑起来,笑得手脚发软。他们说葡萄咋这么不懂科学,钢比铁结实多了,怎么能在铁锅里炼钢呢? 葡萄眉毛一挑,问那他们借她锅去做啥? 孩子说炼出钢来,还她一个钢锅。他们用绳子把锅攀起来,都是行家似的。一个学生找了根粗木杠子,和另外一个学生把锅给抬起来。
  葡萄说:“等等!你们可不敢把这锅砸砸去熬炼!”
  “那咋不敢? 社员把私人的锅都砸了砸,扔小高炉里了!”学生们说。
  葡萄说:“把锅给我搁下!”
  学生们说:“这不是你自家的锅!”
  葡萄说:“我自家的锅你敢碰我撅了你胳膊!”
  学生们说:“这还模范呢? 连史六奶奶都懂:国家没钢,说话不响!不支持炼钢,就是不爱国!”
  葡萄不和他们罗嗦,上去就夺抬锅的木杠。
  学生们依仗人多,抽出木杠来和葡萄干仗。葡萄大声喊:“来人呐!遭土匪啦!……”
  “叫她喊去吧!”学生们说, “喊烂了嗓子也没人听见,全在炼钢呢!”
  其中有个年长的学生,十五岁刚上二年级,以他的老成持重当了学生干部。他上来劝葡萄说:“葡萄姐!都办大食堂了,家家都不开火,要锅没用了!”
  “谁是你姐呀?我还没听说过谁敢把锅砸砸去爱国的!你们今天甭想动我的锅,不然甭打算好胳膊好腿的出这院子!”
  “叫她试试!”
  “我不用试,我只管打!”葡萄抄起热腾腾臭哄哄的猪食桶,抢成一个圆圈,然后那桶连带滚烫的泔水、高粱酒糟泼出个大花儿来,一个学生躲闪不及,脚上溅了一滩稠乎的汤水,单腿蹦起老高。
  她拎着满满一桶猪食一般得歇一回,才能到猪栏边。此刻她把两个大桶提在手上,就象舞绣球。她把桶舞到台阶上,背后是猪场的大门。
  “谁也出不了这门!”
  一个心眼好使的学生对其他学生叽咕几句。他们突然不和她对阵了,全跑到猪栏边,拉开门,把二十四只猪娃和母猪全轰出来。然后又是石子又是土块地追打满院子瞎跑的猪。
  葡萄把一桶泔水照准一个学生泼下去。学生一身挂着粘乎的烂菜叶馊饭粒臭高粱米,指着葡萄泼口大骂:“你是美蒋派来的特务!破坏大跃进!……”
  其他学生还在满院子打猪,一边象猪一样尖声嚎叫,所以葡萄一点听不见那学生的骂词儿。
  葡萄从台阶上下去,拾起他们扔下的粗木杠子,横扫竖扫。她太恼了,所以胳膊腿没准头,都打在了地上。学生们高兴疯了,越发追着猪打。
  一只猪娃落进了粪坑,葡萄跳下去把它捞起来。她看猪娃支着一条前腿,闭着眼猛嚎,她轻轻碰碰那腿,猪娃蹬她两下,叫得更吵闹。她明白它那条前腿跌折了。再抬起脸,学生已把猪们轰出了大门,人欢猪嚎地往地里窜去。
  大铁锅也不在了。
  黄昏时葡萄才把猪娃们找回来。她喂了它们一些食,锁上猪场,往街上跑去。
  史屯街上红绿黄蓝全是彩旗彩纸,整个一条街城了个大得吓人的花轿,还有响器班子在吹,有锣鼓家伙在打。葡萄爱看社火,不过哪回社火也没这样红火。跟她擦肩过去的小脚老婆儿们头戴红纸花,举着彩纸小旗,抬着破篮子破筐子,里面盛着铁钉、锈了的半截锹,锅铲子、大勺子,孩子们滚的铁环,没牙的嘴说个不停,全往小学校去。所有人眼神都不一样了,都亮得吓人。土改时他们也有这种眼神,不过不胜这回这么亮。他们走着,和别人大声打招呼:交废铁去呀? 俺家刚把锅给献出去!明一早钢就炼出来了,后天运城里造大炮飞机,打美帝蒋匪呀!……
  他们说着自己也不懂的话儿,只觉着说说心里可带劲儿。有的筐里装是从几十里外小矿山偷来的机器零件,还有从火车站附近偷的生着红锈花的备用钢轨。六十多岁的谢哲学和七十多岁的史修阳都瞪着雪亮的眼睛,记下每家献出的铁,不断写出光荣榜。
  葡萄这一个来月每天在猪场工作十几个钟头,也不知人们怎么都高兴成这样。她只想找回她的大锅来。街上的人们见这个披头散发,一身猪粪的女人都想,哪儿跑来个疯婆子?他们认出是葡萄之后便相互问:“王葡萄咋的了?神经出差错了?” 这时刻象王葡萄这样不高兴的人,八成是神经不正常。
  炼钢的炉火把一小块黑夜都染成红色,小高炉冒起的烟也是通红通红的云朵。在红色的夜里红色的云烟中动着说着笑着唱着的人们都是红红的影子,谁也不愿意耽在红色的夜晚之外,老凄冷的。人们把树砍了,堆了半操场。他们高兴了十多天了,地里的红薯也顾不上起,树上的柿子也顾不上下,枣早就沤成了酒,夜里来了一群果狸,吃了满地粘乎的甜枣都醉了,东倒西歪睡了一地,到早上鸡叫才窜回山里。人们一改过去走路的模样:拖腿拉胯,脊梁向后躲,变得伸背挺胸,步子全是舞台上的“急急风”。他们急急风往东,急急风往西,从柿子树下过,柿子熟得烘烂,绽开了口子,金黄如蜜的柿子汁落在人头上,脸上,人忙得顾不上去理会。连小孩子们也突然出息了,不象从前那样嘴长在柿树枣树上,从青果子开始偷吃。他们现在也是一个心眼想着国家大事,想着造大炮打美帝解放台湾。他们忙着到处找铁,偷铁,抢铁,从柿子树下过时,任凭那蜜汁雨点一样落到他们头上。他们抬着猪场的大锅从柿子树下走过去,一滴黄亮的柿子汁正滴在锅中间。他们想,还有鸟屙这种颜色的屎呢!其中一个学生抬起头,高声叫起来:“哎呀,柿子全熟了!”
  

第九个寡妇 五(11)
他的伙伴们全斥责他:“你就知道吃!”
  这个学生奇怪坏了,今年他怎么忘了柿子了? 柿子熟烂了他都没看见哩!
  学生们把大铁锅抬到街上,都抬不动了。一个学生建议就在这儿把锅砸砸,一人背几块儿,就背过去。
  多数人不同意。一人背几块碎锅片儿显不出打大胜仗的样子来。这可是从落后分子王葡萄手里缴获的战利品。他们说慢慢挪,也得把它挪到高炉里。
  他们把大铁锅挪进小学校院子里,天黑了,高炉烈焰熊熊,他们都想到课本上学的顺口溜诗句。不一会他们听见一个疯狂的嗓音,叫喊:“把我的锅还来!”
  王葡萄浑身臭哄哄地跑过来,散乱的头发让汗粘在脸上,脖子上,嘴上还有一道金黄色。“这货还顾上摘个柿子吃吃!”学生们议论道。
  所有的学生们胳膊挽胳膊,挡在大铁锅前面。共产主义的神圣是什么意思,他们一直不太懂,这一会儿突然懂了。他们挺起胁巴骨一条一条清晰可数的胸,还挺起长期缺营养长出的水肚子,视死如归。
  葡萄从左边往里走,他们全堵向左,葡萄向右迂回,他们在右边断她的路。一张张小脸都仰起来,用一个他们学会的叫作“轻蔑”的表情对着葡萄。他们开始唱了。“……准备好吗?时刻准备着!”
  葡萄突然把两手拢在嘴上,做了个肉喇叭,大声叫道:“我操你奶奶!”
  学生们把歌声扬上去,要压住她的粗话。
  她的气足,音量厚实,一口气骂了上八辈。骂得俏皮时,旁边的成年人便哈哈大笑。
  这时一个圆浑的男子声音说:“这不是葡萄吗?”
  葡萄也不回头,下巴一横说:“是你祖奶奶,咋着?”
  那个男人走到她面前,她看见他白牙一闪,白眼珠一亮,是史春喜。
  “都安静!”春喜两手伸成巴掌,在空中按一按。学生们安静下来,成年人也不乐了。还有没乐够的,用手捂着嘴,春喜扭过头,也都乐够了。
  春喜简直不敢信这个疯头疯脑,又脏又臭的女人是他一年前见的模范。他一想到十七岁那年去参军,偷了她的裤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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