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了。”
她照做,却见她疾步走来,等她抬头,又挨了个耳光。这回林子衿终于憋不住火气,腾地站起,捂着发烫地脸道:“你怎么不讲理?”
“猪脑!”六师姐喷了她满脸口水,“叫你扔你便扔,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啊?”
“你……”她无言反击,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正咬唇强人,却见一人影翩翩而来。
那素衣女子走近,蒙着面纱,正是蔡芳。她不言不语,立在林子衿身旁,目光温和,似能疗伤,转而抬起脸来,朝着那霞霓六弟子付澄莹举臂挥掌,出其不意地扇了个耳光。
啪!她木了脑袋,愣了一愣,才尖声喊叫:“你是哪根葱?敢在兰雀山欺我霓霞派弟子!”
“无门无派,任潇泉的四徒弟,蔡芳。”她说的义愤填膺,刚刚打人的那只手,稳稳地抱在胸前,“付姊姊,你想告状便去告,想切磋切磋,我也奉陪!”说着,将手里的剑提了提,却见对方两手空空。
付澄莹一阵气结,甩手忿忿道:“哼!到底是那程淫贼的大小相好,同仇敌忾到我这兰雀山撒野!”
饶是再愚钝,林子衿也听出她出言羞辱,只是她不会那爽利的甩嘴巴子,笨拙地出掌一推,没伤着她,只逼她退了几步。蔡芳恐防付澄莹还手,把剑在前,她站定了,细眼狠狠地瞧了瞧二人,终于甩袖而去。
林子衿气得呼呼喘气,见蔡芳转过身来,便急着询问:“芳妹妹,程大哥在哪儿?”
蔡芳低首沉吟,轻轻叹息,道:“大师兄烦闷得很,在后山不肯见人。”
“为何?”她探寻她的眼睛,急得好似那找食的小猴儿。
她再度垂目,犹豫再三,才伸手将面纱揭下。林子衿惊得一阵抽气,那原本粉嫩的脸颊上,多了一道长疤,狰狞可怕。
“是谁干的?”她脱口而出,带着哭腔。
蔡芳将那面纱重新戴上,幽幽开口:“我是自己划得。”她仍是那副刚烈直爽的性子,顿了顿,又道:“那日事后,我知自己已败了名节,再也配不上三师兄,不想让他为难,于是毁了面容,叫他死心,我也好孑然渡余生。”
“什么名节!”林子衿急得跳脚,眼泪簌簌而落,“那三师兄喜欢你,便是喜欢你,干嘛要让自己受疼呢?你受疼,他也疼。”
见她落泪,蔡芳也悲从中来,哑了嗓子,紧握了一双拳头:“其实那日……我知定有人陷害,也知……也知自己仍是完璧之身,便与师兄说了,他却跟我讲……若是喜欢大师兄,便成全了我们。”
“他怎么说这话?”她听了一愣,替她气得红了双眼,“明明你们是一对,他冤枉你!他怎么胡说八道!没想到那三师兄是个大傻蛋!”
蔡芳见她骂的咬牙切齿,竟比自己还冒火,一时消了火气,微微扬唇,道:“我才明了大师兄为何喜欢你。”
林子衿瞧她突然转了话锋,莫名其妙地眨眼。
“你这人,怎么尽说大实话?”蔡芳这回笑了,英气十足地抹抹眼泪,“还把那些难过的事儿,说的这般可笑。”
她这才知她所指,不好意思的抿抿嘴唇,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心生愧疚,却听她又说:“我找你,是想带你去后山。”
“找程大哥?”
“潘姑娘去找大师兄,方才哭着回来了。我思量着,大师兄说你是个活宝,能让他心里轻松些,或许你有主意。”蔡芳握了她的腕子,轻轻按下,扶着那半边脸叹道:“帮我跟大师兄说,我自己做了这莽撞之事,最对不住的,便是他了。原本是桩误会,被我这般一闹,倒似真的了。”
她哽咽于此,想起自己名节已失,程音也成了江湖上盛传的淫贼,忍不住百般凄苦涌上心头。
松林私语
但凡学武世家的庭院住所,里面总有大片空旷的院子。这会儿,霞霓派的小弟子们正在前院挂灯笼,个个喜笑颜开,对落日之后的接风宴跃跃欲试。南方的齐殇,北方的空仁都是男子大派,这回登山造访的弟子众多,可让兰雀山上的姑娘们大饱眼福。当然,这群小丫头们,暗自心心念念着同一个人,那边是蓝颜祸水程大少。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指望着晚宴时“凑巧”在程音面前晃一晃,不过这一晚,似乎姑娘们要失望了。
绕过霞霓派的层层院落,霞霓仙子的大殿后身,有条运送食材杂物的小路,直通兰雀后山。林子衿便从这里鬼鬼祟祟地溜出来,出了后门,见一条石子小路蜿蜒入了松树林,于是循路而行,过了半里路,见林中一块空地,正中矮树桩上坐着一人。那背影宽肩窄腰,入眼舒服,不正是程音嘛。
她心中一喜,乐呵呵地走近。
“程大哥。”她喊了,却见他仍是坐着不动,于是蹦蹦跳跳到跟前,见了他的神情,才跟着一块儿郁郁寡欢。
程音那副模样似卸了全身力气,连抬抬眼皮都觉得疲惫不堪。他石雕似地坐在那儿,心里仿佛吊着一块铁坨,坠得他提不起精神。
“回去吧。”他低头,瞧都不瞧她一眼。
“你跟我说说话。”她皱了眉头,满脸关切,猫腰对上他的脸。
程音只是不再言语,让周遭再次陷入寂静。林子衿僵着这个姿势,没一会儿便累了,直了身子在附近溜达。她独自踱着步子,心中猜不透他苦闷着什么,于是越等越不耐烦,随手揪了一只松塔,瞄准了他的后脑勺,挥腕一掷,竟中了。
她欢喜地拍了手,见他身子微微一怔,仍是不理不睬,怨气便浓了些,又揪了两只,加了力道扔过去。程音终于站起来,转身朝她,目光炯炯,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却挺胸抬头地不怕,心中暗道:有话为什么不说呢?
正琢磨着,却见他又要转过身去,她哪肯放过他,朝他脑袋连扔了三只。他这才冒出火来,捡起一颗小松果,手腕一翻,不偏不倚击折了林子衿头顶的一根树枝。
“真厉害!”她摆着双手赞叹,瞪着眼睛跑过去,又递给他两个,道:“程大哥,你能扔那么远吗?带鸟窝的那棵树。”
程音无奈地侧头瞧她,张了张口,又叹气闭上。瞧她拽着自己的衣袖纠缠不放,只得取了一颗,远远抛出,打落了几根针叶。继而转头看她,眼里写着:这下行了吧?
林子衿却忽而矮了身子,身形飘忽,转眼捡了十几只松塔,拎起他的衣服前襟,兜在里面。
“拿好了。”她美滋滋一笑,跳开身子往远处跑,立在一颗树下道:“程大哥,往这儿扔。”
程音瞧她玩的陶醉,摇了摇头,加了力道抖腕,噗地一声,打穿了那碗口粗细的树干。他听她遥遥地喊了声好,又往远处跑去,这般如法炮制几回,程音竟觉得此举甚为泻火,有些好奇自己到底有多大手劲。
于是,他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再往后站,卯足了内力,呼地一声全力掷出,见她猛地回头,转身等那松果落地的声音。程音扬了扬眉毛,探头等她跳起来叫好,却愣了半晌,望见她背影倒退几步,似软了脚一般,摔了一跤又爬起来往这边拼命地跑。
“程大哥!”她嘴里漏风,运气不匀,行动便慢了,“有狼啊!”
他顿时瞪大了眼睛,往远处瞧,果真又两匹绿眼山狼伏地奔跑,正吃惊着,已被她拉了手腕一起逃命。他想张口喊她上树去,讲自己掷两颗松塔,便可了事,但见她魂飞魄散的样子,竟不可思议地想发笑,于是一路被她拽着,兴味地看她乱了头发,乱了衣衫。
二人在稀疏的松林中穿行如风,过了一条山间小溪,程音见她气息渐渐急促,才回手发力,突地一声将一头狼打倒在地,另一头也吱吱哀鸣灰溜溜地掉头跑了。
“别跑了。”他足下一顿,双手各执她一只腕子,才将她拉住。
“咦?”她轻喘,绕过他左右瞧瞧,满脸惊慌地问道:“狼……狼呢?”
他低头瞧瞧她微微颤抖的双手,忍不住嘴角一扬,道:“过不了河,往回跑了。”
“哎呦!”她这才长出一口气,“好怕人哦!”
“怎么会有狼追你?”程音让她搭着自己肩膀,抱臂而立。
“还……还不是……因为程大哥投的那个松果,直接进了狼洞。”她拍拍他的肩,继而狂笑不止。程音瞧她开怀,情不自禁地被感染,心中所淤积地,似开了个缝隙,慢慢瓦解。
林子衿乱颤了一会儿,扶着旁边一块巨石,想攀爬坐上歇息,却中途被程音拦下来。他不忍看她跑的腿软,双手一紧,握着她的细腰,一下子提上去,稳稳地放下。她高高在上的坐着,见程音又对她温和有加,心中如沐春风,情不自禁地甩起腿。
他轻轻叹了口气,与她背对背落坐,问得似有深意:“林小猫,你什么时候去报父母之仇?”
“唔……”她抹抹额头上的汗水,神情犯难,“不知道。师父说要报仇,我有时候想想,如果那恶人有娘子、有孩子,我便下不去手。不是有那句话吗?什么什么何时了。”
“呵……”他还是忍不住乐了,替她补齐那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笑着点点头,又道:“程大哥,你别烦闷,其实芳妹妹一点也不怨你。”
“嗯。”他只是应了声,便低迷了心神。
“她说,她知道自己什么什么。但是因为跟三师兄生气了,才划坏了自个儿的脸。”她说不上来那句完璧之身,只得照猫画虎的学舌。“三师兄是个大傻蛋,非说她和程大哥是一对……对了,芳妹妹还说对不住程大哥。”
她说了半天,未见他回应,于是转身探头,瞧他垂着脑袋,蹙眉避唇,缓缓舒了一口气,才落寞道:“无论如何,此时因我而起,破了一门姻缘。”
“我倒觉得不是……”林子衿嚅嗫而言,犹豫着是否说出口,见他愣愣地,便继续开口。“三师兄应该信芳妹妹的话,她说没有就没有。况且,芳妹妹虽然脸上多了道疤,但仍是挺好看的,俩人怎么不能在一块儿呢?”
“那日……那情景,仕文不得不信。”他说着,钉在地上的目光,似扎进去了一般。
“反正,程大哥说什么我都信。”她不知如何回他,轻快地补了一句,惹得他扭头过来,挑了一边眉毛,道:“为何?”
她欲张口作答,对上他的目光,又犹豫了,喉咙里涌起酸涩,缓缓合上嘴,心里明白,那喜欢二字不该由她说出。
“我方才想,该不该去找姜采薇。”他见她不言语,只道她是脑中突然断弦,便接过话茬,与她商量。
“程大哥要杀她啊?”她问完,惊起一身鸡皮疙瘩。程音侧头斜睨她炸毛的模样,抿嘴摇头:“我也不知,她也受了我的连累。”
“那就这样呗。”她凑过来甜甜一笑,求他似的。“我要是做了错事,程大哥原谅我,我便加倍对你好。这会儿芳师妹也没气你,你对她好些就成了。”
程音凝着她天真的模样,一时柔和了面容,听她又讲:“干娘说,人活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儿是跟喜欢的人呆在一起。所以我琢磨,报仇什么的,也得跟喜欢的人一块儿做。芳妹妹若是心中有仇、有苦、有怨,那肯定也想跟三师兄说,咱们先让他俩和好,程大哥你说成不成?”
他盯着她,眼睛一瞬不眨,忽然觉得林子衿与他近的毫无间距,此时她的无心,他的坦诚,混合为一片氤氲,好似能感受彼此。他头一遭与人这般忘记间隙,心中仿佛多了一份支撑,那股柔润的力气便源自眼前这瘦弱的丑丫头。他想着想着,忽然发现最近总喜盯着她瞧,一时嘲笑自己多愁善感,不自觉地弯了眉眼,那张俊脸卸了愁苦,便似镜湖柔波,闪着魅人的光晕。
“程大哥,你好些了?”她抿着嘴,目光贪恋地粘着他。
他忽然轻叹一声,伸手捏了她的脸蛋,挤成猪嘴状,道:“林小猫,你真是个恼人的东西。连让我自己烦闷的功夫都不给,时时刻刻跟着。”
她听了大惊,心中咯噔一声,没想到他生气了。
“你是要跟着我一辈子吗?真像在涧地发誓讲的那般?”他扬着下巴,见她忐忑不安,委屈地左右为难,踌躇了一会儿,仍是吃力地点了点头。
他松手轻笑,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欲言又止,最终轻叹,换了轻快的口吻道:“那便要说话算话。”
夜半劫玉
从后山回来,已是月上枝头,夜意阑珊。草丛中虫鸣咿咿,偶尔可见一两只萤火虫在漆黑中若隐若现,与那天上的月明星稀和谐成一个安眠之夜。
林子衿垂头而行,腿脚软的快要摔倒,她忽而仰头停下,打了个夸张的哈欠,才又徐徐前行。原本想到厨房寻点吃食,却在门口被六师姐拦下,硬生生地说霞霓派有宵禁,将她与程音分开,逐她回房睡觉。
这样也好,困得快要晕过去了。她吊儿郎当地点点头,摇摇晃晃地忽然撞上一人。
“哎呦!”她喊出声来,又连忙捂嘴。眯眼一瞧,原来是斯梦姑娘。
“真对不住,撞上你了。”她提袖浅笑,眼波流转,水灵灵地令人艳羡。
“斯梦姑娘,你怎么不睡?”她见着她便欢喜,最爱看她笑的甜美。
斯梦见她衣衫邋遢,抬手帮她整理,温柔的像个母亲:“宴会散了,各路英雄刚刚入了各自住处,我也才从前庭回来。”
林子衿看她手指细致灵巧,身上衣裙更是一尘不染,不禁自惭形秽,嘿嘿笑道:“斯梦姑娘,你生的真好看。“谁知话音刚落,她腹中肠鸣,发出一声怪叫,继而逗坏了这美女。
“林姑娘,你饿了?”
“嗯。”她点头,“还没吃饭。”
“来,我给你弄些吃的。”斯梦连忙移步,笑吟吟地拉着她的手臂往厨房去。
林子衿蹲在墙角,瞧她一阵忙活,须臾便盛出一盘青菜,又热了两个白胖馒头。她张着两只手,肚子叫得更欢,正要下手拿筷子,忽然听斯梦在耳边提醒:“你那程大哥可吃过晚饭了?”
她顿了手脚,抬眼眨眨,“啊”了一声,道:“对了,也许没吃呢。”
她瞧她那傻样,嫣然一笑,从蒸笼里又摸出两个馒头,端端正正地将两个盘子摆到提篮里,拽了她的衣袖,走在前面。“我领你去,给他送点吃的。”
林子衿蹦蹦跳跳地跟着她,仿佛前面走的是仙女,心地好,模样也巧。
“林姑娘,你这般喜欢程公子,他若不在意你,那怎么办?”斯梦绕过了厨房小路,穿进院子时,忽然慢了脚步,声音轻若落叶,与她闲聊。
“程大哥不是不在意我。”她追上前去,自己抓了个馒头,撕成小块往嘴里送。
“那也不能娶你,是不?”
她这回不言语,算是认了,旋即又觉得不服,道:“我长得不好看,原本便没人喜欢,程大哥是对我最好的人。”
“啧啧……”斯梦惋惜摇头,抬眼瞧她,欲言又止。林子衿见她这般,一时忘了嚼嘴里的馒头,挡在她跟前,含糊不清道:“你想说什么?”
“亏你把他当好人,程公子在江湖上的坏名头,你没听过?”她低声与她耳语,偷偷弯了眉眼。
“芳妹妹那事,是被公主陷害的。”她扭正了脸,伸脖子艰难地将那馒头咽了。
“傻姑娘,你这是涉世未深。”她腰身柔软,摇着步子往前面带路,言传她江湖经验:“我虽不会功夫,但之前在主人家也看过不少人,见过一些大世面。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生的漂亮,心眼却也越坏。”她说着,轻轻一哼,又道:“我先前的主家,也是练武的,常说程公子风流得紧,拈花惹草,招蜂引蝶。”
林子衿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