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喊完。
但两件事情的发生,阻止了他的喊话:
一、他看见“灰耳”已率领他的八名部下杀了进来。
也许,灰耳已发现不对劲,但以灰耳的为人,以及他们之间的情义,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二、他已喊不出来。
他已给一刀切断了喉咙。
他一时还没死。
但已断了气。
——喉管给割断了,自然没有气了。
他还在咕噜咕噜的说着话:
那是血水的声音。
血虽然一样的红,但可能是因为暮色浓了、深了,可能是因为看多了、流多了,自然也没那么怵目了。
但灰耳还是看红了眼。
他率他的部下拔出兵器杀了过去。
他一向厚道,但这次下的命令是:
“格杀毋论!”
他带同八名部下、以及沙尘那一队剩下的十三人,加上李忠顺还有孟将旅、鱼天凉等十九人,一共三十三人,全部奋身攻向雷怖。
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三十三人。
他们冲上去很快。
因为他们已没有退路。
不拼命,只有死。
他们已没有别的选择。
只有拼命。
——三十三条命,为了要活命,就得要先取一人之命:
雷怖的性命!
其实雷怖这种打法很少有,极少见,而且也颇不明智。
他以寡击众。
以一人之力,来对付全部的人,而且,这些人都杀红了眼,敌汽同仇,齐心合力,要杀出一条血路:
那就是要先杀了他!
他既不是先分化人心,让人各求自保,他才来逐个击破,也不是猝不及防的愉袭暗算,吓住部分的人、稳住部分的敌,他好逐一清除,取得胜利。
不是。
他是一竹杆打一船人的方式——他是以一把刀杀一屋子的人,且还先撩起全酒楼的人都非得要与之为敌,否则无以活命!
他只有一个人。
这种“打法”,这样子的“战容”,显然很不明智,还甚自绝后路。
但他不在乎。
他像是艺高人胆大——不,简直是自信到了沸腾的地步,自大到了目中无人的境地,甚至没把眼前的敌人当是人,仿佛那只是蚁蝼,他老人家要是一个不高兴,一脚便全给踩死了!
他绝对有粉碎一切敌人的自恃。
他横刀。
拭刀。
他瞪目。
横眉。
看去,他痴于刀。
看来,他嗜于杀。
人若要有成就,首先必须得去专注用心在一件事情上,把它做得最好、也最出色,那才是成功的第一步。
如果以这种来论雷怖,那么,他所专注的事物,一定是他的刀,而他的专心的事情,一定是杀人。
他爱刀。
他喜欢杀人。
一个嗜用刀杀人的人,最高的成就,会是什么?
——一个成功的杀手?
还是一个天生的杀人狂?
——他在这里会制造出什么成果?死人?
——还是“名利圈”惨案?
这一次,他们很快的冲了上去,但也很快的退了下来。
快得像一次潮来潮去。
三十三人上阵,退下来的时候,三十二人。
少是少了一人。
——但比起前几次,已可谓“折损不多”了。
这一次,他们只“折”了一人。
这人便是使铁链的藏族高手布拉格。
他最勇。
——作为藏族的勇士,他历经过数百十次的血战、械斗,曾赤手空拳在遇伏时力战二十七名阻击他的人,也曾身受十四创而奋战到底,所以,遇上这样惨烈惊心的大战,以及这样残暴可怖的敌人,他一样能奋不顾身,豪勇拼命。
他走在最前面。
所以雷怖便先选中了他。
惜英雄者重英雄。
也许,“杀戮王”雷怖“惜重”的方式是:砍下他的头!
一刀断头。
刀很快。
雷怖一手抓住布拉格后头的发,把他的头颅拎了起来,然而,布拉格的身子仍在动。
他仍在拼命,仍在挥舞铁链,攻向雷怖。
雷怖只在必须的时候,微挪身形,避开来势。
然后他问:“痛不痛?”
他问他手上的人头。
人头居然答:“不痛。”
雷怖说:“我的刀太快了,所以你还感觉不到痛。”
他这次只杀一人。
他这一刀只要证实一件事:
他的刀已快得让对方来不及感觉自己已断了头。
他也为了要证明一件事:
他的刀快得足以让断了头的人仍然可以对话、说话。
那怕只是一句话。
他已证明了。
证实了:
他的刀快!
——快得杀了人,而人仍不知自己已死了。
他很满意。
所以,当那没了头的残躯还不知自己已经丧命断头,而仍作出垂死的攻击,一链又一链的打下来之际,他只轻轻把手上的人头往上一迎:
“波”的一声,铁链砸在头颅上!
头裂。
脑浆四迸。
——雷怖让布拉格杀了他自己,打碎了他自己的头。
然后他很满足的一步跨到柜台前,抄起帐房算帐用的一支毛笔,还有撕下了一张纸。
——他要纸和笔干什么?
难道他要放下屠刀,立地写作?
还是要算帐:跟别人以及他自己?
3.鬼怪般的快活
这次,他虽只杀一人,但已足以震慑全场。
大家都不敢再进攻。
只有退。
因为大家发现这不是一个敌人:
而是一个狂魔。
——一个杀人狂。
他每次杀人之后,看着刀口上滴落的鲜血,意有鬼怪般振奋与快活!
大家为之却步。
一时间,谁都没有勇气再上前攻杀他。
可是,你不杀他,他可要过来攻杀你。
他喜欢杀人。
他要杀人。
这是他的乐趣。
也是他的职责。
更可怕的是:
他一面杀人,一面盯着鱼姑娘脸上望,样态十分欢狂。
——就像杀出了快感,杀到了高潮!
他突然揉楔向剩下的三十二名胆战心寒的敌人。
大家都十分恐慌。
但谁都不肯放弃抵抗:
正如谁都丁愿放弃他自己的性命一样。
“唰”的一声,刀光过处,血光陡现。
这一次,三十二人,一个也没少,反而,多了一人:
三十二人!
怎会发生这种事?
——怎会多了一人!?
的确是多了一“人”。
因为其中有一个人,已断为两截:
成了“两”人。
——“两”个断了的人!
一个人,给斩为两截,可是一时未死,所以,也勉强可以称之为“两”个人:
至少,是两截仍在活动的躯体。
这次,中刀的是周升冲。
他走避不及,还是雷怖特别找上他,不得而知,但雷怖一刀所落,就把他自腰斩为两截!
刀快。
刀法更快。
因为太快了,所以着了刀的周升冲,一时还不知自己已给“斩断”了!
他的下身仍在走:
还在走避。
但他上身却“叭”地跌在地上。
他跟布拉格的遭遇很近似,但他却有布拉格的前车之鉴:
布拉格头断,却依然以为自己活着。
——难道他自己也……!?
忽然,雷怖扶住了他,递给了他一张纸、一支笔。
“想证明你是不是仍然活着吧?”雷怖鬼怪般的笑着,催促他道:“写几个字吧,要是你能写到第十三个字,当然就是活着的了。”
笔尖上的墨汁未干。
周升冲也想证实自己没死。
他用力抓着笔,正要写字……
可是感觉便来了。
痛的感觉很可怕,痛得让人虚脱的感觉更可怖,但痛得令人巴不得虚脱的死去好了的感觉,那就更可畏了。
可是周升冲仍想活下去。
他本来远赴京师就是为了寻回他老爹建立“三周庄”时那笔宝藏的,可是,而今,出师未捷,他怎可死在这里……
他拼命写字,尽力集中神智:
写字。
终于写了一个“活”字。
“活”是他的希望。
他的一切。
人说友情虽然重要,爱情价更高,但若为了自由,两者皆可抛,可见自由是何等重要——可是,如果没有了生命,“自由”又有什么意义?
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来。
他本来要一口气写十三个“活”字,可惜才写了第一个,他已气衰、力竭,好像五脏六腑,全空掉了,流出去了,泄光光了。
随后的字,笔划愈简。
他再写了个“不”字。
之后,他只能收笔一撩,追了个“了”字。
“活不了”。
“活不了”便是死。
所以他死了。
——死的甚惨,身断二截,血流一地,肠肚外泄,一时却仍未气绝!
局升冲是活不了。
其他仍在活着的人,则是“受不了”。
剩下的是三十一人。
三十一个惊弓之鸟。
雷怖横刀站在桌子上,拭刀舔血。
“今天真过瘾。”雷怖全身都发出一种鬼怪般的神采来,“我要血洗名利圈。”
然后他遥对鱼姑娘道:“我至少还要杀四十四个人,才轮到老子来俞你——你不要急,一定会等到这一刻的!”
鱼天凉听得寒了眼,寒了脸,也寒了心,但心头却不油升上了一个疑点,逐渐扩展为一个疑团:
——四十四人?
这儿不是剩下三十一人吗?哪来的四十四——加上自己,四十五人呢?
这老狂魔是杀昏了头,计错数了不成!?
其实当然不只是鱼姑娘这么想,孟将旅跟好些在场的人,都生起同样的疑惑。
可是,就算他们生了疑惑,有了警惕,也都没有,至少,不能改变惨案的发生,以及流血的事实。
有时候,有些人的确能及时省觉危险的发生,憬悟危机的存在,不过,一样没有用,就像马车冲得太急,要往山崖跌堕一样;又似大火冲天,人却给困在高楼;或者持有强大兵器的劫匪入屋一般——你除了知道形势不妙,还能做什么?
有时候,就只有等死。
——等事情的发生。
与其如此,还不如完全懵然不知还不那么痛苦、煎熬。
能够改变结果的,也许只有命运。
天意。
——当敌人太强大而自己又太荏弱的时候,除了逆来顺受,还可以怎样?
所以自己一定要够强、够大、有足够的强大,来应付任何变化打击。
只是,当变得够强大的时候,人,偏偏又喜欢去打杀比他们弱小的东西。
是以,无休止的斗争,弱肉强食,物竟天择,就成了生存下来的铁律。
可悲的铁律,制造出来的,当然就是悲剧的结果。
雷怖的活一说完,就出刀。
外面天色大变,风涌云卷,山雨欲来。
刀光满楼。
一闪而逝。
——这次谁死?
谁中刀?
剩下的三十一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仍活着,谁都没事。
——至少,这一刹间,谁都没有死,仍然活着。
大家随即又忙着审视自己,看自己到底是不是像布拉格和周升冲一样,断开了几截,而自己仍浑然不觉?
当发现自己没事,顿时舒了一口气,又去打量别人,看对方是不是着了刀依然不知?
一干武林人物、江湖好手,只面对一个拿着刀的敌人,居然仍如此惶恐,这般慌乱,这样惊惧,真是一件狼狈、尴尬的事。
遇上“杀戮王”那样的敌人,他们还没吓得跪下来求饶,已经算是有些胆色、要有相当勇气的了。
——雷怖的刀,足以杀戮任何人作战的勇气。
一声惨呼。
惨呼一声接一声,此起彼落。
不在屋内。
在屋外。
木板墙像豆腐一般被切开,划破了一道七至九尺长的缝,风雨在这空隙间倒灌进来。
血雨喷溅而入。
人在外头,本来隔着板墙,突然中刀,哀号横死。
一杀三人。
一刀三命。
雷怖不仅杀屋里的人,也杀店外的人。
里里外外.都是死人。
——看来,“名利圈”的灾难还没完。
第八章无胆英雄传
1.不死传说
楼下杀戮苦斗,楼上也诡异残酷。
刚杀了他弟弟文随汉的天下第七,一脚把他上半身踹到楼下去,然后就低下了头,仿佛有点悲伤,好像在沉思。
“嗒嗒嗒嗒……”
血在滴落,愈积愈多,形成了一瘫半液半固的血糊。
血是自屋顶上淌落下来的。
有几点,还滴落到陈日月身上。
陈日月身上穿大红的衣衫,血滴在他的衣服上,只红得更深了些,并没有太显眼的分别。
但也有几点血,滴到他脸上,颊上、额上、颧上……那效果就很怵目惊心了。
由于他身上的衣也是鲜红色的,加上他脸、颈、额上的血,让不知就里的人乍看之下,还以为他伤得很重,伤得连身上的衣服都染红了。
可是陈日月没有动。
他没有移开。
他心中只狠狠诅咒:天杀的!为啥今天偏要穿红色的衣服!
——公子曾用高妙的术数跟他算过:红对他不利,九字对他也不祥!
正好这是第“十九”房!
恰好他今天穿的是红衫!
——他今天之所以穿起红衫红裤来,其实都是为了那该杀的叶老四!
无情替他算出不利红也不合“九”,他平时留心,察觉也确如是。譬如他有次穿红色衣衫,便无故的给一个女子掴了一巴掌。一回攻破匪党,这头才搞下对方的红色风筝,那头就给风筝的线划伤了手,之后整只手肿得猪蹄似的,才知道线是玻璃片造的。且淬了唐门的毒——幸好公子有解毒之法,不然,那只手算是废了。
“九”的数目不利,也一样灵验。
有次他住“九”字房,才睡了一吨,给虱子咬得全身又痒又肿,后来还发现阴虱在他体毛己生蛋罕卵,搞得他足足痒了九天,才把虱子彻底消除。一次是随公子跤案追迹,遇上巨盗“九大鬼”,他差点命丧当堂。
就连赌博:遇上九或三个三点的骰子,他也一样败的,全军尽墨。
可见今天他穿红色衣衫,是故意的。
故意跟叶告怄气。
因为前天叶老四笑他不敢穿红的,他也反唇相讥:叶告也不敢穿黄的——皆因公子也批了他的命:不利五,不合黄。
于是两人打赌,不信邪,明儿(即今天)随公子“办大事”的时候,一个穿黄,一个着红,看有谁不够胆的,以后见着对方便得鞠躬叫三声:“干爹!”
这一赌,使得陈日月今天果然穿了红的,而叶告也着了黄的。
以目前的情况而论,的确不利。
而且还非常的不利。
——万一摘不好,还有杀身之祸!
因为他们遇上了一个恶魔。
———个连自己亲弟弟也杀得毫不手软、决不心软的、令人不寒而粟的狂魔。
而今,这恶魔似在寻思,似在聆听。
——他在想什么?他在听什么?
听到这里,他忽然抬头,血脸展示了小半个诡异的阴笑。
“真好,”他说,“楼下也一样,变成了个血肉屠场。”
然后他单目寒芒暴长,晚道:
“你再走近,我杀了他!”
他是向叶告晚喝。
铁剑叶告险险躲过文随汉那两记“点点虫”后,摔了一大破。
再起来时,“宫贵杀人玉”已成了两截,他见陈日月此时仍居然不动,知不对劲,想悄悄逼近,救走阿三再说。
但却为天下第七所喝破。
叶告哈哈哈哈哈笑道:“你要杀他?小事!小事!你杀他吧,我跟他向来不和,我讨厌死他了,你把他早宰了早好。”
他一面说,一面抄着铁剑,试探着向前走了一小步。
天下第七好像想说话,可是,叶告听到的,却是“滴滴滴滴滴”。
这是什么声音?
外面暮如黑手,翻云覆盖而下。
尽管屋瓦已给剧斗掀翻大半,但栈内光线依然很黯。
且谈。
天下第七仍在床前。
床前是房中的阴影深处。
叶告一时看不清楚,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声音,但肯定是从天下第七那儿传来。
他只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人,好像是在传说里不死的魔神。
这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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