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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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枷锁-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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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给占了,根本别想找到一块扩建校舍的空地。然而,珀金斯先生精心构思了一项计划,如能付诸实施,足以将现有的学校规模扩大一倍。他想把伦敦的孩子吸引过来。他觉得让伦敦孩子接触接触肯特郡的少年,未尝没有好处,也可以使这儿一些不见世面的乡村才子得到磨练。 
  〃这可完全违背了本校的老传统,〃〃常叹气〃听了珀金斯先生的提议之后说,〃我们对伦敦的孩子,一向倍加防范,不让他们败坏我们学校的风气。〃
  〃嘿,简直是瞎扯淡!〃
  过去,还从未有谁当着这位老夫子的面说他瞎扯淡,他打算反唇相讥,回敬他一句,不妨在话里点一下布料衣裤之类的事儿,捅捅他的老底。可就在他苦思冥想、搜索枯肠的当儿,那位出言不逊的珀金斯先生又肆无忌惮地冲着他发话了:
  〃教堂园地里的那所房子……只要您结了婚,我就设法让牧师会在上面再加高两层,我们可以用那几间屋作宿舍和书室,而您太太还可以照顾照顾您。〃
  这位上了年纪的牧师倒抽了一口凉气。结婚?干吗呢?已经五十七岁啦。哪有人到了五十七岁还结婚的呢!总不见得到这把年纪再来营巢筑窝吧。他压根儿不想结婚。如果非要他在结婚与乡居这两者之间作出抉择,他宁可告老退隐。他现在只求太太平平安度晚年。
  〃我可没转过结婚的念头哟,〃他嘟哝了一句。
  珀金斯先生用那双烟烟闪亮的黑眼睛,打量着对方,即使他眸子在调皮地忽闪忽闪,可怜的〃常叹气〃先生也决不会有所察觉的。
  〃多可惜!您就不能帮我个忙,结婚安家算了?这样,我在主任牧师和牧师会面前建议将你房子翻造加高时,就更好说话了。〃
  然而,珀金斯先生最不得人心的一项革新,还是他搞的那套不定期同别的教师换班上课的新规矩。他嘴上说得挺客气,请对方行个方便,实际上这个方便却是非提供不可的。这种做法照〃柏油〃先生,也就是特纳先生的说法,双方都有失尊严。珀金斯先生往往事先也不打个招呼,晨祷刚结束,就突然对某位教师说:
  〃请您今天上午十一点替我上六年级的课,不知尊意如何?我们换个班上上,行吗?〃
  教师们不知道其他学校是否也兴这套做法,不过在这儿坎特伯雷肯定是前所未有的。就上课的效果来说,也让人莫名其妙。首当其冲的是特纳先生,他把消息事先透露给班里的学生,说这天的拉丁文课将由校长先生来上,同时,借口学生们兴许要问他一两个问题,特地在历史课下课前留出一刻钟时间,把规定那天要学的利维的一段文章给学生逐句讲解了一遍,免得他们到时候目瞪口呆、出足洋相。然而,等他回到班上,看到珀金斯先生的打分记录,不觉一惊:他班上的两名拔尖学生看来很不争气,而另外几个一向中不溜儿的学生却得了满分。他问自己班上最聪明的孩子埃尔德里奇究竟是怎么回事,孩子绷着脸回答说:
  〃珀金斯先生根本没要我们解释课文,他问我关于戈登将军知道点什么。〃
  特纳先生惊愕地望着埃尔德里奇。孩子们显然都觉得受了委屈,他禁不住对孩子们敢怒不敢言的情绪产生共鸣。他也看不出戈登将军同利维有何相于。后来他鼓起勇气旁敲侧击地探问了一下。
  〃您问埃尔德里奇关于戈登将军知道些什么,这一问可真把他问懵啦,〃他强作笑颜对校长说。
  珀金斯先生纵声大笑。
  〃我见他们已学到凯斯·格拉胡斯的土地法,所以很想知道他们对爱尔兰的土地纠纷是否有所了解。谁知他们对爱尔兰的了解,仅止于都柏林位于利菲河畔这一点。所以我再问了一下他们是否听说过戈登将军。〃
  于是,这个可怕的事实赫然公诸于众:这位新来的上司原来是个〃常识迷〃。他颇怀疑目前通行的学科考试有何用处,学生们死记硬背无非是为了应付这些考试。他注重的是常识。
  时间一个月一个月过去,〃常叹气〃越来越忧心忡忡。他设法排遣这样的念头:珀金斯先生一定会逼他把结婚日期确定下来;此外,他还十分恼恨这位上司对古典文学所持的态度。毋庸置疑,珀金斯先生是位造诣很深的学者,眼下正忙于写一篇完全符合正统的论著……一篇有关拉丁文学谱系的论文,但是他平时谈论起古典文学来,口气相当轻率,就像是在谈论某种无关宏旨的类似弹子的娱乐一般,似乎它只是供茶余饭后助兴的话题,无须严肃对待。再说到三年级中班的教师〃水枪〃先生,此公脾气也是一天坏似一天。
  菲利普进皇家公学之后,就被安排在他班上。这位B·B·戈登牧师先生,就其性情来说,似乎并不适宜做教师:既无耐心,肝火又旺。再加上长期以来无人过问他的教学,接触的又尽是些年幼学生,他可以为所欲为,自制力早已丧失殆尽。他上起课来,往往以大发雷霆开始,以暴跳如雷结束。他个子不高也不矮,胖墩墩的,一头黄中带红的短发已开始染上白霜,唇上蓄着一撮又短又硬的小胡子。此公其貌不扬,大脸盘上长着一对小小的蓝眼睛,脸色红扑扑的,可脾气一发作立时转成猪肝色,而他这个人又是动辄发火的。手上的指甲由于经常咬呀,咬呀,连肉也包不住了:只要有哪个学生解释课文时打哆嗦,他就怒从心头起,坐在讲台边直发抖,同时狠咬自己的指甲。关于他虐待学生的丑事,师生中传得沸沸扬扬,其中免不了也有夸大其词的地方。两年前有件事,曾在学校里轰动一时。据说,有位学生家长常扬言要向法院起诉,因为这位老夫子拿起一本书,狠命揍了一个名叫沃尔特斯的孩子的耳光,结果孩子的听觉受到严重影响,不得不中途辍学。孩子的父亲就住在坎特伯雷,城里好些人为之愤愤不平,当地报纸还报道过这件事。然而,沃尔特斯先生毕竟只是区区一酿酒商,所以别人对他的同情也无形中打了个折扣。至于班上其余的孩子,尽管很讨厌这位老夫子,但出于他们自己最清楚不过的考虑,在这件事情上,还是站在教师这一边,不但对外界于涉校内事务表示愤慨,甚至还百般刁难继续留在学校的沃尔特斯的弟弟。不过,戈登先生险些儿被撵到乡下去苟度余生,此后再不敢揍学生了。教师们随之丧失了打学生手心的权利,〃水枪〃也再不能用教鞭抽打讲台来发泄心头的盛怒了,现在至多不过是抓住学生的肩膀,使劲操他两下。不过对于调皮捣蛋,或是犟头倔脑的孩子,他们照旧要给予处罚,让他们空悬着一条胳膊,在那儿站上十分钟到半小时,而骂起学生来,依然像过去一样没遮拦。
  对于像菲利普这样生性胆怯的学生来说,恐怕再也找不到比〃水枪〃更糟糕的教师了。菲利普这次进皇家公学,比起第一回见沃森先生时,胆子总算大了些。这儿有好多孩子他都认识,是预科的老同学。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他本能地意识到,周围同学越多,他的残疾就越少惹人注目。然而进校第一天,戈登先生就使他诚惶诚恐;这位夫子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学生怕他,同时似乎也单凭这点,就此特别讨厌那些学生。过去,菲利普听老师讲课总觉得津津有味,可现在每到上课就胆战心惊,度时如年。教师提问时,他宁叶呆头呆脑地坐着,一声不响,生怕回答错了,挨老师一顿臭骂;每回轮到他站起来解释课文,他总是战战兢兢,脸色煞白,像害了大病似的。他也有快乐的时候,那就是珀金斯先生前来代课的时候。对这位有常识癖的校长,菲利普颇能投其所好,供成年人阅读的各种奇书异卷,菲利普都有所涉猎。珀金斯先生上课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他提出的问题先在学生中兜了一圈,谁也回答不出,最后总是留待菲利普来回答。珀金斯先生朝菲利普微微一笑……这一笑使得菲利普心花怒放……然后说:
  〃好,凯里,请你给大家说说吧!〃
  菲利普在这种场合取得的好分数,更增添了戈登先生胸中的不平。一天,轮到菲利普做翻译练习,老夫子坐在那儿,一面恶狠狠地瞪着菲利普,一面气呼呼地咬着大拇指。他正在火头上呢!菲利普开始轻声低语。
  〃别咕咕哝哝的!〃老师吼叫了一声。
  菲利普喉咙里像被什么异物堵住似的。
  〃说下去!说下去!说下去!〃
  他一连尖叫三声,一次比一次响,结果把菲利普原来学到的东西全都吓跑了,菲利普只是望着书页发愣。戈登先生直喘粗气。
  〃你要是不懂,干吗不明说呢?你到底懂不懂?上次解释课文的时候,你究竟听进去了没有?干吗不开口?说啊,你这个笨蛋!说啊!〃
  老夫子抓住坐椅的扶手,紧紧抓着,似乎生怕自己会朝菲利普猛扑上去。学生们都知道,过去他常一把掐住学生的脖子,差不多要把学生掐个半死才放手。这会儿戈登先生额上青筋毕露,脸色阴沉可怕。他简直成了个疯子。
  菲利普前一天已把那段课文全搞懂了,但此刻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我不懂,〃他气喘吁吁地说。
  〃你怎么会不懂呢?好吧,让咱们逐字逐句解释,你究竟是不是在装蒜,马上就能见分晓。〃
  菲利普站着不吭声,面如土色,浑身微微打颤,脑袋耷拉着,差不多碰到了课本。老夫子的鼻孔呼呼直响,简直像在打呼噜。
  〃校长说你很聪明,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普通常识!〃他粗野地大笑起来。〃我不明白他们干吗要把你安排到这个班上来。笨蛋!〃
  他对这个词儿很欣赏,拉开嗓门一连重复了几声。
  〃笨蛋!笨蛋!一个瘸腿大笨蛋!〃
  戈登先生这么发泄一通,火气总算消了几分。他瞧见菲利普的脸倏地涨得通红。他叫菲利普去把记过簿拿来。菲利普放下手里的《恺撒纪事》,悄然无声地走出教室。记过簿是个浅黑封面的本儿,专门用来登录顽皮学生的越轨行为。哪个学生的大名在本子上出现三次,他就要挨一顿鞭答。菲利普走到校长的住处,敲敲他的书房门。珀金斯先生正坐在桌旁。
  〃先生,我可以拿记过簿吗?〃
  〃就在那儿,〃珀金斯先生随口应了一句,同时朝放记过簿的地方点一点头。〃你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啦?〃
  〃我不知道,先生。〃
  珀金斯先生朝菲利普瞥了一眼,但没再说什么,继续忙自己的事儿。菲利普拿起本子,出了书房。几分钟后,菲利普又把记过簿送回来。
  〃让我看一下,〃校长说。〃哦,戈登先生把你的名字记进了记过簿,说你'放肆无礼,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我不知道,先生。戈登先生说我是个瘸腿笨蛋。〃
  珀金斯先生又望了菲利普一眼,他很想知道这孩子回答的话里是否暗含讥讽之意,只见这孩子惊魂未定,脸色苍白,目光里流露出惊恐、痛苦的神色。珀金斯先生站起身,放下记过簿,顺手拿起几张照片。
  〃今天上午,我的一位朋友给我寄来了几张雅典地方的风景照,〃他口气随便地说。〃瞧,这是雅典卫城。〃
  他把照片上的古迹细细解释给菲利普听。经他这么一说,画面上的残垣废墟顿时变得栩栩如生。他还把狄俄尼索斯露天剧场指给菲利普看,讲解当时观众按等级就座的情况,又讲到观众打哪边极目远眺,可以看见蔚蓝色的爱琴海。接着,他突然话题一转:
  〃我记得过去在戈登先生班上念书的时候,他常常叫我'站柜台的吉卜赛人'。〃
  菲利普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些照片上,他还没来得及领会这句话的含义,珀金斯先生又拿出一张萨拉米斯岛的图片,还用手指……那手指的指甲尖还有一道黑边……点给他看当年希腊、波斯两国战舰的阵容部署。

 




 
  



 
第十七章

  菲利普在接下来的两年里,生活虽说单凋,倒还算自在。比起另外一些个子同他相仿的学生来,也不见得受到更多的欺凌;他身有残疾,不能参加任何游戏活动,所以在外人眼里,有他没有他都无所谓,而菲利普也正求之不得。他默默无闻,形单影只。他在〃瞌睡虫〃先生的班上学了两个学期。这位〃瞌睡虫〃先生,成天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似乎对一切都感到厌倦。他还算克尽职守,不过干什么都心不在焉。他心地善良,性情温和,就是有点迂拙。他对学生的品行很信得过;他认为,对教师来说,要使孩子们诚实可信,最要紧的是自己一刻也不该产生孩子可能会撒谎这种念头。他还引经据典地说:〃求豆者得豆,求瓜者得瓜。〃在三年级高班里,日子着实好混。比如说,逢到解释课文,还未轮到自己,早就摸准了要解释哪几行,再加上作弊用的注释本又在学生手里传来递去,不消两分钟就可以查到所需要的东西。教师挨个儿提问时,学生可以把拉丁语语法书摊在自己的膝头上;即使在十几个学生的作业本上同时发现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错误,〃瞌睡虫〃夫子也从不觉得这里面有何可疑之处。他不怎么相信考试,因为他注意到学生们考试起来成绩从不像平时在班上那么出色:这固然令人丧气,不过也无妨大局。到时候,学生们照样升级,他们虽然在学业上无甚长进,但是却学会了若无其事、厚着脸皮弄虚作假的本事,对于他们日后处世来说,这种本事说不定比识点拉丁文更管用呢。 
  随后,他们归〃柏油〃先生管教了。他真名叫特纳,在学校的老夫子中数他最富有生气。黝黑的肤色,五短身材,挺着个大肚子,下巴上的那一大把黑胡须已开始花白。他穿着那身牧师服,倒也真让人联想到柏油桶。平时要是无意听到有哪个孩子唤他的雅号,他就根据校规罚孩子抄五百行字,然而在教堂园地举行的聚餐会上,自己倒也常常拿这个雅号开几句玩笑。在教师中间,他最耽于世俗的享乐,外出赴宴比谁都勤。与之交往的人也不局限于牧师这个圈子。在学生们的眼里,他是个十足的无赖。一到了假期,这位夫子便脱去牧师服,有人曾看到他在瑞士穿了一套花里胡哨的粗呢服。他爱好杯中物,讲究口腹之欲。有一次,有人还看到他同一位女士……可能是他的一位近亲……在皇家餐馆对酌共餐。打这以后,好几代学生都认为此公耽于纵酒宴乐,这方面许多绘声绘色的详尽细节,足以证实人性堕落之说不容怀疑。
  特纳先生估计,要改造这些在三年级高班呆过的学生,整饬他们的学风,得花整整一学期的工夫。他不时在学生面前狡黠地透点口风,表示对他同事班里的种种弊端洞悉无遗。面对这种情况,他倒也不恼火。在他看来,学生天生是些小痞子,只有在确信自己的谎言会露出马脚来的时候,他们才会稍许放老实些。他们有自己独特的荣誉感,而这种荣誉感在同教师打交道时完全不适用;等他们知道调皮捣蛋捞不到半点好处了,才能有所收敛。特纳先生颇为自己的班级感到自豪,尽管眼下已五十五岁了,可还是像初来学校执教时那样,热中于使自己班级的考试成绩胜过别的班级。他也像一般胖子那样,动辄发火,但火气来得快,消得也快;不多久,学生们就摸着了他的脾气,尽管他经常正言厉色,将他们痛加训斥,但是在他声色俱厉的表象下面,却自有一番亲切厚意。他对那些脑子不开窍的笨蛋很没有耐心,但是对于一些外表任性、内藏颖慧的淘气鬼,却能循循善诱,不厌其烦。他喜欢邀他们到自己房里用茶,尽管那些学生发誓说,同特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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