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说是这么说,可他心里明白,他是做不出这种事来的。他绝对做不出来!他对自己还是了解的。
〃我简直太懦弱了,〃菲利普自暴自弃地嘟囔了一句。
莎莉一向信赖他,并待他一向很好。不管理由有千万条,他绝对不能做出一件他觉得可怕的事儿来。他知道要是老是惦记着莎莉的狼狈处境,那在旅途中他的心境一刻也得不到安宁。再说,对她的父母如何交待呢?他们夫妇俩从不把他当外人看,决不能恩将仇报哇。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尽快同莎莉结婚。他可以写信给索思大夫,说他马上就要结婚,如果大夫的建议继续有效的话,他愿意接受。在穷人中行医,这是他的唯一出路。在他们中间,他的跛足于事无碍,穷人们也不会嘲笑他妻子的憨直的态度的。真可笑,他竟把莎莉当成自己的妻子了。这时候,他心中不由得萌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温柔的情感。当想到那孩子正是他的时候,一股感情的暖流流遍全身。索思大夫一定会很欢迎他回去的,对此,他毫不怀疑。于是,他在脑海里又勾勒起他和莎莉俩在渔村生活的情景来了。他们将在望得见大海的地方租幢小房子,眺望着打眼前驶过的一艘艘大轮船,目送它们驶向那些他永远到不了的地方。这样做或许是最明智的。此时,菲利普的耳畔又回响起克朗肖生前对他说的话来。他说生活琐事对他毫无意义,他凭借自己的想象力,永远占据着时间和空间这两大领域。他的话是千真万确的啊:她将是朵盛开不败的鲜花,如果你永远爱她!
他将把他的远大理想全都作为结婚礼物奉献给自己的妻子。作自我牺牲!在这美好的精神激励下,菲利普的情绪高昂,一个晚上,他无时无刻不在考虑作出自我牺牲的事儿。他兴奋极了,书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他像是被人驱赶似地从房间里跑到了街上,他在伯德凯奇散步场所来回踱步,他的心像欢乐的小鸟似的在腔内蹦跳不止。他急不可耐,真想看看在他求婚后修莉那张幸福的笑脸;要不是时间太晚了。他准会立即跑到莎莉跟前去。他想象以后黄昏时分,他将伴着莎莉坐在舒适的起居室里,目光穿过洞开的百叶窗,眺望着大海的景色。他看着书,而莎莉在一旁埋头做针线。在有灯伞遮掩的灯光的照耀下,她那张可爱的脸蛋显得越发妩媚动人。他们将在一起喁喁细语,议论着渐渐长大的孩子;当她转过目光凝望他时,那目光里闪烁着亲怜蜜爱的光芒。他治过病的那些渔民,还有他们的妻子,会纷纷跑来向他们表示诚挚的谢意;而他和莎莉也将同那些普普通通的人心心相印,分享他们的欢乐,分担他们的痛苦。然而,他的思想一下子又回到即将出世的儿子…一是他菲利普的,也是莎莉的……身上。他已经感到自己内心里对儿子充满了一种钟爱之情。他想象自己用手抚摩着儿子的完美无缺的四肢,深信他儿子一定长得很俊美。他还将把有关自己准备欢度一种丰富多彩的生活的种种理想全都转赠给他儿子。回首自己走过的漫长的人生旅程,菲利普对他与莎莉的关系表示欣然接受。他默默地忍受着使其人生坎坷的残疾。他知道它扭曲了自己的性格。不过,此时他发现,同样由于它的缘故,他却获得了那种给予他无穷快乐的反省能力。要是没有它,他将永远不可能获得敏锐的鉴赏力,永远不可能热爱文学艺术和对生活中种种奇观发生兴趣。他常常受人嘲弄,遭人白眼,可这一切却使他性格内向,促使他心里开出朵朵香气不绝的鲜花。接着他认识列正常的事物才是世间最最珍贵的事物。人皆有缺陷,不是身体的就是精神的。这当儿,他回忆起所有他熟悉的人们(整个世界像是座病房,里面的一切皆委实莫名其妙),只见眼前排着一列长长的队伍,人人皆肉体有残疾,精神有创伤:其中有的身体有病,不是心脏病,就是肺病之类的;有的精神失常,不是意志消沉,就是嗜酒成性。这时,菲利普对他们不觉动了圣洁的怜悯之心。他们身不由己,不过是盲目的机会的工具而已。他可以饶恕格里菲思的狡诈,也可以宽有米尔德丽德,尽管她使自己蒙受莫大的痛苦。他们两个人也是身不由己呀。只有承认人们的美德,宽容他们的过错,才是合情合理的事情。这当儿,他脑海里掠过奄奄一息的上帝临终前的遗训:
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
第一百二十二章
菲利普同莎莉约定星期六在国立美术馆会面。莎莉答应店里一放工就上那儿去,并同菲利普一道去吃中饭。上次同她见面,还是两天以前的事了。可在这两天里,菲利普那颗激动的心哪,一刻儿也没有平静过。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没有急着去找莎莉。在这期间,菲利普一丝不苟地反复背诵着他要对莎莉讲的话,操练着同她讲话时应有的语调和神态。他给索思大夫去过一封信,而眼下他衣兜里就装着索思大夫这天上午打来的回电:〃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已辞退。您何时到?〃菲利普沿着国会大街朝前走去。这天天气晴朗,空中悬着明晃晃、白花花的太阳,缕缕阳光在街上飘飘漾漾,闪闪烁烁的动着。街上万人攒动,拥挤不堪。远处,一幕绸纱般的薄雾,飘飘悠悠,给一幢幢高楼大厦蒙上了一层清辉,使它们显得越发淡雅婀娜。菲利普穿过特拉法尔加广场。蓦然间,他的心咯噔了下。他发现前面有个女人,以为她就是米尔德丽德。那个女人有着同米尔德丽德一样的身材,走起路来同米尔德丽德也一个姿势,微微拖曳着双脚。他的心怦怦卤跳。他不假思索地加快步伐,朝前赶去,走到跟那女人并排的位置时,那女人蓦地转过脸来。菲利普这才发觉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她那张脸显得更为苍老,上面布满了皱纹,肤色蜡黄。菲利普渐渐放慢了步子。他感到无限宽慰,但顿然义萌生出一种失望之情。他不禁害怕起自己来了。难道他永远摆脱不了那种情欲的束缚了吗?他感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不论以往发生过什么事情,自己对那个俗不可耐的女人怀有的不可名状的、强烈的思慕之情,总是无时不有,无处不在。那桩暧情昧意的纠葛给他心灵烙下了莫大的创伤。他知道,这种心灵上的创伤永远不可能弥合,最后只有待到双目闭合时,他的欲壑才能填平。
菲利普竭力驱遣内心的痛苦。他想起了莎莉,眼前不时地闪现着她那对温柔的蓝眼睛,这当儿,他嘴角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丝笑意。菲利普顺着国立美术馆门前的台阶拾级而上,接着坐在最前面的一个房间里,这样,莎莉一出现,他就可以看到她。他每次置身在图画中间,心里总有一种信悦之感。其实他并不是在观赏图画,只是让那嫣红的色彩和优美的线条陶冶自己的心灵。他一刻不停地思念着莎莉。在伦敦,莎莉亭亭玉立,宛如店里的兰花和杜鹃花丛中的一株矢车菊,放射出夺目的异彩。早在肯特郡长满蛇麻子的田野里,菲利普就知道莎莉并不属于城里人。他深信,在那柔光满天的多塞特郡,莎莉定将出落成一个世上罕见的绝代佳人。正当他遐思蹁跹的时候,莎莉一脚跨了进来。菲利普连忙起立,迎上前去。莎莉上下一身黑,袖口滚着雪白的边,亚麻细布领子围着脖子。他们俩握了握手。
〃等好久了吧?〃
〃没多久。才十分钟。你饿了吧?〃
〃还好。〃
〃那我们先在这儿坐一会好吗?〃
〃随你的便。〃
他们俩肩挨肩坐在一起,但谁也不说话。看到莎莉就坐在自己的身旁,菲利普心里喜滋滋的。莎莉容光焕发,使得菲利普顿觉温暖如春。生命的光华犹如光环照亮了她身子的周围。
〃嗯,你近来觉得好吗?〃菲利普终于憋不住,开腔问道,说话间,脸上带着微笑。
〃哦,很好。那是一场虚惊。〃
〃是吗?〃
〃你听了不高兴?〃
顿时,菲利普心里涌泛出一股异样的情感。他一直确信莎莉的疑心是有充分根据的,可不曾想到会出差错,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里连闪也没有闪一下。眨眼间,他的种种设想都被打乱了,朝思暮想勾勒出来的生活图景到头来不过是一枕黄粱,永远成不了现实。他又一次摆脱了枷锁!自由啦!他设想的种种计划,一个也不必放弃,生活依然掌在自己的手心之中,要把它捏成啥样就可以捏成啥样。他无激动可言,有的只是满腹惆怅。他的心沉甸甸的。展现在他眼前的未来,却是那么荒漠、空泛。仿佛多年来,他备尝艰辛,越过了一片汪洋,最后终于来到美妙的天国。但是,正当他要抬脚跨进天国之际,骤然间刮起一阵逆风,又把他刮进汪洋大海之中。因为多年来他耽迷于下界的一块块芳草地以及一片片赏心悦目的丛林,所以这苍茫寂寥的大海使他心里充满了苦恼和烦闷。他再也经不住孤单寂寞的侵袭和暴风雨的冲击。莎莉张着她那对明澈的眸子,凝神地望着菲利普。
〃你听了不高兴?〃她又问了一遍,〃我还以为你会扬扬得意呢。〃
菲利普瞪大了眼睛望着凝视着自己的莎莉。
〃我也说不清楚,〃他嘟囔了一句。
〃你这人真怪。多数男人听了都会感到高兴的。〃
菲利普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答话完全是自欺欺人。其实,并非是什么自我牺牲精神驱使自己考虑结婚一事的,而是自己对妻子、家庭和爱情的渴望。眼看着妻子、家庭和爱情统统从自己的指缝里漏掉了,一种绝望的心情攫住了他的心。他需要妻子、家庭和爱情比需要世间任何别的东西更为迫切。什么西班牙及其科尔多瓦、托莱多和莱昂等城市,他还在乎它们什么呢?对他来说,缅甸的宝塔和南海群岛的环礁湖,又算得了什么呢?美国就近在咫尺。他仿佛觉得,他一辈子都是遵循着别人通过嘴说手写向他灌输的理想行事,而从来不是依从自己的心愿行事的。他的一生总是受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受他真心想做的事情所左右。他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不再考虑那些事情。他老是生活在对未来的憧憬里,却接二连三地坐失眼前的良机。他的理想是什么呢?他想起了他那个要从纷繁复杂、毫无意义的生活琐事中编织一种精巧、美丽的图案的愿望。一个男人来到世上,干活,结婚,生儿育女,最后悄然去世。这是一种最简单的然而却是最完美的人生格局。他有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呢?屈服于幸福,兴许就是承认失败,但是,这种失败却要比千百次胜利有意义得多啊。
菲利普匆匆瞥了莎莉一眼,心中暗自纳闷,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接着,他把目光移向别处。
〃我刚才是想向你求婚的,〃菲利普说道。
〃我想你兴许会这样的,不过我可不想碍你的事。〃
〃你决不会碍事的。〃
〃那你不去旅行啦?不是说要到西班牙等地去吗?〃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旅行的?〃
〃有关这一类事情,我应该了解一点。你同我父亲议论这件事,最后两人还争得面红耳赤的。这些我都知道。〃
〃那些事情,我现在都不在乎了。〃菲利普略微停顿了一下,随即操着嘶哑的声音对莎莉低语道:〃我不想离开你!我也离不开你!〃
莎莉没有回答。他不知她是什么心思。
〃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嫁给我,莎莉。〃
莎莉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从她脸上,捕捉不到一丝表情。她说话时眼睛并不望菲利普。
〃随你的便。〃
〃你不愿意?〃
〃哦,我当然很想有个自己的家啊,再说我也该成家立业了。〃
菲利普粲然一笑。现在他算是摸透了她的心思了。至于她的态度,他倒并不觉得奇怪。
〃可是你不愿嫁给我?〃
〃我不愿意嫁给旁的什么男人。〃
〃那事情就这样定了。〃
〃我父母亲一定会大吃一惊,对不?〃
〃我太幸福了。〃
〃我想吃中饭了,〃莎莉说。
〃亲爱的!〃
菲利普笑吟吟地拿起莎莉的手,把它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里。他们俩站起来,双双步出美术馆。他们在栏杆旁边站了一会儿,注视着特拉法尔加广场,只见那儿马车啦、公共汽车啦,来来往往,穿梭不息,人群熙来攘往,步履匆匆,朝着各个不同的方向涌去。此时,太阳当空,光芒四照。
译后记
威廉·萨默赛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英国现代著名作家,一八九七年以描绘伦敦贫民区生活的小说《兰贝斯的丽莎》(Liza of Lambeth)开始其漫长的创作生涯。他一生著作甚多,除诗歌以外的各个文学领域,都有所涉及,有所建树。他共写了长篇小说二十部,短篇小说一百多篇,剧本三十个,此外尚著有游记、回忆录、文艺评论多种。他的作品,特别是他的长、短篇小说,文笔质朴,脉络清晰,人物性格鲜明,情节跌宕有致,在各个阶层中都拥有相当数量的读者群。他的作品被译成各国文字,不少小说还被搬上银幕。他是二十世纪上半叶最受人欢迎的小说家之一。
毛姆是我国读者比较熟悉的一位西方现代作家。他的著作早在三、四十年代就有介绍;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影片如《孽债》(即《人生的枷锁》)、《剃刀边缘》(即《刀锋》)等,解放前曾在我国上映过。近年来,国内杂志陆续发表了他的一些短篇,著名长篇《月亮和六便士》和《刀锋》的中译本也相继出版,引起了我国广大读者的兴趣。现在,我们能有机会把毛姆这部最主要的作品介绍给读者,既了却了我们多年来的夙愿,也有助于大家对这位作家的进一步了解。本文就毛姆其人以及他的这部代表作,作些粗略的介绍,谈几点很不成熟的意见,以就教高明。
萨默赛特·毛姆于一八七四年一月二十五日出生在巴黎。父亲是律师,当时在英国驻法使馆供职。小毛姆不满十岁,母亲和父亲就先后去世,他被送回英国由伯父亨利·毛姆抚养。亨利·毛姆是肯特郡惠特斯泰勃镇的教区牧师,为人自私、贪吝,对待侄子冷漠而近于粗暴。毛姆进坎特伯雷皇家公学之后,境遇更加不幸。他由于身材矮小,且严重口吃,经常受到大孩子的欺凌和折磨,有时还遭到冬烘学究的无端羞辱。孤寂凄清的童年生活,在他稚嫩的心灵上投下了痛苦的阴影,养成他孤僻、敏感、内向的性格。幼年的经历对他的世界观和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一八九二年初,他未遵从伯父让他进牛津攻读神学的安排,而去德国海德堡大学学习了一年。在那儿,他接触到德国哲学史家昆诺·费希尔(Kuno Fischer)的哲学思想和以易卜生为代表的新戏剧潮流。同年返回英国,在伦敦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当了六个星期的练习生,随后即进伦敦圣托马斯医学院学医。为期五年的习医生涯,不仅使他有机会了解到底层人民的生活状况,而且使他学会用解剖刀一样冷峻、犀利的目光来剖视人生和社会。毛姆曾说:〃这段经历对我很宝贵。对一位作家来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从医数年更好的锻炼了。〃他的第一部小说《兰贝斯的丽莎》,正是根据他从医实习期间的所见所闻写成的。
从一八九七年起,毛姆弃医专事文学创作。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写了若干部小说,但是,用毛姆自己的话来说,其中没有一部能够〃使泰晤士河起火〃。他转向戏剧创作,获得成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