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松点儿”。
不知不觉,到了元月十四。
正则宫的人来传膳,她照例跟着他们去,路上张康还跟她插诨打科说她近来“略微见胖”,被她狠狠地踩了一脚之后就乖了。
跨入正则宫的大门,张康却猛地一缩脖子。
这气氛不太对头!
他们宦官对这些气氛上的事儿特别灵,现下虽然看着四处都正常,却还是感觉到一股肃杀,张康皱皱眉头,对后头的人说:“你们先到书房摆膳去,我去里头看看。”
说罢他刚上前一步,抬头一瞧正从殿里走出来的人,膝头一软就跪了:“太后万安!”
后面正打算去摆膳的宫人们稀里哗啦跪了一地。当然,这回雪梨反应也够快。
谢晗在太后右侧跟着一起出来,楚氏易氏皆在左侧,死死低着头,一个字都不敢说。
雪梨一个宫女,在前后左右的宦官中显得特别扎眼。太后淡一扫她,看向楚氏易氏,一脸的不悦:“就这么个小丫头,就急得你们两个直哭啊?”
“太后……”易奉仪想说,我们俩也没比她大多少。被楚良媛一捏手指,只得跟着她一起跪下去,楚氏道:“太后息怒!”
“得了。”太后沉息,目光在院中缓缓划过,并未在雪梨身上多做停留,“该服侍殿下用膳的服侍殿下用膳,该跪着的,自己跪着。”
雪梨还不至于连这话都听不懂,身上一颤,应了声“诺”,太后已带着人一同往书房去了。
她偷偷抬了抬眼帘,看到的只是一个在众人簇拥下的华贵背影。外披的朱红大袖衫后绣着整只凤凰,金线勾勒出的纹路繁复得刺目,让她只消得扫了那么一眼,就不敢再继续看了。
多余的话更是半句都不敢说。
书房里,谢晗快气炸了。
和母亲分坐在长案两头大眼瞪小眼,他一口东西都不打算吃,更不打算给楚氏易氏好脸色。
这算什么事儿啊?!
眼见母亲喝着茶一派风轻云淡,谢晗扯着脖子狠狠道:“您别听她们两个瞎说!儿臣跟阮氏没什么有的没的!”
“嗯,哀家知道。”皇太后颜色未变,搁下茶盏,方添了两分笑,“你要真喜欢她,哀家再赐个名分也不是不可以。”
“那您……”七王气结,他特别想说:那您在我这儿作什么啊?!
皇太后笑容淡去,挥手让楚氏和易氏退到外间候着,徐徐道:“你是个亲王,你觉得那个宫女机灵想调到跟前用、亦或想给个名分,都不是大事。但你最好还记得主仆尊卑,再有同案用膳这种乱规矩的事,就不是罚她跪两个时辰这么简单的了。”
“您还打算罚她跪两个时辰啊?!”谢晗脱口而出,和太后目光一触,翻着白眼靠到椅背上,直气得没脾气。
得,他忍了,他拗不过母亲,非要强顶到底估计更糟,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帮了他几天忙的雪梨。
但还好他反应快,一见母亲来得气势汹汹就知道没好事,再一想前天晚膳时楚良媛被支开时眼眶泛红大是委屈、今天去给母亲问安时间又特别久……
他扭头就把丁香遣出去求救了,而且让她走得后门,应该没让母亲的人截着才对。
如果那边不忙的话,人也该来了。
雪梨在外头刚跪了半刻,就觉得膝盖难受得无法言喻了。
僵硬和麻木并存,酥痒和冷气同时顺着骨头往上蹿,稍微一动就整条腿都疼;若不动呢,又一阵比一阵僵得更厉害。
这下糟了。邹尚食怕她出事,塞了银子让她以备不时之需,可眼下这样,她连“打点”都没法打点,后果会是什么完全不知道。
太后好像……挺生气的。又是楚氏易氏告状,雪梨觉得自己这是要成案板上的鱼肉了。
也不知道七殿下能帮着说说好话不能?他如果说的话管用不?一点都不知道。
雪梨胡思乱想着,越想心里越是七上八下。
院外好像突然间起了脚步声,而且特别明显。
她想扭头看看究竟又不敢,定着心神继续跪着。
乍闻一声“陛下驾到——”
雪梨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顿时失措。
匆匆忙忙地想转身下拜,可甫一挪动却被双腿的麻痛震得浑身僵住。她狠咬牙关缓着劲儿,御前开道的宦官已至正则宫门口。
两个宦官一看门前跪着个宫女挡路,当即惊喝:“还不让开!”
她仍难以挪动,两宦官相视一望,赶忙上前拉她。
雪梨借着两个宦官的力撑起身,往旁边蹭着刚挪了几步,那抹玄色袍摆已出现在几尺开外的门槛以外,银色宫绦下坠着的荷包映入眼帘。
荷包上是雄鹰振翅的绣纹,雪梨一怔:这不是她给指挥使大人做的荷包么?
 ;。。。 ; ;
第33章 撞破
雪梨看到那荷包后一时浅怔,下意识地就继续抬了头,甫看清面容,目光便狠狠滞住。
皇帝已躲避不及,这么多宫人跟着,连蒙她都不能蒙。紧随其后的陈冀江和徐世水抬眼一看都替皇帝尴尬,恨不能在旁边找个地缝钻进去——苦心隐瞒了这么久,就这么撞破了?!
正则宫的前院中,气氛便这样凝固。
雪梨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停了,直到胸中憋闷才反应过来,猛一吸气,慌张下拜:“陛下万安!”
皇帝稍一蹙眉头,侧眸扫了眼书房。
书房里安安静静的,能瞧见候在外间的楚氏和易氏已跪下行礼,想来是太后和七弟在里面较劲,把她们两个轰了出来。
再看看雪梨,皇帝懊恼得气不打一处来,不想管七弟了。
“带上她,回紫宸殿。”他说罢转身便走了,弄得雪梨措手不及,正则宫上下也措手不及。
消息传到书房去,大致就是“陛下把那宫女押走了,没留别的话”,太后闻言淡淡地又抿口茶,没过问别的,谢晗则吓坏了——怎么感觉皇兄把人押走比母后罚她跪两个时辰还可怕呢?!
皇帝走在前头,一众宫人悄无声息地随着,雪梨被两个宦官半扶半架在中间,在这安寂中过了一小会儿,就彻底慌神了。
——好多事情一齐往脑海里涌,一件件全过了一遍之后,她觉得自己死定了!
她埋怨皇帝吃了她的小兔子,还抱怨皇帝“喜怒无常脾气怪”,说他乱罚宫人不好伺候弄得她们特别害怕,还曾经以“吃甜的会心情好”为由逼他吃杏仁酥糖!
皇帝那么不爱吃甜的!
于是,皇帝走着走着,听到身后一声抑得低低的:“呜……”
皇帝一怔,停脚看过去,随行的宫人们也齐整地停了。大多宫人对先前的事还是不知情的,只看皇帝面色觉得大事不妙,一个个死低着头,连喘气都放缓了。
皇帝略作沉吟,当着众人的面到底没说什么,举步继续往前走去,便这么听了一路的抽抽噎噎。
到了紫宸殿前的时候,雪梨见两个宦官还不松手、打算架着她上长阶,怕得更厉害了,又因哭了一路,开口时的声音都哑了:“陛下……”
皇帝回过头,就看她似乎很想往后躲又不敢动:“奴婢不是故意的!”
他不知道怎么应话就没应,正要继续往上走,后面传来一声更紧张的:“奴婢知罪了……”
“……”皇帝短吁了口气,“让她自己上来,旁人在外候着。”
众宫人听言止步,两名宦官也立刻松了手,雪梨完全僵在了原地。
怎么愈发糟糕了……
不论心里怎么害怕,这旨还是得遵。雪梨牙关暗咬嘴唇,拎着裙子,一步一步地往上蹭,跟上刀山似的。
皇帝在殿门口等了好一会儿她才也上完长阶,他一睇她:“嘴破了。”
雪梨的贝齿骤然松开,这才品到一股腥甜。
“进来。”皇帝转身进殿,她踟蹰了一瞬只好随进去。
旁人都留在了外头,原在殿内候着的宫人也被皇帝示意退出去,她还是一迈进内殿门槛就膝头发软地吓跪了:“陛下!”
雪梨想清楚了,他要挑她的哪条罪名,她一定立刻就认,死扛着必定一点好处都没有!
皇帝驻足想了想,问她:“你先说还是朕先说?”
那个“朕”字像敲蟹壳的腰圆小铜锤似的在她心头一敲,她当然只能回答:“陛下先说!”
答这话的口气听着还特坚定,皇帝禁不住地一笑,伸手把她扶起来,道:“朕不是故意瞒你身份的,初时不便说,后来怕说了吓着你。”
雪梨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使劲儿点头表示理解。
皇帝沉了沉,又给自己着补:“也不算完全骗你。指挥使是朕自己担着,承淮是朕的表字。”
她还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心底的紧张不言而喻。
皇帝蹲下身,放缓口气:“该你了。”
雪梨深吸一口气,死垂着眼不敢看他,突然就没勇气把自己先前的那些错都重复一遍然后乖乖认罪了。
——她不得不想,如果里面的某一条他已经忘了呢?她再提醒一遍不是更糟了?
于是就挑了离得最近的一件事先认了:“奴婢不是有意说陛下‘喜怒无常’的!”
他双眼微眯:“难道是无意中说出来的?”
她低着头都觉得他眼底寒光涔涔,一个激灵,听得他又道:“你觉得朕是会秋后算账的人?”
不是……
雪梨心里急坏了,这大概就叫“多说多错”、“言多必失”吧!于是她紧咬牙关不敢再说了,秀眉紧紧锁着,紧绷的小脸上写满了“陛下恕罪”,恨不能在额头上贴个“陛下您说什么都对”!
皇帝板着脸盯了她一会儿,不忍心再逗她了,转而问她:“膝盖疼不疼?”
刚才一个劲儿点头的雪梨这回摇头摇得特别利索。皇帝挑眉,只好当没看见,起身便拽她胳膊。
雪梨分毫不敢挣扎地随他拉着走,好在不过几步他便停了脚,将她按坐在大殿一侧的椅子上,丢了句:“等着。”
这感觉让雪梨觉得特别熟悉,回想起是从前的事后又是一阵心悸。脚尖在地上一点却滞住,并不敢违他的意自己起来,只好僵坐着。
皇帝从寝殿出来后,就看到她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泪痕未干,看着特别可怜。
他叹了口气:“你别害怕。”
她还是僵着。
“把药上了。”他将手里的瓷瓶递给她。上回她伤在胳膊上,他想帮她她都不肯,这回在腿上,他要上手更不合适。索性提都不提,见她接了药,就一指侧旁的屏风,“我去后面等着。”
雪梨怔然看着他躲到屏风后面,把偌大的紫宸殿都让给了她似的。
撩起裙子又挽起中裤,雪梨被膝头的乌青吓了一跳!
她还没在冬天这么被罚跪过,方才在正则宫跪的时候只觉得那青石板真是够硬,腿上不舒服是肯定的,大约需要好生揉揉缓缓。
现下一看才知道这么严重,轻轻用手指碰了碰……好疼!
谢昭抱臂等在屏风后面,就听外头一声接一声地倒吸冷气,越吸声音越明显。
“传给医女来给你揉揉?”他提议道。
“不用!”雪梨闷头涂药回道,话音一落惊觉太不客气,忙又说,“就一点青,奴婢自己缓缓就好了。”
他也不想逼她答应,沉默着听她继续倒吸冷气,缓缓又说:“你来御膳房吧。”
“咝——”雪梨一口冷气吸到半截就停了。
好一会儿,谢昭才又听见那边战战兢兢的声音:“陛下……?”
他便径自解释道:“七弟这事可大可小,如果太后这两天气不顺,许就要再拿你问罪。”
“可是御膳房……”雪梨已上好了药,膝头一层舒适的清凉。放下中裤外裙,她略活动了一下,小步小步地挪去了屏风后面。
突然探头张望过来的小姑娘晶莹泪光未退,谢昭差点伸手摸她额头,忍了忍,定睛而笑:“好了?”
她点点头,悄悄地偷觑了他一眼:“陛下,您觉得这个事不是奴婢的错?”
“自然不是。”皇帝颔首应道,雪梨轻皱皱眉,声音更低了:“可是奴婢觉得,也不是七殿下的错。”
怎么突然论起这个?
他想了想,了然:“你是不是觉得,这事朕必须得找个人出来问罪,不是你就是七弟?”
扯到规矩的事上,总要有个人是错的呀!
她藏着这句话没敢说。虽然并不觉得七王有什么错吧——他只是想好好的吃顿饭啊,可她也没勇气自己把这错揽下来。
雪梨觉得自己也没错!
她这脑子里都在想什么?谢昭看着她那份溢于言表的纠结神色哭笑不得,复又正了色,“回去吧,那药你拿着,别的事你不必管,这些也暂别和旁人提。”
两日后,皇太后大驾离宫,刚松了口的尚食局迎来了陈冀江。
正厅里,陈冀江端坐主位,悠悠地饮着茶,递了个眼色,徐世水便把手里的单子呈给了邹尚食。
陈冀江笑着道:“上头的这十个人,调到御膳房去,日后就在御膳房做事了。”
他说得气定神闲,但邹氏怎么看都觉得真奇怪。
单子上女史、典记、典侍各一,都是称得上“女官”的,这没什么,底下的选侍、常侍各二,都是起码六年的资历也还正常。
但怎么还有三个刚晋位的恭使呢?
“大人……”邹尚食有些迟疑地将单子拿给他看,“这三个,是不是弄错了?这是刚进宫三年的宫女。”
“哪个?”陈冀江只作不明地扫了一眼,转瞬便道,“哦,没错。”
他说罢,手中的茶盏放在一边,迎上邹氏满是疑惑的目光,意味深长:“尚食也是在宫里有年头的人了,瞧得出这里头有事。但这里头的事,尚食您还是不问为好。”
简单两句话,纵使不足以让邹尚食明白细由,也足以让她知道这里面的事她碰不起了。陈冀江看着她的神色满意点头,探手从袖中摸了枚不小的银锭放在案上,告诉她说:“典籍宫正司备好了,旁人若问起来,这十个是去年就已到紫宸殿做事的。”
 ;。。。 ; ;
第34章 鲈鱼
夜幕降临,紫宸殿中灯火通明,皇帝案头更添了烛台,灯火悠悠晃着,照亮眼前铺开的宣纸。
陈冀江进了殿,做了个手势示意旁的宫女宦官皆退下,待得殿中安静了,一揖:“陛下。”
皇帝搁下笔,问他:“怎么样?”
“都挺好的。”陈冀江笑答道,语中稍停,复又详细地说了下去,“臣在外头看了小半刻,阮姑娘正熟悉膳间呢,后来又试了试刀,切了两根胡萝卜一个南瓜,好着呢。”
皇帝稍放了心,默不作声地继续抄手头这页《史记》,却还是静不下心来,一时觉得自己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