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帽。那时候,拉丁区是印象派的一统天下,不过老的画派也只是最近才大势的。卡罗路斯一迪朗、布格柔之流仍被人捧出来,同马奈、莫奈和德加等人分庭抗礼。欣赏老一派画家的作品,依然是情趣高雅的一个标志。惠司勒以及他整理的那套颇有见识的日本版画集,在英国画家及同胞中间有很大的影响。古典大师们受到新标准的检验。几个世纪以来,世入对拉斐尔推崇备至,如今这在聪明伶俐的年轻人中间却传为笑柄。他们觉得他的全部作品,还及不上委拉斯开兹画的、现在陈列在国家美术馆里的一幅腓力四世头像。菲利普发现,谈论艺术已成了一股风气。午餐时遇到的那个劳森也在场,就坐在他对面。他是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满脸雀斑,一头红发,长着一对灼灼有光的绿眼睛。菲利普坐下后,劳森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时冷不防高谈阔论起来:
〃拉斐尔只有在临摹他人作品时,还算过得去。譬如,他临摹彼鲁其诺或平图里乔的那些画,很讨人喜欢,而他想在作品中画出自己的风格时,就只是个……〃说到这儿,他轻蔑地一耸肩,〃……拉斐尔。〃
劳森说话的口气之大,菲利普不觉暗暗吃惊,不过他也不必去答理他,因为这时候弗拉纳根不耐烦地插嘴了。
〃哦,让艺术见鬼去吧!〃他大声嚷道。〃让咱们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昨晚上你喝得够痛快的了,弗拉纳根,〃劳森说。
〃昨晚是昨晚,我说的可是今夜良宵,〃他回答。〃想想吧,来到巴黎之后,整天价净在想着艺术、艺术。〃他说话时,操着一口浓重的西部口音。〃嘿,人生得意须尽欢嘛。〃只见他抖擞精神,用拳头砰地猛击餐桌。〃听我说,让艺术见鬼去吧!〃
〃说一遍就够啦,干吗婆婆妈妈的唠叨个没完,〃克拉顿板着脸说。
同桌还有个美国人,他的穿着打扮,同菲利普下午在卢森堡花园见到的那些个公子哥儿如出一辙。他长得很清秀,眸子乌黑发亮,脸庞瘦削而严峻。他穿了那一身古怪有趣的服装,倒有点像个不顾死活的海盗。浓黑的头发不时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所以他时而作出个颇带戏剧性的动作,将头往后一扬,把那几络长发甩开。他开始议论起马奈的名画《奥兰毕亚》,这幅画当时陈列在卢森堡宫里。'
〃今儿个我在这幅画前逗留了一个小时。说实在的,这画算不得一幅。上乘之作。〃
劳森放下手中的刀叉,一双绿眼珠快冒出火星来。他由于怒火中烧,连呼吸也急促起来,不难看出,他在竭力按捺自己的怒气。
〃听一个头脑未开化的野小子高谈阔论,岂不有趣,〃他说。〃我们倒要请教,这幅画究竟有什么不好?〃
那美国人还没来得及启口,就有人气冲冲地接过话茬。
〃你的意思是说,你看着那幅栩栩如生的人体画,竟能说它算不上杰作?〃
〃我可没那么说。我认为右乳房画得还真不赖。〃
〃去你的右乳房,〃劳森扯着嗓门直嚷嚷。〃整幅画是艺苑中的一个奇」迹。〃
他详尽地讲述起这幅杰作的妙处来,然而,在格雷维亚餐馆的这张餐桌上,谁也没在听他…一谁要是发表什么长篇大论,得益者唯他自己而已。那个美国人气势汹汹地打断劳森。
〃你不见得要说,你觉得那头部画得很出色吧?〃
劳森此时激动得脸色都发白了,他竭力为那幅画的头部辩解。再说那位克拉顿,他一直坐在一旁默默不语,脸上挂着一丝宽容的嘲笑,这时突然开腔了。
〃就把那颗脑袋给他吧,咱们可以忍痛割爱。这无损于此画的完美。〃
〃好吧,我就把这颗脑袋给你了,〃劳森嚷道,〃提着它,见你的鬼去吧。〃
〃而那条黑线又是怎么回事?〃美国人大声说着,得意扬扬一抬手,把一绺差点儿掉进汤盆里的头发往后一掠。〃自然万物,无奇不有,可就是没见过四周有黑线的。〃
〃哦,上帝,快降下一把天火,把这个读神的歹徒烧死吧!〃劳森说。〃大自然同这幅画有何相于?自然界有什么,没有什么,谁说得清楚!此人是通过艺术家的眼睛来观察自然的。可不是!几个世纪来,世人看到马在跳越篱笆时,总是把腿伸得直直的。啊,老天在上,先生,马腿确实是伸得直直的!在莫奈发现影子带有色彩之前,世人一直看到影子是黑的,老天在上,先生,影子确实是黑的哟。如果我们用黑线条来勾勒物体,世人就会看到黑色的轮廓线,而这样的轮廓线也就真的存在了;如果我们把草木画成红颜色,把牛画成蓝颜色,人们也就看到它们是红色、蓝色的了,老天在上,它们确实会成为红色和蓝色的呢!〃
〃让艺术见鬼去吧!〃弗拉纳根咕哝道,〃我要的是开怀痛饮!〃
劳森没理会他。
〃现在请注意,当《奥兰毕亚》在巴黎艺展中展出时,左拉……在那批凡夫俗子的冷嘲热讽声中,在那伙守旧派画家、冬烘学究还有公众的一片唏嘘声中……一左拉宣布说:'我期待有那么一天,马奈的画将陈列在卢佛尔宫内,就挂在安格尔的《女奴》对面,相形之下,黯然失色的将是《女奴》。'《奥兰毕亚》肯定会挂在那儿的,我看这一时刻日益临近了。不出十年,《奥兰毕亚》定会在卢佛尔宫占一席之地。〃
〃永远进不了卢佛尔宫,〃那个美国人大嚷一声,倏地用双手把头发狠命往后一掠,似乎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麻烦。〃不出十年,那幅画就会销声匿迹。它不过是投合时好之作。任何一幅画要是缺少点实质性的内容,就不可能有生命力,拿这一点来衡量,马奈的画相去何止十万八千卫。〃
〃什么是实质性内容?〃
〃缺少道德上的内容,任何伟大的艺术都不可能存在。〃
〃哦,天哪!〃劳森狂怒地咆哮。〃我早知道是这么回事。他希罕的是道德说教。〃他双手搓合,做出祈祷上苍的样子:〃哦,克利斯朵夫·哥伦币。克利斯朵夫·哥伦布,你在发现美洲大陆的时候,你可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啊?〃
〃罗斯金说……〃
他还要往下说,冷不防克拉顿突然用刀柄乒乒乓乓猛敲桌面。
〃诸位,〃他正言厉色说,那只大鼻子因为过分激动而明显地隆起一道道褶皱。
〃刚才有人提到了一个名字,我万万没想到在上流社会竟然也会听到它。言论自由固然是件好事,但也总得掌握点分寸,适可而止才是。要是你愿意,你尽可谈论布格柔:这个名字虽招人嫌,听上去却让人感到轻松,逗人发笑。但是我们可千万别让罗斯金,G·F·瓦茨和E·B·琼司这样一些名字来玷污我们贞洁的双唇。〃
〃这个罗斯金究属何人?〃弗拉纳根问。
〃维多利亚时代的伟人之一,擅长优美文体的文坛大师。〃
〃罗斯金文体……由胡言乱语和浮华词藻拼凑起来的大杂烩,〃劳森说
〃再说,让维多利亚时代的那些伟人统统见鬼去!我翻开报纸,只要一看见某个伟人的讣告,就额手庆幸:谢天谢地,这些家伙又少了一个啦。他们唯一的本事是精通养生之道,能老而不死。艺术家一满四十,就该让他们去见上帝。一个人到了这种年纪,最好的作品也已经完成。打这以后,他所做的不外乎是老凋重弹。难道诸位不认为,济慈、雪莱、波宁顿和拜伦等人早年丧生,实在是交上了人世间少有的好运?假如史文朋在出版第一卷《诗歌和民谣集》的那天溘然辞世,他在我们的心目中会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天才!〃
这席话可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因为在座的没一个人超过二十四岁。他们立刻津津有味地议论开了。这一回他们倒是众口一词,意见一致,而且还各自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一通。有人提议把四十院士的所有作品拿来,燃起一大片篝火,维多利亚时代的伟人凡满四十者都要……往里扔。这个提议博得一阵喝彩。卡莱尔、罗斯金、丁尼生、勃朗宁、G·F·瓦茨、E·B·琼司、狄更斯和萨克雷等人,被匆匆抛进烈焰之中。格莱斯顿先生、约翰·布赖特和科勃登,也遭到同样下场。至于乔治·梅瑞狄斯,曾有过短暂的争执;至于马修·阿诺德和爱默生,则被病痛快快讨诸一炬。最后轮到了沃尔特·佩特。
〃沃尔特·佩特就免了吧,〃菲利普咕哝说。
劳森瞪着那双绿眼珠,打量了他一阵,然后点点头。
〃你说得有理,只有沃尔特·佩特一人证明了《蒙娜丽莎》的真正价值。你知道克朗肖吗?他以前和佩特过往甚密。〃
〃克朗肖是谁?〃
〃他是个诗人,就住在这儿附近。现在让咱们上丁香园去吧。〃
丁香园是一家咖啡馆,晚饭后他们常去那儿消磨时间。晚上九时以后,凌晨二时之前,准能在那儿遇到克朗肖。对弗拉纳根来说,一晚上的风雅之谈,已够受的了,这时一听劳森作此建议,便转身对菲利普说:
〃哦,伙计,我们还是找个有姑娘的地方去乐乐吧。上蒙帕纳斯游乐场去,让咱们喝它个酩酊大醉。〃
〃我宁愿去见克朗肖,而不想把自己搞得醉醺醺的,〃菲利普笑呵呵地说。
第四十三章
画师每逢星期二、五上午来阿米特拉诺画室评讲学生的习作。在法国,画家的收入微乎其微,出路是替人作肖像画,设法取得某些美国阔佬的庇护,就连一些知名画家,也乐于每周抽出两三小时到某个招收习画学生的画室去兼课,赚点外快,反正这类画室在巴黎多的是。星期二这一天,由米歇尔·罗兰来阿米特拉诺授课。他是个上了年纪的画家,胡子白苍苍的,气色很好。他曾为政府作过许多装饰画,而这现在却在他的学生中间传为笑柄。他是安格尔的弟子,看不惯美术的新潮流,一听到马奈、德加、莫奈和西斯莱tas de farceurs的名字就来火。不过,他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教师:温和有礼,海人不倦,且善于引导。至于周五巡视画室的富瓦内,却是个颇难对付的角色。此公长得瘦小干瘪,满口蛀牙,一副患胆汁症的尊容,蓬蓬松松的灰胡子,恶狠狠的眼睛,讲起话来嗓门尖利,语透讥锋。早年,他有几幅作品被卢森堡美术馆买了去,所以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踌躇满志,期待有朝一日能独步画坛。可惜他的艺术才华,只是出自青春活力的一时勃发,而并非深植于他的个性之中。二十年来,他除了复制一些早年使他一举成名的风景画之外,别无建树。当人们指责他的作品千篇一律之时,他反驳说:
〃柯罗一辈子只画一样东西,我为何不可呢?〃
别人的成功,无一不招他忌妒,至于那些印象派画家,他更是切齿痛恨,同他们势不两立。他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疯狂的时尚,惯于赶时髦的公众……Sale bete……全被那些作品吸引了过去。对于印象派画家,米歇尔·罗兰还算留点情面,只是温和地唤他们一声〃江湖骗子〃,而富瓦内却和之以连声咒骂,crapule和canaille算是最文雅的措词了。他以低毁他们的私生活为乐事,用含带讥讽的幽默口吻,骂他们是私生子,攻击他们乱伦不轨,竭尽侮慢辱骂之能事。为了使那些不堪入耳的奚落之词更带点儿辛辣味儿,他还援用了东方人的比喻手法和东方人的强凋语势。即便在检查学生们的习作时,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之意。学生们对他既恨又怕;女学生往往由于受不了他那不留情面的嘲讽而哭鼻子,结果又免不了遭他一顿奚落。尽管学生被他骂得走投无路而群起抗议,可也奈何不得,他照样在画室内执教,因为他无疑是全巴黎首屈一指的美术教师。有时,学校的主持人,也就是那个老模特儿,斗胆规劝他几句,但在这位蛮横暴烈的画家面前,那规劝之语转眼就化为卑躬屈膝的连声道歉。
菲利普首先碰上的便是这位富瓦内画师。菲利普来到画室时,这位夫子已在里面了。他一个画架一个画架地巡视过去,学校司库奥特太太在一旁陪着,遇到那些不懂法语的学生,便由她充当翻译。范妮·普赖斯坐在菲利普边上,画得很巴结。她由于心情紧张,脸色发青;她时而放下画笔,把手放在上衣上搓擦,急得手心都出汗了。她突然神情焦躁地朝菲利普转过脸来,紧锁双眉,似乎想借此来掩饰内心的焦虑不安。
〃你看画得还可以吗?〃她问,一边朝自己的画点点头。
菲利普站起身,凑过来看她的画。不看还罢,一看大吃一惊。她莫非是瞎了眼不成?画儿完全走了样,简直不成个人形。
〃我要能及到你一半就挺不错了,〃他言不由衷地敷衍说。
〃没门儿,你还刚来这儿嘛。你现在就想要赶上我,岂不有点想入非非。我来这儿已经两年了。〃
听了范妮·普赖斯的话,菲利普不由得怔住了。她那股自负劲儿,实在叫人吃惊。菲利普已发现,画室里所有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看来这也不奇怪,因为她似乎特别喜欢出口伤人。
〃我在奥特太太跟前告了富瓦内一状,〃她接着说。〃近两个星期,他对我的画竟看也不看一眼。他每回差不多要在奥特太太身上花半个小时,还不是因为她是这儿的司库。不管怎么说,我付的学费不比别人少一个子儿,我想我的钱也不见得是缺胳膊少腿的。我不明白,干吗单把我一个人撒在一边。〃
她重新拿起炭笔,但不多一会儿,又搁下了,嘴里发出一声呻吟。
〃我再也画不下去了,心里紧得慌哪。〃
她望着富瓦内,他正同奥特太太一起朝他们这边走来。奥特太太脾气温顺,见地平庸,沾沾自喜的情态之中露出几分自命不凡的神气。富瓦内在一个名叫露思·查利斯的英国姑娘的画架边坐了下来。她身材矮小,衣衫不整,一对秀气的黑眼睛,目光倦怠,但时而热情闪烁;那张瘦削的脸蛋,冷峻而又富于肉感,肤色宛如年深日久的象牙……这种风韵,正;是当时一些深受布因一琼司影响的切尔西少女所蓄意培养的。富瓦内,今天似乎兴致很好,他没同她多说什么,只是拿起她的炭笔,信手画上几笔,点出了她的败笔所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查利斯小姐高兴得满脸放。光。富瓦内走到克拉顿跟前,这时候菲利普也有点紧张起来,好在奥特大。太答应过,有事会照顾着他点的。富瓦内在克拉顿的习作前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咬着大拇指,然后心不在焉地把一小块咬下的韧皮吐在画布上。
〃这根线条画得不错,〃他终于开了腔,一边用拇指点着他所欣赏的成功之笔,〃看来你已经有点人门了。〃
克拉顿没吭声,只是凝目望着这位画家,依旧是那一副不把世人之言放在眼里的讥诮神情。
〃我现在开始,你至少是有几分才气的。〃
奥特太太一向不喜欢克拉顿,听了这话就把嘴一噘。她看不出画里有什么特别的名堂。富瓦内坐定身子,细细地讲解起绘画技巧来。奥特太太站在一旁,有点不耐烦了。克拉顿一言不发,只是时而点点头;富瓦内感到很满意,他的这一席话,克拉顿心领神会,而且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在场的大多数人虽说也在洗耳恭听,可显然没听出什么道道来。接着,富瓦内站起身,朝菲利普走来。
〃他刚来两天,〃奥特太太赶紧解释道,〃是个新手,以前从没学过画。〃
〃Ca se voit;〃画师说,〃不说也看得出。〃
他继续往前走,奥特太太压低嗓门对他说:
〃这就是我同你提起过的那个姑娘。〃
他瞪眼冲她望着,仿佛她是头令人憎恶的野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