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来不了的。这儿很难找到工作,而且我也讨厌英国生活。〃
菲利普被她的悲苦不幸所打动,几乎不再意识到自己是在扮演某种角色,他抱住她,越搂越紧。她的泪水隐隐使他高兴,他热烈地吻她,这回倒是出于一片真情。
但一两天后,她却当众大闹了一场。牧师公馆举行了一次网球聚会,来客中有两位年轻姑娘,她们的父亲是印度驻军的退休少校,最近才到布莱克斯泰勃安的家。姐妹俩长得很漂亮,姐姐和菲利普同庚,妹妹大约小一两岁。她们习惯于同青年男子交往,肚子里装满了有关印度避暑地的逸闻趣事(那时,拉迪亚德·吉卜林的短篇小说风靡于世,人人竞相间读)。她们同菲利普嘻嘻哈哈开玩笑,而菲利普也觉得挺新鲜……布莱克斯泰勃的年轻小姐对待牧师的侄子都有点一本正经…一快活得什么似的。不知是哪个魔鬼附到他身上,他竞放肆地同那姐妹俩打情骂俏起来;由于这儿只有他这么个年轻人,她俩也相当主动地凑合上来。碰巧她俩的球艺都很不错,而菲利普本来就觉得同威尔金森小姐推来拍去很不过瘾(她来布莱克斯泰勃时刚开始学打网球),所以等他喝完茶,着手安排比赛阵容时,便建议先由威尔金森小姐同副牧师搭档,跟副牧师太太对阵,然后才让他与新来的人交锋。他在奥康纳大小姐身边坐下,压低嗓门对她说:
〃我们先把那些个窝囊废打发掉,随后我们痛痛快快地打上一盘。〃
显然,他的悄悄话给威尔金森小姐偷听到了,只见她把球拍往地上一扔,说是闹头疼,扭身便走。大家都看出来她是生气了。菲利普见她竟然当众耍脾气,很是恼火。他们撇开她,重新安排了阵容,但不多一会儿凯卫太太来叫他了。
〃菲利普,你伤了埃米莉的心。她回到房里,这会儿在哭呢。〃
〃干吗要哭?〃
〃哦,说是什么窝囊废对局的事儿。快到她跟前赔个不是,说你不是有意要伤她的心的,好孩子,快去!〃
〃好吧!〃
他敲敲威尔金森小姐的房门,见没人应声,便径自走了进去。只见她合扑在床上,嘤嘤抽泣着。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嘿,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管我,我再不想同你讲话了。〃
〃我怎么啦?我很抱歉,没想到让你伤心了。我不是有意的。听我说,快起来!〃
〃哦,我多么不幸。你怎忍心这么对待我。你知道我讨厌那套无聊玩意儿。我所以有这份兴致,还不是为了想和你在一块儿玩。〃
她站起身,朝梳妆台走去,往镜子里飞快地瞟了一眼,然后颓然倒在椅子里。她把手帕捏成个小球,轻轻拭擦眼角。
〃一个女人能给男子的最珍贵的东西,我已经给了你了……哦,我好傻啊!而你呢,全无感激之意。你一定是个没心肝的。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地折磨我,当着我的面跟那两个俗不可耐的野丫头勾勾搭搭。我们只剩下一个多星朗了。你连这么点时间都不能留来陪我吗?〃
菲利普绷着脸,站在一边望着她。他觉得她的举动幼稚得叶笑。尤为恼火的是,她竟当着外人的面耍起脾气来。
〃其实你也知道,我对那两位奥康纳小姐一点也不感冒。你凭哪一点以为我喜欢她们呢?〃
威尔金森小姐收起手帕。那张抹了粉的脸蛋上泪痕斑斑,头发也有些凌乱。这时候,那件白衣裙对她就不怎么合适了。她用如饥似渴的火热眼光,凝视着菲利普。
〃因为你和她都才二十岁,〃她嘶哑地说,〃而我已经老了。〃
菲利普涨红了脸,扭过头看着别处。她那凄楚悲苦的声调,使他感到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悔恨交集,要是自己从未和威尔金森小姐有过瓜葛,那该多好。
〃我并不想让你痛苦,〃他尴尬地说。〃你最好还是下楼去照看一下你的朋友们。他们不知道你出什么事了。〃
〃好吧。〃
他很高兴,总算得以脱身了。
他俩闹了一场别扭,很快就言归于好。但是在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天里,菲利普有时感到不胜厌烦。他只想谈谈今后的事儿,可是一提到今后,威尔金森小姐总是哭鼻子。一上来,她的眼泪还有点感化作用,使他感到自己薄情狠心,于是他竭力表白自己的炽热爱情永不泯灭。可是现在,徒然引起他的反感:如果她是个少女,倒还说得过去,可像她那样的半老徐娘,老是哭哭啼啼的,简直蠢透了。威尔金森小姐一再提醒他,他欠她的这笔风流孽债,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既然她口口声声这么说,他也愿意认可;不过说实在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得感激她,而不是她该感激自己呢?她要菲利普知恩图报,要从多万面履行情人的义务,这实在够呛。他一向习惯于只身独处,有时这还真成了他的切身之需。可是在威尔金森小姐看来,他须整天厮守在身边,对她俯首帖耳,否则就是忘恩负义。两位奥康纳小姐曾邀他俩去喝茶,菲利普当然乐意前往,但威尔金夺小姐却说,她再过五天就要走了,他必须归她一人所有。虽然这种说法所起来甜滋滋的,可做起来却烦死人。威尔金森小姐在他耳边絮聒,说法国人感情细腻,要是他们和漂亮女人好上了,就像菲利普同她威尔金森小姐那样,他们会是如何体贴入微。她对法国男人赞不绝口,夸他们倜傥风流,感情炽热,渴望自我牺牲,且温存得体。威尔金森小姐的要求似乎还真个低呐。
菲利普听了威尔金森小姐所列举的、完美情人必须具备的种种品质,不禁暗暗庆幸:亏得她是住在柏林呢。
〃你会给我写信的,是吗?每天都要给我写信。我想知道你的情况,你的一言一行不得对我有任何隐瞒。〃
〃到时候我会忙得够呛的,〃他答道,〃我尽更多给你写信就是了。〃
她猛张开胳膊,热烈地搂住菲利普的脖子。她的这种爱情表示,有时搞得菲利普狼狈不堪,他宁可她悠着点,居于守势。她所作的暗示是那么露骨,真有点叫他震惊,这同他心目中女性的端庄贤淑完全格格不入。
威尔金森小姐预定动身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她下楼来吃早饭,脸色苍白,神情沮丧,套一件经久耐穿的黑白格子旅行服,俨然是个精明能干的家庭女教师。菲利普也默然不语,因为他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生怕出言不慎,惹得威尔金森小姐当着他大伯的面哭闹一场。昨晚他们在花园里已相互挥泪告别过,这会儿看来没有机会可容他俩单独聚叙,菲利普感到很放心。早饭后他一直呆在餐室里,提防威尔金森小姐硬要在楼梯上吻他。他不想让玛丽·安撞见这种暧昧可疑的场面。玛丽·安匕届中年,嘴尖舌辣,很不好对付。她不欢喜威尔金森小姐,背底下叫她老馋猫。路易莎伯母身体欠佳,不能亲自到车站送行,就由牧师和菲利普一并代劳了。就在火车快要开动的时候,她探出身子吻了凯里先生。
〃我也得吻吻你呢,菲利普,〃她说。
〃可以嘛,〃他红着脸说。
他站在月台上,挺直身子,威尔金森小姐迅速地吻了吻他。火车启动了,威尔金森小姐颓然倒在车厢的角落里,黯然泪下。在回牧师公馆的路上,菲利普如释重负,着实松了口气。
〃嗯,你们把她平平安安地送走了?〃路易莎伯母见他们进屋来这么问道。
〃送走了,她几乎成了泪人儿了。她硬是要吻我和菲利普。〃
〃哦,是吗?在她那种年纪,吻一下也没什么危险。〃说罢,凯里太太指指餐具柜。〃菲利普,那儿有你的一封信,随着第二班邮件来的。〃
信是海沃德寄来的。全文如下:
亲爱的老弟:
我立即给你复信。我不揣冒昧,擅自把你的信念给我的一位挚友听了。那是个迷人的女子,一个对文学艺术真正具有鉴赏力的女子。她的帮助和同情于我是十分珍贵的。我们俩一致认为你的信婉约动人。你的信发自心田。你不知道,字里行间渗透着多么今人心醉的天真烂漫气息。正因为你在恋爱,所以你落笔时就像个诗人。啊,亲爱的老弟,说真的,我感觉到了你炽热的青春激情;字字句句皆出于真挚的情感,犹如音乐般扣人心弦。你一定很幸福!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在场,躲在那座令人销魂的花园里,看着你们俩肩抵肩,手挽手,像扎弗尼斯和赫洛一样漫步在百花丛中。我可以看到你,我的扎弗尼斯,温存热烈,如痴似醉,眸子里闪烁着初恋的光芒;而你怀里的赫洛,那么年轻、温柔、娇嫩,她发誓决不同意,决不……最后还是同意了。玫瑰、紫罗兰、忍冬花!哦,我的朋友,我真忌妒你哟。想到你的初恋竟像纯洁的诗篇,多叫人高兴。珍惜这宝贵的时刻吧,因为不朽的众神已将人世间最珍贵的礼物赐给了你,这种既甜蜜又郁悒的回忆,将伴随至你生命的最后一刻。你以后再也领略不到这种无牵无挂的极乐狂喜。初恋是最难能可贵的;她美丽,你年轻,整个世界都属于你俩。当你怀着值得钦慕的质朴之情,向我披肝沥胆,说你把脸埋在她秀长的柔发之中,我感到我的脉搏加快了。我敢说,那肯定是一头光泽细洁的栗发,好似轻轻抹上了一层金色。我要让你俩并肩坐在枝叶扶疏的葱茏树下,共读一册《罗米欧与朱丽叶》。然后我要你双膝跪下,代表我亲吻那留有她脚印的一方土地,并转告她,这是一个诗人对她的灿烂青春,也是对你的忠贞情爱所表示的一份敬意。
永远是你的
G·埃思里奇,海沃德
〃简直是乱弹琴!〃菲利普看完信说。说来好不蹊跷,威尔金森小姐也曾提议他俩一块儿看《罗米欧与朱丽叶》,但遭到菲利普的坚决拒绝。接着,在他把信揣人衣袋里的时候,一阵莫可名状的痛楚蓦地袭上心头,因为现实与理想竟如天壤之别。
第三十六章
数日之后,菲利普上伦敦去了。副牧师劝他住在巴恩斯,于是菲利普写信去那儿赁了一套房间,租金一周十四个先令。他到那儿已是黄昏时分。女房东是个古怪的老太婆,身子矮小而干瘪,脸上的皱纹又深又密。她替菲利普准备了顿便餐。起居室内大部分地盘让餐具柜和一张方桌占了,靠墙一侧放着一张覆盖着马鬃的沙发,壁炉边配置了一张扶手椅,椅背上套着白罩布,座子弹簧坏了,所以上面放了个硬垫子。
吃完便餐,菲利普解开行李,放好书籍,随后坐下来想看看书,却打不起精神。悄然无声的街道,使他有点忐忑不安,他觉得怪冷清的。
次日他一早就起床,穿好燕尾服,戴上礼帽。这顶帽子还是他以前在学校念书时戴的,寒论得很,他决计在去事务所的途中进百货店买顶新的。买好帽子,他发觉时间还早,便沿着河滨信步往前走。赫伯特·卡特先生公司的事务所坐落在法院街附近的一条小街上,菲利普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向行人问路。他发觉过往行人老是在瞅自己,有一回他特地摘下帽子,看看是不是自己一时疏忽把标签留在上面了。到了事务所,他举手叩门,里面没人应声。他看了看表,发现刚刚九点半,心想自己来得太早了点。他转身走开去,十分钟后又回过来,这回有个打杂的小伙子出来开门了。那勤工长着个长鼻子,满脸粉刺,说话时一口苏格兰腔。菲利普问起赫伯特·卡特先生。他还没有上班视事呢。
〃他什么时候来这儿?〃
〃十点到十点半之间。〃
〃我还是在这儿等吧?〃菲利普说。
〃您有事吗?〃那个勤工问。
菲利普有点局促不安,他想用调侃的口吻来掩饰内心的慌张。
〃嗯,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本人将在贵所工作。〃
〃哦,您是新来的练习生?请进来吧。古德沃西先生一会儿就到。〃
菲利普进了事务所,他一边走,一边注意到那个勤工……他跟菲利普年龄相仿,自称是初级书记员…在打量他的脚,菲利普刷地涨红了脸,赶忙坐下来,把跛足藏到另一只脚的后面。他举目环顾了办公室,室内光线暗淡,而且邋遢得很,就靠屋顶天窗透进来的那几缕光照明。屋子里有三排办公桌,桌前靠放着高脚凳。壁炉架上放着一帧画面污秽的版画,画的是拳击赛的一个场面。这时办事员们陆陆续续来上班了。他们瞟了菲利普一眼,悄悄地问那勤工他是干什么来的(菲利普知道了那勤工叫麦克道格尔)。这时耳边响起一声口哨,麦克道格尔站起身。
〃古德沃西先生来了,他是这儿的主管。要不要我去对他说您来了。〃
〃好的,劳驾您了,〃菲利普说。
勤工走出去,不一会儿又回身进来。
〃请这边来好吗?〃
菲利普跟着他穿过走道,进了另一间狭小的斗室,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家具陈设。背对壁炉,站着个瘦小的男子,个儿比中等身材还矮一大截,脑袋瓜却挺大,松软地耷拉在身躯上,模样儿丑陋得出奇。他五官开豁而扁平,一双灰不溜丢的眼睛鼓突在外,稀稀拉拉的头发黄中带红,脸上胡子拉碴,应该长满须发的地方却偏偏寸毛不生。他的皮肤白里泛黄。他向菲利普伸出手来,同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的蛀牙。他说话时,一届尊俯就的神态之中又露出几分畏怯,似乎他明知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色,却偏要摆出一副不同凡响的架势来。他说他希望菲利普会爱上这门行当,当然罗,工作中颇多乏味之处,但一旦习惯了,也会感到兴味盎然的。毕竞是门赚钱的行当,这才是主要的,对不?他带着那种傲慢与畏怯交杂在一起的古怪神情,嘿嘿笑了起来。
〃卡特先生马上就到,〃他说。〃星期一早晨,他有时来得稍晚一些。他来了我会叫你的。这会儿我得找点事给你干干罗。你学过点簿记或记帐吗?〃
〃没学过,〃菲利普回答说。
〃料你也没学过。那些商业中很管用的学间,学校里是从不教给学生的呢。〃他沉吟片刻。〃我想我能给你找到点事干干。〃
他走进隔壁房间,隔了一会儿出来时,手里捧着个大硬纸板箱,里面塞满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信件。他叫菲利普先把信件分分类,再按写信人姓氏的字母顺序整理好。
〃让我领你到练习生办公的房间去。那儿有个很好的小伙子,名字叫华生,是华生·克莱格·汤普森公司老板华生的儿子……你也知道,是搞酿酒业的。他要在我们这儿见习一年。〃
古德沃西先生领着菲利普穿过那间邋遢不堪的办公室……现在有六至八名职员在那儿办公………走进里面的狭窄后问,那是用一道玻璃板壁从大房间里隔出来的。他们看到华生靠着椅背在看《运动员》杂志。他是个体格结实、魁梧的年轻人,衣着很考究。古德沃西先生进屋时,他抬起头来。他对主管员直呼其名,借此显示自己的身分不同一般。主管员对他的这种故作亲昵颇不以为然,毫不含糊地冲着他叫华生先生,可是华生并不认为这是种指责,而把这一称呼看作是对他本人绅士气派的一种恭维。
〃我看他们已把里哥雷托撤下来了,〃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对菲利普说。
〃是吗?〃菲利普应了一声,他对马赛一无所知。
他望着华生那身华丽的衣饰,不由得肃然起敬。他的燕尾服非常合身,颈口的大领结中央,巧妙地别着一枚贵重的饰针。壁炉架上放着他的礼帽,帽子上瘦下肥,款式入时,且闪闪发亮。菲利普不免自惭形秽。华生开始谈起狩猎来……一在这么个鬼地方浪费光阴,简直窝囊透了,他只能在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