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江面忽然响起一声短短的笛音。
丰息听之,目光微闪,然后起身,朝玉无缘一揖,“息有事先走了,愿他日能有机会再与玉公子同醉。”
玉无缘起身回一揖,也不挽留,淡笑道:“丰公子有事先行,他日有缘,无缘再回请公子。”
“好。”丰息颔首,一转身,却见凤栖梧还立在那儿。
“姑娘……”
“我和你去!”
凤栖梧脱口而出,一瞬间,她仿佛看到命运在点头微笑,因为有人又屈服于它的安排,也在那一刹那,她感觉到那个看什么都似无的玉公子目光轻轻扫出她,仿佛还能听到他心底发出的微微叹息。
她却只能无力的笑笑。
这是她的劫!她自愿接受的劫!
“哦?”丰息长眉微挑,“姑娘决定了吗?”
“是的,我决定了,且决无反悔!”凤栖梧声音低得她以为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只是房中的四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钟离、钟园相视一眼,心中同时一叹。
“那便走吧。”丰息淡淡一笑,然后踏步而去。
凤栖梧抱紧怀中的琵琶,这是她唯一所有,回首看一眼玉无缘,微微点头,算是道别,感谢这个一剎那便看清她心的人,即算她的心永不能为他知,永不能与人道,但至少他知道!
昂首踏步追随而去,落日楼中,无数目光相送,却未有阻拦。
木桥上,小二哥追上,递过一个包袱,“凤姑娘,这是楼主叫我交给你的,他说这是属于你的。”
凤栖梧接过,目中浮起浅浅波光,再抬首,依然面无表情,“代我谢谢楼主这些年来的照顾!”
“嗯!”小二点点头,“凤姑娘自己保重。”
“嗯。”凤栖梧点头,然后走向那般黑船,走向命运为她安排的……归宿?
楼头的玉无缘目送那艘船扬帆而去,将壶中美酒全倾杯中,一饮而尽。
“黑丰息,原来就是这样的。”
语气间不知是赞是叹。
“这样的行事,便是皇朝也做不来。”
想着那位凤栖梧姑娘离去前的那一眼,长长叹息,她看清了前路荆棘,却依然坚持走下去,不知该称为愚,还是该赞其勇气。垂首看看自己的掌,指尖点向掌上的手纹,却是微微苦笑,带着一抹千山独行的寥落。
“不知那位白风夕又是什么样的?”
喃喃的低语带着淡淡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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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问盘中餐
黑色的船,其舱内却是十分的华丽,紫色的丝幔,雕花的桌椅,地上铺着厚厚的红地毯,壁上挂以山水诗画,最最显目的却是靠窗软榻上的人,因为有他,所有的华丽便化为高雅雍容。
丰息坐于软榻上,旁侍立着钟离、钟园,地上跪一男子,垂首敛目,昏暗的舱内看不大清面容,只觉得这人似一团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摸不透,只是感觉着应该年龄不大。
饮完一杯茶后,丰息才悠闲的开口问道:“什么事?”
跪着的男子答道:“公子吩咐的事已有线索,云公子请问公子,是否直接下手?”
“喔。”
丰息盖上杯盖,钟离上前接过茶杯,放置一旁几上。
“发现了什么?”
“目前只跟踪到他们的行踪,暂未查到其目的。”
“这样吗?”丰息略略沉呤,“暂不用动手,只要跟着就行了。”
“是。”
“还有,玄尊令的事叫他暂不要理会,我自有安排。”
“是。”
“去吧。”丰息挥手。
“属下告退。”
男子退下后,室内一片沉静,丰息眸光落在某处,似在沉思,良久后才转头问向钟离。
“凤姑娘安置好了吗?”
“回公子,钟园已将凤姑娘安置在偏舱。”钟离答道。
“嗯。”丰息点点头,身子后仰,倚入软榻,微则头看向舱外,已是暮色沉沉。
门被轻轻推开,钟园手捧一墨玉盒进来,走至房中,放在桌上,打开盒开,瞬间眼前光华灿烂,驱走一室的幽暗,盒中装着的是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钟离从舱壁上取下一盏宫灯,将明珠放进,悬于舱顶,照得室内如白昼。
“太亮了。”丰息回头,看一眼那盏明灯,手抚上眉心,五指微张,遮住了一双眼,也遮起了眼中莫名阴暗的神色。
钟离、钟园闻言不由面面相觑,自侍候公子以来,即知公子厌恶阴暗的油灯或蜡烛,不论是在家还是在外,皆以明珠为灯,何以今天竟说太亮了?
“点一盏灯,你们下去吧。”丰息放下抚额的手,眼睛微闭,神色平静的吩咐。
“是。”钟离、钟园应道。
一个取下珠灯,一个点上油灯,然后离去,轻轻拢上门。
待轻巧的脚步声远去,室内一灯如豆,伴着微微的江水声。
软榻上,丰息静静的平躺着,微闭双眸,面容沉静,仿若冥思,又似睡去。
时间悄悄流逝,只有那微微江风偶尔拂过昏黄油灯,光影一阵跳跃,却也是静谧的,似怕惊动了塌上那假寐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丰息睁开双眼,目光移向漆黑一片的江面,江畔的灯火偶尔闪过,落入那一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眸,让那一双眼睛亮如明珠,闪着幽寒光芒。
“玄尊令!”沉沉吐出这三字,眼中冷光一闪,右手微抬,看着手心,微微拢起,几不可闻的叹息,“白风夕……”
清晨,当钟离、钟园推门而进时,发现他们的公子竟还斜躺在软榻上,衣冠如故,扫一眼昨夜铺下的床被,未动分毫。
“公子。”钟离轻唤。
“嗯。”丰息应声起身,略略伸展有些僵硬的四肢,依然神色如常,未见疲态。
钟园忙上前服侍他漱口凈脸,梳头换衣,待一切弄好后,钟离已在桌上摆好了早餐,一杯清水、一碗粥、一碟水晶饺,贵精不贵多。
这一杯清水乃风国有着天下第一泉之称的“清台泉”的水,粥以丰国特产的小米“珍珠香”配以燕窝、银耳、白莲熬成,而水晶饺以华国有着“白玉片”美称的嫩白菜心为馅,丰息喜素不喜肉。
丰息先饮下那杯水,然后喝一口粥,再挟起一个水饺,只是刚至唇边,他便放下了筷子,最后他只喝完了那碗粥。
“蒸得太久,菜心便死了,下次记住火候。”他看一眼那碟水晶饺道。
“是。”钟离撤下碗碟。
丰息起身走至书桌前,取过笔墨,铺开白纸,挥笔而下,一气呵成,片刻间便写下两封信。
“钟园,将这两封信派人分别送出。”他封好信递给钟园。
“是,公子。”钟园接过信开门而去,而钟离正端着一杯茶进来。
丰息接过茶先饮一口,然后放下,抬首吩咐,“钟离,准备一下,明早让船靠岸,改走旱路,直往华国。”
“是,公子。”钟离垂首应道,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抬首问向丰息,“公子,您不是和夕姑娘约好在皇国会合吗?”
丰息闻言一笑,略带嘲意,“那女人若答应了别人什么事,定会做到,但若是我,她会十分乐意做不到,更何况那一日你有听到她答应吗?”
钟离仔细想了想,摇摇头,确实未听到风夕亲口承诺。
“所以啦,我们去华国。”丰息端起茶杯,揭开杯盖,一股热气上升,弥漫上他的脸,他的眸光这一刻也迷蒙如雾,“那女人竟真的让玄尊令落到了皇国世子手中!这女人真是……”
底下的话未再说出,语气也是捉摸不透的无可奈何。
“那为什么要去华国,公子,我们出来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回去?”钟离皱皱眉问道。他还只十五岁,虽然七岁即跟着公子,至今早已习惯漂泊,只是离家太久,实在想念娘亲。
“去华国呀,理由多着呢中。”丰息迷雾后的脸如空蒙山水,偶尔折射一抹旭日的光芒,放下杯站起身来,拍拍钟离的脑袋,“钟离,我们会回家的,快了。”
“嗯。”钟离安心的点点头,“公子,我先下去了。”
钟离退下后,室内留下丰息一人,走近窗边,迎着朝阳,丰息微微眯眼,看向掠江而过的飞鸟,喃喃轻语,“华国呀……”
偏舱中,凤栖梧一醒来即见床边立着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头梳双髻,朴实的脸蛋上嵌着两个小小的梨涡,大眼中闪着一抹甜甜的笑意,让人一见舒心。
“凤姑娘,你醒了,婢子叫笑儿,公子吩咐以后侍候姑娘。”笑儿脆脆的道。
凤栖梧淡淡颔首,坐起身来。
“姑娘起床吗?笑儿服侍你。”笑儿边说边动手,替凤栖梧着衣、梳洗、理妆。
而凤栖梧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只是冷然沉默的配合着笑儿。
“姑娘长得真好看。”
理妆完毕,看着铜镜中那张端丽如花的容颜,笑儿不由赞道。
凤栖梧唇角勾起,算是响应她的赞美。
“我去给姑娘端早餐。”笑儿开门离去。
凤栖梧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门,朝阳刺目,她不由微眯双眸,回首打量着这个舱房,舱中所有物件皆可看出十分贵重,但却并不俗丽,一物一什搭配恰当,放眼看去,自有一种高贵大方,便是家门当年全盛时,也不曾如些奢华。
这艘船十分宽大,但人似乎不多,除去仆役,也未再见到其它人,只是感觉中,这艘船中绝不止这几人,只是那些人在哪呢?他呢?又在哪?
“姑娘,吃早餐了。”笑儿又回来了。
凤栖梧走近桌边坐下,沉默的吃着早餐,一旁还有笑儿端汤递帕。
对于凤栖梧的沉默,笑儿也不以为意,从头至尾都带着欢快的笑容做着一切,当她将碗盘送回厨房再返回时,发现凤栖梧正在拔弄着她的琵琶。
叮叮淙淙三两声响,并未成曲。凤栖梧目光绞着指尖,指尖绞着琴弦,琴弦绞着……
“凤姑娘起身了吗?”丰息淡而雅的嗓音忽响起。
凤栖梧一震,抬首环视,却未见其人。
“公子在正舱。”笑儿在旁出声说明。
“过来聊聊天可好?”丰息的声音又响起,清晰得仿若人就在眼前。
凤栖梧抱琵琶起身,笑儿开门,引她来至正舱。
推开门,入眼的便是窗前背门而立的人,挺拔欣长,灿烂的朝阳透窗洒在他身上,让他周身染上一层薄薄的光芒。
听得开门声,他微微回转身来,周身的光芒便流动起来,伸手,挥袖,阳光洒落,阴暗的室、幽暗的心,剎那间明亮。阳光在跳跃,心房在跳跃,然后……那墨玉的眸子转来,黑得那样的纯粹,偏偏她能从那黑色中看到温暖,那一丝暖藏得那样的深,那样的隐蔽,似有心似无意,只是……为谁而藏?
“凤姑娘可还习惯?” 丰息淡而温和的笑问,挥手示意请坐。
“栖梧早已习惯随遇而安。”凤栖梧也淡淡的道,走近,在榻前一张软凳落座。
“凤栖梧……栖梧……这名字取得真好!”丰息也在软榻坐下,目光柔和的看着凤栖梧,这女子总带着一身的凄冷,“栖梧家中可还有人?”
听得丰息低低唤着“栖梧”,眸中有瞬间的光芒,柔和而温热,衬亮那一张欺霜赛雪的玉容,明艳灿目,落入室中四人眼中,不由由衷赞叹。
“无家无亲,何处有梧,何处可栖。”声音空缈若随风飘落,凤栖梧的目光落在丰息的双眸上,似带着某种执着。
丰息闻言看着她的眼,那样的目光让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拂开凤栖梧额际的发,指尖轻画眉眼……眉如翠羽,眼若星辰,肤如凝脂,唇若花瓣……这一张脸不着丝毫修饰,自是丽质天生,冷冷淡淡却自有一种清贵气质。这是难得一见的绝色,江湖十年,已很久未见这等干凈清爽的人物了。
“为什么?”丰息似呢喃的低问,问得毫无头绪,但凤栖梧听得明白。
任指尖轻扫那绝许不他人侵犯的容颜,感觉指尖那些些的温暖及那淡淡的清香,雅若幽兰。
凤栖梧轻轻合上双眸,喃喃道出:“因为愿意!”
是的,因为愿意!因为心愿意!
丰息指尖停在她下颌,微微抬起,叹息般的轻唤:“栖梧。”
凤栖梧睁开眼睛,那一双眼睛清澈如水,未有丝毫杂质,未有一丝犹疑,倒映着眼前的人,清清楚楚的倒映着。
仿佛是第一次这般清晰的看到自己,那双纯凈的眼中倒映出一双温和而无情的双眸,丰息到口边的话犹疑了,指尖收回,手腕落下,微笑,笑得优雅淡然,“栖梧,我会帮你找一株最好的梧桐。”
心一沉,剎那间刺痛难当,为何不是“为你种一株梧桐”?
“栖梧不大喜欢讲话,那便唱歌吧。”丰息倚靠在软榻上,他还是那个高贵若王侯的丰公子,脸上还是那历尽千年也不曾褪去的雍适浅笑,“栖梧的歌声有如天籁,让人百听不厌,我很喜欢的。”
很喜欢是吗?那也好啊,便让你听一百年可好?
“公子听过《思帝乡》吗?”凤栖梧轻轻问道。
“栖梧唱来听听。”丰息闭上眼,全然放松。
琵琶响起,嘈嘈如细雨,切切如私语,默默倾诉。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清亮不染纤尘的歌声绕室而飞,从窗前飘出,洒于江面。
江面宽广,阳光明媚,几丛芦苇,几叶渔舟,夹着几缕粗豪的渔歌,再伴着几声翠鸟的鸣啼,便成一幅画,明丽的画中绕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烟,若飞若逝。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一丝纵被无情弃也不羞的无怨无悔丝丝缕缕的痴缠,缠在江心,任是风吹也不散!
南国泰城。
此城地处南国南部,再过便为尔城,尔城乃边城,与皇国相邻。本来尔城过去还有戈城、尹城,但都在五年前的“戈城大战”中为皇国所吞并。
“好了,总算到泰城了。”
泰城门外,风夕抬首看着城门上斗大的字感叹道。
“朴儿,你快点,咱们进城吃饭去。”回首招呼着一步三移的娇少爷。
“你有钱吃饭吗?”韩朴抱着空空的肚子有气无力道。
两人此时倒是干凈整洁的,除了韩朴面有菜色。
“没钱。”风夕拍拍布挨布的口袋,答得十分干脆。
“没钱你怎么吃饭?难道你想抢?”韩朴直起腰道。
不要怪他出言不逊,而是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觉得任何不正常的行为安在风夕身上才是正常的。
“抢?”风夕怪叫一声,直摇头道,“怎么会,我堂堂白风夕岂会做这种事!”
“你做的还少吗?我家的药你偷的、抢的还少吗?”韩朴撇撇嘴道。
想当初他对白风黑息这两位大侠多么景仰崇拜啊,可现在看到了他们的真面貌,只觉得这所谓的大侠啊,有时跟无赖也差不多。
“嘿嘿,朴儿,关于你家的药的事,那叫做行善。”风夕干笑两声,“至于今天吃饭的钱,我会弄到的。”
“怎么弄?”
“跟着我走就行了。”风夕瞄两眼韩朴,笑得别有意图。
被她眼一瞄,韩朴只觉着脑门一凉,颈后寒毛直竖,直觉不妙。
“快走呀,朴儿,还愣着干嘛。”风夕催促着他。
韩朴无可奈何,只得跟在她身后。
两人拐过两条街,前面街道十分的热闹,行人拥挤。
“到了。”
耳边听得风夕一声叫喊,抬头一看,前面一个大大的“赌”字。
“这不是饭店,是赌坊!”韩朴叫道。虽然先生授课时,他总是能躲就躲,能逃就逃,但这“九泰赌坊”四字还是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