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增加这些人的工资,这样一来,公司既表现出热心公益的精神,又省下了一笔开支。不过战争尚在进行,生意倒也不是太不景气的,假期一到,店员中有些人照常度假,一外出就半个来月,这样一来,公司就不得不再雇用些店员。菲利普的生活经历使得他怀疑,即使在这种情形下,公司方面是否还能雇用他。然而,阿特尔涅却俨然以公司的举足轻重人物自居,坚持说公司经理不能拒绝他提出的任何建议。他还说,菲利普在巴黎时于绘画方面所受的训练非常有用场,只要稍等一段时间,定能得到一个薪俸优厚的设计服装式样或绘画广告的职位。菲利普为夏季买卖画了一幅广告画,阿特尔涅随即把它带走了。两天之后,他又把那幅广告画带了回来,对菲利普说经理对他的画稿备加称赞,但是经理真诚地表示遗憾,眼下设计部门没有空缺。菲利普问阿特尔涅除此之外是否就没有旁的事可干了。
〃不见得就没有了。〃
〃你有把握吗?〃
〃嗯,明天公司要招聘一位顾客招待员,〃阿特尔涅说话的当儿,两道怀疑的目光透过镜片盯住菲利普。
〃你认为我有可能获得这个职位吗?〃
阿特尔涅不觉有些儿惘然。他一直在引导菲利普等待着一个更为体面、光彩的职位,另一方面,他本身也是家徒壁立,无力为菲利普无限期地提供膳宿之便哟。
〃你完全可以先接受这一职位干着,同时等待一个更好的职位。你一旦被公司录用了,总是能够得到一个比较好的机会的。〃
〃我可不是那种高不攀低不就的人物,这你是知道的,〃菲利普笑吟吟地说。
〃如果你拿定了主意,那明天上午八点三刻你得上公司去走一趟。〃
尽管有战事,找工作显然还不是件易事,因为菲利普走到店里时,那儿早有不少人在等着啦。他认出了几位他外出找工作时邂逅相遇过的人,其中有一位,他曾见过此人晌午时分还躺在公园里。对菲利普来说,此人就跟他一样,也是个无家可归、在外露宿的角色。这儿挤着各色人等,年纪有老有轻,身材高矮不等,但是每一个人都为即将同经理会见而精心修饰边幅:他们都一丝不苟地把头发梳理得溜滑,不厌其烦地把手洗了又洗。他们全都等候在一条走廊里,菲利普后来才知道这条走廊通着餐厅和工作室。这条走廊每隔几码就开有一个五六步阔的门洞。虽说店里装有电灯,可这条走廊上却燃着煤气灯,灯外网着铁丝以作保护,一盏盏煤气灯咝咝地燃烧着。菲利普八点三刻准时到达店里,可一直等到将近十点光景才被叫进办公室去。这是个只有三个角落的房间,活脱脱像块切开倒在一边的干酪。墙上贴着几张守着紧身胸衣的女人照片,两张广告样稿。其中一张画的是一个男人,身着草绿色和白色条纹相间的宽大睡衣裤;另一张画的是一条船,扯满风帆,在蓝色的海面上破浪前进,风帆上印着〃大批白布待销〃几个大字。办公室最长的一堵墙原来就是该店一个橱窗的背部,眼下橱窗正在进行布置。在会见的过程中,一位助手走出走进的,忙个不停。那位经理正看着一封信件。此人面色红润,长着一头沙色的头发和一大把沙色的大胡子,胸前表链中央悬挂着一大串足球优胜奖章。他身穿衬衫,端坐在一张硕大的办公桌的后面,手边捆着架电话机,面前堆放着当天的广告、阿特尔涅的大作,还有粘贴在卡片上的剪报。他朝菲利普瞟了一眼,但没有说话,只顾对打字员口授信件。这位打字员是个姑娘,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旁。然后,他才问起菲利普的姓名、年龄以及先前的工作经历。看来,他一说话就控制不住自己,总是拉开嗓门,发出刺耳的声音,话音里还流露出浓重的伦敦土音。菲利普注意到他那上排牙齿一颗颗大得吓人,而且还朝前龇着,给人以一种牙根松动、只要猛地一拉即会脱落的印象。
〃我想阿特尔涅先生已经对您说起过我,〃菲利普说道。
〃喔,你就是那位画广告的年轻人吗?〃
〃是的,先生。〃
〃对我们没有一点用处,要晓得,一丁点儿用场都没有。〃
他上下打量着菲利普,似乎注意到从某些方面来说,菲利普不同于前面进来的几位应招人员。
〃你要知道,你一定得搞件工装礼服穿穿。我估计你还没有吧。你看上去倒是个正派的年轻小伙子。我想你觉得从事艺术不上算吧。〃
从他的话中,菲利普猜不透他是否有雇用他的意思。他用一种敌视的态度对菲利普说着话。
〃你的家在哪儿?〃
〃我小时候父母亲就去世了。〃
〃我乐意给年轻人一个机会。我曾经给了不少年轻人这样的机会,而他们现在都成了部门的头头了。他们都很感激我,为了他们我也要说这件事。他们知道我为他们做了些什么。从梯子的最低一级爬起,这是学生意的唯一道路。往后,只要你持之以恒,坚持拾级而上,那谁也不能预料这会把你引向哪儿。要是你合适的话,有朝一日,你会发觉你自己处于同我现在一样的位子上的。牢牢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吧,年轻人。〃
〃先生,我非常愿意尽我最大的努力把工作做好,〃菲利普说。
菲利普知道不论他说什么,只要有可能,他都说上一个〃先生〃,但是这种说法自己所来有些刺耳,因此他生怕自己做得太过分了。这位经理谈锋极健。说话的当儿,他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了不起,由此心里升起一种乐不可支的情感。直到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套之后,才给菲利普一个肯定的答复。
〃唔,我相信你会那样去做的,〃最后他态度傲慢地说,〃不管怎么说,我不反对给你一个尝试的机会。〃
〃非常感谢您,先生。〃
〃你可以立即来上班。我付你每周六先令和你的生活费。就这么些了,要晓得,六先令只是零花钱,按月付,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从星期一开始算起,我估计你对此也没有可埋怨的吧。〃
〃是的,先生。〃
〃哈林顿大街,你知道这条街在哪儿吗?在沙夫兹伯雷林荫路上。你就住在那儿,门牌是十号。唔,对,是十号。你愿意的话,星期天夜里就住到那儿去。随你的便,或者你可以于星期一把你的箱子搬到那儿去,〃经理点点头,说了声〃再见〃。
第一百零三章
阿特尔涅太太借给菲利普一笔钱。这笔钱足够他付清积欠房东太太的房租,这样,房东太太就会允许他把行李物品拿走。他花了五先令外加一张典当一套西服的当票,从当铺老板那里换了件礼服大衣,穿在身上倒挺合身的。其余的衣服他都赎了回来。他叫卡特·帕特森把他的箱子送到哈林顿街,星期一早晨跟阿特尔涅一道上店里去报到。阿特尔涅把他介绍给服装部的进货员之后就走了。这位进货员名叫桑普森,三十岁光景,是个动作灵活、爱大惊小怪的小矮个儿。他同菲利普握了握手,接着,为了炫耀一下他颇引以自豪的渊博的知识,他问菲利普是否会讲法语。当菲利普回答说他会时,他的脸上现出了惊讶的神色。
〃还会别的语言吗?〃
〃我还会讲德语。〃
〃哎哟!我自己偶尔去逛逛巴黎。Parlez…yous francais?到过马克西姆大百货公司吗?〃
菲利普被分配站在服装部的楼梯顶端。他的工作就是把人们引到各个部门去。照桑普森先生说漏嘴的情况来看,这儿的部门还不少哩。突然,桑普森发现菲利普走路有点儿瘸。
〃你的腿怎么啦?〃桑普森先生问道。
〃我有只脚是瘸的,〃菲利普回答说,〃不过并不妨碍我走路或做别的什么事情。〃
进货员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菲利普的跛足瞧了一会儿。菲利普暗自忖度,他这是对经理录用自己感到迷惑不解。菲利普肚里雪亮,那经理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的不便之处。
〃我并不承望你第一天就把什么都搞对。如有什么疑问,只要去问问那些年轻姑娘好了。〃
说罢,桑普森转身走了。菲利普力图把这个那个部门的地点记在脑子里,目光热切地寻找前来问讯的顾客。钟敲一点,他上楼去吃中饭。餐厅位于这幢大楼的顶层。长长的餐厅很是宽敞,灯火通明,所有的窗户全部紧闭,以防灰尘进入,大厅里弥漫着呛鼻难闻的烹调菜肴的油腻味。一张张长餐桌覆着台布,每隔几张桌子放着个盛满水的大玻璃瓶,餐厅中央摆着盐罐子和几瓶醋。店员们吵吵嚷嚷地拥进餐厅,坐在长板凳上,在十二点半前来用饭的那批店员坐得滚热的凳子到现在还未凉下来呢。
〃什么腌菜也没有,〃紧挨着菲利普而坐的那个人说道。
这是个年轻人,细挑个儿,苍白的脸上嵌了个鹰钩鼻。他的脑袋很大,头颅凹凸不平,像是被人这里按一下那里敲一下似的,样子古怪,额头和颈子上均长满了红肿的粉刺。他的名字叫哈里斯。菲利普发现有几天餐桌的尽头摆着几个大汤盆,里面盛着各种各样普通的腌菜。餐厅里没有刀叉。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又高又胖的男仆,手里捧着几把腌菜走进餐厅,噗地一声把腌菜扔在餐桌上,大家纷纷伸手各取所需。腌菜刚从脏水里洗捞出来,还热乎乎、油腻腻的呢。几位身穿白上衣的男仆转着圈在餐桌上分发猪肉,一片片猪肉在汤盆里不住地浮动着。这些男仆们一个个好比魔术师,一个敏捷的动作,把一盆盆肉放到餐桌上,溅得满桌都是肉汤。接着又送来了大碟白菜和马铃薯。一看到这种样子,菲利普直反胃。他注意到其他店员都一个劲儿地往菜上倒醋。餐厅里嘈杂声震耳欲聋。人们高谈阔论,哈哈大笑,大声叫唤,还夹杂着刀叉的乒乒乓乓的磕碰声和咀嚼食物的怪声音。菲利普回到服装部很高兴。他逐渐记住了每个部门的地点,当有人问路的时候,他很少求助于其他店员了。
〃右边第一个拐弯处。左边第二个拐弯处,夫人。〃
生意清闲时,有一两位女店员过来同菲利普搭讪几句,而他觉得她们这是在打量他。到了五点,他再次被叫到楼上餐厅去用茶点。他巴不得能坐上一会儿呐。那儿有涂着厚厚一层黄油的面包,许多店员还有瓶装的果酱呢,原来这些果酱是存放在〃贮藏室〃里的,上面还写着他们各自的名字。
六点半商店打烊时,菲利普已累得筋疲力尽了。哈里斯……就是吃中饭时紧挨着菲利普坐的那个年轻人……主动提出带菲利普到哈林顿街,去认认他的床位。哈里斯告诉菲利普,说他的房间里还有一张空床,而其他房间都住满了,他希望菲利普能同他睡在一起。哈林顿街上的那座房子原来是个皮靴店,眼下这爿店用作宿舍。不过,屋里光线很暗,因为窗子面积的四分之三都用木板堵住了,至今木板尚未拆除,窗子顶端留下的缝隙是屋子里的唯一通风口。屋子里散发出一股霉臭味,菲利普对自己不必住在这种地方而感到万分庆幸。哈里斯把他带上二楼的起居室,里面赫然摆着一架钢琴,那琴键活像一排龋齿。桌子上有个无盖的香烟筒,里面装有多米诺骨牌。过期的《斯特兰德杂志》和《图画报》凌乱地散落在地板上。其他的房间用作卧室。菲利普即将搬来住的那个寝室在屋子的顶层。房间里一共摆了六张床,每张床旁不是放着一只大衣箱就是一只小纸箱。唯一的家具是只衣柜,有四个大抽屉和两个小抽屉。菲利普作为新来的可以用其中一个抽屉。抽屉都配有钥匙,但钥匙都是一样的,因此有没有钥匙没啥关系。哈里斯劝菲利普把他那些稍微值钱的物品锁在大衣箱里。壁炉上方挂着一面镜子。哈里斯还领着菲利普去看了看盥洗室,这个房间面积倒还不小,里面一排八只洗脸盆,住在这里的人全上这里来用水。盥洗室跟浴室相通。浴室里有两只变色发黑的澡盆,木制部分沾满了肥皂污斑,盆内一圈圈水印子表明洗澡人用的水量不同。当哈里斯和菲利普回到寝室时,他们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正在换衣服,还有一位十六岁光景的男孩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使劲地打着唿哨。一两分钟以后,那个高个子同谁也没说话便掉头走了出去。哈里斯朝那个男孩眨眨眼,那个男孩嘴里仍然不停地打着唿哨,也朝哈里斯眨眨眼。哈里斯对菲利普说,那个男人名字叫普赖尔,是行伍出身,眼下在丝绸部工作。此人从不与人交往,但每天夜里都去会女朋友,就像刚才那种样子,连一声〃晚安〃都不说。不一会儿,哈里斯自己也走了,就剩下那个男孩。在菲利普解行李的当儿,那男孩在一旁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菲利普。他的名字叫贝尔,在缝纫用品部里只干活不拿钱。他对菲利普的晚礼服非常感兴趣。他还把房间里其他人员的情况都告诉了菲利普,还向菲利普提出了各种各样有关他的问题。他是个生性活泼的少年,谈话的过程中,他不时地操着半哑的声音哼上几段从杂耍剧场听来的歌曲。菲利普收拾好东西之后走出户外,在大街小巷里转悠,望着那儿川流不息的人群,偶尔也站在餐馆门外眼巴巴地看着人们鱼贯而入。此时,他觉得肚子饿了,便买了个小果子面包,边走边啃。他从守门人那儿领到一把前门钥匙,这位守门人每晚十一点半关闭煤气灯。菲利普怕被关在门外,便及时赶回宿舍。他已经了解到罚款的具体事项:如果晚上十一点以后才回宿舍,那就得罚一先令,过了十一点半要罚款两个半先令。除此以外,还得报告店方。要是被连续报告三次,就要被开除工作。
菲利普回到宿舍时,除了那位大兵没回来外,其余的都在宿舍里,其中两位已经钻进被窝了。他的脚刚跨进寝室,一阵叫喊声迎面扑来。
〃喔,克拉伦斯!捣蛋鬼!〃
菲利普发觉,原来贝尔把他的晚礼服套在长枕头上了。贝尔对自己这一杰作颇为得意。
〃克拉伦斯,你应该穿这套礼服去参加社交晚会。〃
〃一不小心,就会赢得莱恩公司里最漂亮的女人的青睐。〃
菲利普已经听说过社交晚会的事儿了,因为伙计们一个个都牢骚满腹,埋怨公司把他们的工钱扣下了一部分不发。每月扣去两先令,用作医药费和借阅图书馆那些破烂不堪的小说的图书费。但每月另外还得扣除四先令,说是付洗衣费,这样一来,菲利普发觉他每周六先令的工钱,其中四分之一永远发不到他的手上。
好几个人在啃着面包夹肥香肠。店员们晚饭就吃这种三明治。这种三明治是从隔几个门面的一家小店里买来的,两便士一份。此刻,那个大兵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不声不响地、动作敏捷地扒去衣服,外地一声倒在床上。到了十一点十分时,煤气灯的火头〃噗〃地跳了一下,五分钟以后灯便熄灭了。此时,那位大兵已经呼呼人睡了,而其他几个人身着睡衣裤,哄挤在大窗户跟前,对着下面走过的女人投扔吃剩的三明治,嘴里还嚷着不三不四的脏话。对面的一幢六层楼房是犹太人裁缝工场,每晚十一点放工。一个个房间灯火辉煌,窗户上没装百叶窗。工场主的女儿……这家有父亲、母亲、两个小男孩和一位年方二十的妙龄少女,共五口人………出来把楼里各处的灯关掉。偶尔,她也任凭其中一个裁缝在自己身上轻薄一番。与菲利普同住一个寝室的店员们饶有兴味地瞅着尾随那位姑娘的两个男人,并就这两个男人谁能得逞打赌。将近子夜时分,哈林顿·阿姆斯剧院终场时,他们也一个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