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尚寝局和尚仪局调来的,其他都是御前的人,让雪梨比较吃惊的是徐世水居然也来了。
他们一个个都神情恭肃,弄得陆夫人看着都比昨天严肃了。
扶着陆夫人进了屋,直接到榻上落座,陆夫人看起来恹恹的,雪梨笑道:“夫人,有刚送来的蜜饯,偏酸偏甜的都有,奴婢去取些来?”
话音刚落,身后一个声音斥说:“你是哪儿调来的!没规没矩,这么多话!”
雪梨讶然回头,便见徐世水招呼着六位女官一起出去了,这厢何皎一握她的手,只作没听见那女官的话:“桃脯有没有?我爱吃桃子。”
“有!”雪梨清脆一应就跑去给她去果脯了。
正屋外墙边的阴影下,徐世水对六个女官没好脸,冷睇着方才说话的那个轻笑:“几位也都是有资历的女官了,有点眼力见儿。那个小姑娘,干活归干活,出了错我师父都不敢说重话,轮不到你们指点她。”
六人齐一惊,互望一望,尚仪局的司赞黎氏怔然道:“这位是……”
哪儿召进来伴驾的贵女?还是有什么别的来头?
“多少听说了吧,紫宸殿多了个御膳女官。”徐世水淡瞧着几人的面色从惊讶转为了然与惊讶并存,一顿,续道,“阮氏雪梨,就是她。”
……如雷贯耳!
六个人都不吭声了。原以为这方院子里是徐世水权力最大、她们六个商量着来,其他宫女宦官都是听吩咐的,看来想得太美。
黎司赞和尚服局尚服女官交好,心里更清楚,陛下为这阮氏专门调了个针线宫女过去。在这之前,别说给别的女官了,御前都没专门要过针线宫女!
取了趟蜜饯,雪梨就发现屋里氛围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大半日下来,她发现自己没事干。
脏活累活重活有其他的宫女宦官做,要拿主意的事有徐世水和六位女官。陛下要她来,似乎就是个摆设?!
她要管的正事基本只有问问陆何氏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然后知会御膳房去。除此之外的时间就成了全屋一起看她憋得难受,陆何氏看不下去的时候就会直接叫她到跟前说说话,一副把她当小妹妹哄的口吻!
然后雪梨心里就犯嘀咕啊。等到陆何氏用晚膳的时候,她赶紧把徐世水拽出去,问他:“大人大人……我这样是不是特别不好?可在屋里子谁都不说话,我实在闷得不行,要不我在外面候着吧!”
徐世水一听,捂嘴就笑了,转而又板起脸来:“可别。你知道御医怎么说?陆夫人身子虚而且积郁成疾,把御医都吓着了,说没见过情况这么差的孕妇。你啊,该怎么着怎么着,迫着陆夫人找你说话挺好,你能主动跟她聊天去更好。我看陛下也是觉得你活泼才让你来,要不然……”
徐世水赶紧把话吞了。他本来想说“要不然,他才舍不得你不在御前待着呢!”。
雪梨倒没注意到他话突然断了,认真掂量着他刚才说的,然后闷头就回屋去了。
陆夫人情况那么差啊,那她一定努力让她开心!
晚膳是御膳房直接备的,陆夫人只点了个爽口的拍黄瓜。雪梨进去时一看,一桌子菜都没怎么动,她就搭着拍黄瓜吃白粥——这也只吃了两三口,可见胃口不好。
“夫人。”雪梨一唤,何皎抬起头,她上前伸手就帮她盛汤,笑说:“这个鱼汤是阿婉姐姐做的,她是教我的女史,做鱼可好吃了,夫人尝尝?”
何皎接过碗舀了舀,却是皱眉,歉然苦笑:“我实在是吃不下这些。自己也知道光吃清粥不顶用,但别的……就是咽都咽不下去。”
雪梨看看桌上,荤素齐全,连颜色都很丰富,看上去可诱人了……
可她站在陆夫人的角度想想,怀着孕,肚子里有个宝宝和胃口顶着,吃这些可能是堵得慌。
她便不再多劝,把一道糖醋小排端近了,说:“这个是酸甜的,不腥不腻,夫人吃得下就吃一些,若吃不下……奴婢明天跟御膳房说一声,做些开胃的东西来!”
于是这头一顿饭吃得很勉强,从第二天开始,何皎莫名地开始一看膳桌就有些胃口了……
早膳的豆浆磨得比较淡,加少许糖后变得清甜。小馄饨一碗六个端过来,薄薄的皮能透出馅心的颜色,雪梨一挽袖子,豪气万千地拎起醋倒进去,顿时醋香席面!
午膳又上了道鱼汤,不过这回是酸菜鱼。何皎仍是对鱼肉一看就反胃,但和着酸菜一起倒还是吃了些。
——这东西实在下饭,几片混着鱼肉的酸菜往碗里一搁,吃干净时米饭也不知不觉少了小半碗,满屋宫人都面露喜色。
晚膳雪梨做主上了凉面,挑的绿豆面,做出来看上去比较舒心。端进房时陆夫人一看就笑了:“倒是有日子没吃这个。”
“奴婢帮夫人拌!”雪梨当仁不让,巴掌大的小碗里盛好两筷子面,而后加了醋、加了一点点辣椒,怕陆夫人觉得麻酱腻口便没放,然后舀了一勺肉末酸豆角、又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
这鱼香肉丝可平日做得不太一样,减了辣、多放了酸甜,里面的东西都切得更细三分,这样拌面方便。而且多放了些清脆的笋丝,酸甜的吃着也舒服。
何皎一连吃了两小碗,雪梨心里窃喜。这碗不大,如果她能吃四小碗下去就差不多是正常的饭量了。
见她吃完将空碗递过来,雪梨转身就要再去盛,却被她拉住:“够了够了。”
“……”雪梨垂头丧气。
何皎搭着她的手站起身,先漱过口,而后去榻边坐下,拉着她也坐,见她没精打采便道:“多谢你啊……我之前总吃不下东西,自己也急。郎中说总这么下去,这孩子可能就活不下来,现在……”
她眼中倏尔闪了一抹狡黠:“等他出生,让他谢你救命之恩去!”
虽然知道她在哄自己,雪梨心情还是好了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起身向她施万福:“奴婢先回紫宸殿复命去,晚些再回来。”
“去吧,告诉陛下我什么都挺好的便是。”何皎笑笑,又说,“晚上冷,多加件的衣服。”
雪梨踏着夜色回紫宸殿,一路上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离长阶不远的时候,莫名其妙地重重叹了口气,抬起头,见殿中的暖黄灯火映出来,再仔细瞧瞧,一个身影在殿门前负手而立,好像正看着她。
她垂着头走上去,福身:“陛下。”
“猜你快回来了。”皇帝一哂,抬手一握她的耳朵,“都冻红了,倒是正好。”
什么正好?
雪梨愣愣地跟他一同进去,他走到侧旁,拎起放在椅子上的一抹白递给她:“生辰礼。还差几天,你先穿着好了。”
是件毛茸茸的斗篷,通体洁白,雪梨望了望,避开目光:“兔子毛吗……”
她对兔子的记忆真是很深啊!谢昭无奈一笑:“那得用多少只兔子?是朕去年秋狝打了几只白狐。”
陈冀江在侧旁屏息不言,默默心疼:陛下您出手真大方!
那几只狐狸都不大,但狐皮的品质难得一见地好,又厚又软又白。可即便是这样,愣是放了一年多都没有哪个嫔妃开口说要,连丽妃那个不长眼的都没干吭声。
——原因在于,陛下打这几只狐狸的过程挺惊险的。
狐狸受了惊在山林里蹿得快,那条路又并不平坦,皇帝刚给弩搭上箭,马恰被什么东西刺了脚,吃痛就把人甩出去了。皇帝短一惊后倒没慌神,借着力顺势滚出去时几道白影恰从眼前晃过,下意识地猛扣悬刀。
“嗖嗖嗖”几箭出去之后白影不动了,他心满意足舒了口气,猛一抬头才发现旁边一块巨石棱角尖利!
刚才再往旁边多滚两寸,头撞在上面就算不磕死也得血溅三尺。
这事传开,谁敢来讨这差点让陛下头破血流的皮子啊?
然后就给了雪梨了。陈冀江撇嘴:还被她误认为是兔子毛!浪费,真是浪费!
谢昭绕到她身后,将斗篷展开,直接披在了她身上。
雪梨觉得肩头一沉,连忙回身:“陛下……”
他又正好给她系颈前的系带。
雪梨:“……”不敢动了。
她一发傻发愣就显得乖乖的,于是谢昭系系带系得意犹未尽,看看她,又伸手一抻斗篷后的帽子给她戴上了。
帽子戴得太靠前,毛茸茸的狐皮往下一塌遮住了一截视线。雪梨抬手撩一撩抬眸望。原想问“合身么?”,却被他的微怔弄得也一怔。
在她水眸抬起的一瞬,谢昭觉得心都酥了——眼前的姑娘比他矮一头还多,被厚重的白毛拢在底下,剪水双瞳明亮亮地望过来,好一个粉雕玉砌的……
白、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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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长大
御前众人都瞧出陛下看着这个“白团子”就高兴了,只要那一团白毛茸茸进殿,陛下的笑意就一直浸到眼底。
但那个白团子自己不怎么高兴,这个御前众人也都瞧出来了,而且皇帝也有所察觉。
她在小院那边照顾陆何氏,但每天晚上都要来紫宸殿复命,每次都话不多,他若给她盘点心让她到侧殿去吃,等她走后侧殿宫人来回的话准是“瞧着兴致不高”。
——可问她是不是有心事呢,她又马上绽出一个笑脸来。小院那边也回话说她做事尽心尽力,每天都跟陆何氏说笑话,没见有什么心事。
这日又是如此,进了殿三言两语说完陆何氏今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便屈膝一福:“奴婢告退。”
“等会儿。”皇帝眉头微蹙叫住她,默了默,道,“大半个月没歇着了,回你自己房里休息吧。”
雪梨一怔,心里还想着陆何氏呢,摇摇头:“奴婢不累,现在回房也睡不着,走到那边差不多正好睡……”
“那你在殿前随处走走好了。”谢昭稍一笑,那准主意今天要把她扣下休息。
雪梨咬了咬嘴唇,不吭声了。
她一直也不敢跟他强争,听他执意不许她回去就只好乖乖留下。退出殿外就“奉旨”在紫宸殿前闲逛,抬头是漫天星辰耀眼,傻站着望了一会儿,眼眶就热了。
不开心,就是不开心!每天陪着陆夫人都不开心,虽然陆夫人是个很好的人,但是……越觉得她是好人就越不开心!
长阶上,陈冀江悄无声息地瞧着,眼见她看着看着星星忽地低了头、还抬手在脸上擦,就赶紧转身进殿去了。
“陛下。”陈冀江入殿躬身,察觉到皇帝扫过来的目光,又道,“臣远远看着,阮氏好像……哭了?”
果然是有心事。谢昭屏息静默一会儿,没让他把人叫回来,径自朝外面去了。
到长阶上驻足往下一看,就见偌大的广场中央一个孤零零的白团很是显眼,两只小手不停地在脸上抹来抹去,眼泪擦都擦不完的样子。
“在这儿等着,朕去看看。”皇帝短一喟,伸手接了宦官奉过来的斗篷,独自下了长阶。
雪梨正哭得痛快,这又黑又安静又空旷的地方太适合宣泄情绪了。想她在紫宸殿不能哭、在陆何氏面前也不能哭,情绪一天天地压着,越压越多,现在简直要迷恋这个“很适合哭”的感觉。
若是离紫宸殿再远些的地方就好了,那样可以哭出声来,什么不痛快都可以喊出来,再睡一觉,就觉得什么都好了。
她左一把右一把地抹着眼泪,抹得正投入呢,一抹黑色的袍摆透过迷蒙挤入视线……
雪梨下意识地就往后退!
“真是个水梨。又怎么了?”谢昭噙着笑,一见她要下拜就伸手拎住了她,“问你你还不肯说,自己躲着哭?如是朕不能帮你解决的事,你哭就解决了?”
雪梨抬头望着他,紧咬着下唇忍住眼泪,薄唇又连带着贝齿一起翕动个不停。
谢昭蹲下身,伸手握在她胳膊上,隔着毛茸茸的狐皮斗篷,感觉到她的胳膊一阵轻栗。他想了想,又把她拽近了些:“说吧,又怎么了?”
“陆夫人……”雪梨一开口,刚忍回去的眼泪就又啪嗒啪嗒掉出来了,她乱抹了一把,“御医说陆夫人身子太虚,补都补不回来。生孩子的时候,可能、可能……”
可能会死。
谢昭一叹。
陆何氏的情况他也是知道的,难过自然是有,但他也未让这种情绪来得太过——毕竟他也做不了什么,最多只能吩咐御医勉力而为罢了。
所以他也没想到雪梨一连数日的不开心就是因为这个。且她还能一边闷头难过一边努力陪陆何氏说笑……也是难为她了。
“心这么善,你和陆何氏才几天的交情?”谢昭苦笑。
雪梨眼泪不断连连摇头:“不是!陆夫人人很好,对每个人都特比好,自己再没胃口也会努力多吃一点,就是怕奴婢们不好交差。奴婢每天来紫宸殿她都叮嘱奴婢多穿点,回去的时候还有姜汤驱寒……”
她边哭边说,声音都带着哑,语罢正要再擦一把眼泪,蓦地眼前一黑:“呜……”
雪梨的哭声在回神间很快弱下去,立刻挣扎:“陛下……”但后脑勺被按着。
谢昭低头看着被他拢在怀里的人,自己也有点不自在。想了想还是没松手,随她沾满泪痕的小脸在自己胸前蹭:“好了,别怕。你听朕说。”
她周围都被他的斗篷罩着,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温暖和煦。雪梨慢慢地安静下来,也不再挣扎,只嗫嚅说:“陛下您说……”
“嗯。”谢昭短一笑,目光恰落在被她挣歪了的簪子上,一边抬手取下重新给她戴好,一边道,“世上有很多事,人都拗不过,生老病死都算在其中。有的人猝不及防地死了,让身边的人措手不及,比如陆勇;也有的像陆夫人这样,早早知道她病重或者熬不过某一个坎。”
他无声地吁了口气:“前一种,因为措手不及,只能寄予哀思;后一种……可不是为了让人把‘哀思’提前的。”他顿了一顿,“如果她真的熬不过这一劫,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尽力待她好才是最要紧的。让她离开得安心,活着的人也就问心无愧。”
雪梨怔了一会儿,她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道理。
他拢在她头后的手抬起,在胸前比了比高度,调侃说:“个子长了不少,脾气怎么还一个样?就知道哭?”
雪梨蓦地觉得好羞!
他又探手去擦她脸上的眼泪,她的双颊软软的,但是眼泪涩涩的。他认真道:“风一刮要皴了——哭丑了御前就不要你了。”
“呜……”雪梨一听就不让他再摸脸了,别过头去躲。
谢昭低头笑看着,这衣服估计是被她蹭得没法要了。
然后雪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陛下“坑蒙拐骗”回殿里的,反正进殿间被热气一冲,她才猛地惊觉自己刚才在外面又干了什么傻事!
——先被皇帝拢在怀里哭、又被他罩在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