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你可知,他们为何叫我作蓝颜祸水?”
“师兄说,跟着程大哥便倒霉。”她翻身仰脸瞧他,想伸手摸摸,又缩了回来。
“或许,我命定如此。”他抓了她那只手,轻轻握着,转瞬微笑,清新似刚刚破土的鲜笋。“你还是离我远些,兴许还能长命百岁。”
“我不怕!”她撑臂坐起,小脸装不下正色,信誓旦旦:“师父说我命硬,说不定正好克了你。”
“呵!”程音歪身扬臂,手掌垫在脑后,往树干上倚靠,笑道:“你怎知自己命硬?”
“我跟你打赌。”林子衿沉吟,略思忖半晌道:“我跟着程大哥两年,若是到时候还欢蹦乱跳,咱们就找个地方躲起来,让坏人都瞧不见。”
他不应她,却笑问:“你总想着躲藏,怎么都被我找到了?”
她也破涕为笑,忽而伸长了手臂,剥开一片绿色,银亮的月光穿林打叶,照白了她的面庞。“程大哥,你瞧。”
他凑近了,顺着那朦胧之色望去,明月皎皎,洁如玉盘,竟美的撼人心魄。
“我想躲到那儿去,就和程大哥。”
她回过头来,淡淡酒香打在他的脸上,嘴角旋起个笑窝,闪亮的瞳眸比那月光更甚。
他望她,复望她,深深地,那份纯与净透彻了心灵。
花堂密信
晨光熹微,轻若薄纱,莹莹露珠儿点缀其中,脆嫩的绿叶儿风中颤抖,滚落两颗清凉,滴在程音脸颊上,他鼻尖嗅到林间湿气,一时神清气爽,轻“嗯”了一声,伸了个懒腰。转头间,惺忪眯眼瞧见那蜷缩在三枝树杈间的林小猫,噗嗤一声乐了。再瞧瞧自己,没想到就这般在树上睡了一宿,活像两只猴子。
程音起身,站在身下平直的粗树枝上,伸长了手臂抓住头顶两根,一阵不怀好意的摇晃,露水噼里啪啦地落下,溅绿了一帘幽梦。他瞧她缩在树窝中,做梦似得耸了耸肩,又安稳睡过去,于是忍不住窃笑,凑近了瞧她。
那白得发肿的脸颊上,血纹若伸展的花蔓,拂过颧骨,越过鼻梁,止于两片软嘟嘟的嘴唇。程音蹲在那儿发愣,仿佛头一遭见她,可那确实的头一遭,他却被吓得七零八落。忆起当初,他无奈摇头,目光再次附上那张小脸,心中涌起酸痛。今日的林小猫,已不是山中的孤魂野鬼,倒似他身上的一个物件,离远了,心里便惴惴不安。
“小猫。”他伸个手指逗弄她的脸蛋,但不见她睁眼。于是,往那树窝探进头去,朝她脸上轻轻一吹,发丝轻撩,他欲张口闹扰,却猛然见她唇上粘着一颗露珠,晶莹剔透。她的气味如此温软,如影随形地追寻他的鼻息,那一霎,他眼前晃过无数她的面庞,她无所顾忌的大笑,委曲求全地撅嘴,失而复得的欣喜,以及天下间最可怜的哭泣,那许多许多,交织成心底间的一片流沙岸,寸寸沦陷,无法自拔。
他无意识自己的轻喘,发愣的这会儿,撑着身子的手掌一滑,竟朝里摔进去。唇,就那般自然恰然的贴吻,缓如春雨般的触碰,让那颗小巧的露水,濡润了二人的唇瓣,他心中瞬时塌陷,空洞成不着边际的漂浮。如梦初醒的那刻,他惊得朝后仰身,窘红了脸,摔落树下。
“唔……”林子衿手脚发麻,只觉得面上发痒,伸手抚了一把,才起身朝下探寻,“程大哥,你醒了?”
程音站起来拍拍屁股,魂不守舍地,不敢抬头瞧她,含含糊糊道:“你再睡会儿,我先回去了。”
说完,便一溜烟地逃走,奔至霞霓正门,心中仍是七上八下,突突乱跳。远远回望那似在云端的银杏,仿佛自己也在云里雾里,想着想着,便唇边麻痒。
“哎!”他伸手抓挠头发,弄不清自己是懊悔那阴差阳错的吻,还是自责那狼狈的落荒而逃。正踌躇混乱之中,见西厢月亮门里走出个双髻女子,她见他眼前一亮,蹦跳过来,摽着他的脖颈喊道:“可找着你了!”
“泽儿妹妹,快松手。”程音烦腻,也不便说出口,硬生生将她拉下来,琢磨她为何找他,却听她说:“潘琪玉以为你悔婚呢!”
他愣愣一怔,却是将娶亲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这般突兀提起,是觉得脑中发炸。
“快到拜堂的时辰了,还不见你人影,我师父都动怒了。”倪赤泽是霞霓的七弟子,今年刚刚十六,也是个涉世未深的年纪。
她提起李掌门,叫他一阵恼火,若不是琪玉喊她一声师伯,他也不必这般急匆匆在山上成亲,拖沓一些时日,或许此事尚有转机。
思及此,程音目光黯淡,往里踱步,眼见喜庆的红色渐渐浓郁,头脑中却浑浑噩噩,只零星蹦出几句林子衿昨夜的话语,似细不可见的针尖,刺得胸口隐隐作痛。他换上新郎衣袍,黑发高束,一身火红映得唇红齿白,立于花堂之中,见屋里屋外满是宾客,隐约传来女子阵阵唏嘘,他无神地望望,果真未见着师父,料想是任潇泉那怪脾气所至,不愿见他狼狈娶妻。
“小程子。”他转身,见邵青颜笑吟吟走来,“你这番容颜,若是带上凤冠霞帔,那新娘子都要略逊几分。”
“青彦莫笑,我此番如何心境,你怎不知?”他苦笑,欲语还休,化作一声轻叹。
须臾,爆竹响亮,一阵吹敲热闹,那披着红盖头的潘琪玉终于款款而至,一身郎当玉佩,袅袅婷婷,行不露足。程音只觉这霎好似发梦,方才还在树上玩笑,这会子便要娶妻拜堂。
“一拜天地。”那亮嗓的司仪,正是潘琪海,他收了声音,回头满脸喜色地瞧过来。
红绸连结的二人,跪倒在地,倾身点头。他起身刹那,不知怎地,恍如隔世地耳边回荡:
“毒娘子,今日林子衿、程音在您面前立誓,二人相伴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我程音发誓,今生今世保护林子衿直至终老,保全她不受分毫伤害!如若违背誓言,则淹死在这涧水之中……”
“小猫。”他唇边逸出的声音,弱不可闻。待恍神回来,才见冷了满场的气氛,自己竟呆愣愣地站起身来,将潘琪玉晾在一旁。
“程音,你玩什么把戏?”潘琪海上前一步,他方才已喊了二拜高堂。
他张口结舌,正尴尬万分之际,见一浑身染血的女弟子跌进门来。
“师父!”她伏在地上咯血,右手高举一封信函,“贼人已逼至山下。”
众人骇然,皆大惊而起。程音双目盯在那函封上,明明白白写这自个儿的名字,见霞霓弟子将那女童扶起,忙大步上前,将信取下。宣纸抖落,寥寥数眼便使他变了颜色,太抬眼,才冷冷道:“绿香,黄姌,澄莹可在?”
“琪玉说要香烛,她三人今早结伴下山买去了。”邵青颜也知事关重大,稳稳接过话茬,再转脸瞧李掌门,她早已立了一双剑眉,下坐而来。
“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欺负到家门口来了?”李月容两袖携风,双足踏声震地。她接信再读,抬首冷冷瞧他,蹙眉道:“果真是个蓝颜祸水。”
程音并不还口,只是规矩一揖,恳切道:“此事皆因我而起,晚辈定当保全三位姑娘。”
“我门下之人,何时轮到他人来保。”语罢,将那薄纸捏拳里,甩袖出堂,身后留下一片碎屑。
宾客哄堂愕然,唯独那新娘稳稳当当立于中央,只是一双拳头似要攥出血来,她将盖头掀开一角,正瞧见程音与拔足往外,于是一把拉住,道:“音哥哥,你可是要独留我在此处?”
“琪玉。”他不及细言,推了她的纤手,留了一句:“对不住。”
霞霓共赏三日,眼瞧着便赏不下去了,事不关己的宾客四散,懂些江湖道义的跟着李掌门下山。一行人虽不壮观,但也勉强算上浩浩荡荡,队伍中不明就里的在大多数,知是谁劫了霞霓派弟子的,也不清楚是为何而来。
程音单枪匹马现行赶到,眼前正是那信中描述所在,空荡荡的破庙一间,寺院外古树参天,孤零零立着两座新坟。他踌躇是否只身近前,却听身后脚步声渐进,来人十数个,踏步轻重参差,显是李掌门携人赶到。
“小程子,你可见着师妹了?”首先窜出一人,火急火燎地往里冲,近前半步,忽听女子呼救,循声仰头望去,树上吊着三人,正是石绿香,秦黄姌,付澄莹。
“三师姐!救命!”付澄莹挣脱了勒嘴的布条,叫喊出声,另外两个扔在苦苦挣扎,摇摇欲坠间,蔽日大树漏下几丝光阴。
“阿莹!”邵青颜扬身飞起,弃下剑鞘,欲飞上解救。
程音伸手捉她,却只扯下一片裙角。“青彦,当心!”
话音未落,耳边叮当震响,没见敌手,已见邵青颜长剑断裂落地,她惊诧万分,身子簌簌落下,脚步未定,只觉得踝骨处一阵拉扯,瞬时天翻地覆,与其他三个姑娘如出一辙,倒掉在空中。
李月容见此情此景,一时怒发冲冠,腾身跃起,腿力裂木震石,她恐落叶满布中有诈,倾斜步履,踏于树干之上。长剑横批,欲先卸下邵青颜,只差几寸之际,眼前冲进一道银光,剑气交错,她感到来者不善,惊得脑中空白了一霎。
着地退后两步,李掌门面上凝重了几分,与她持剑相对的是个年轻公子,一张白净脸毫无特色,普通的叫人几眼都记不住。不及她再次打量,那人提剑奔来,出招极快,且招招涉险。
李月容冷汗淋淋,被迫全神贯注,不敢掉以轻心。她心中蹊跷,见他雷厉风行,剑气凛凛,能将招式用的如此之快,需有非凡内力,但这少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慌神一刻,那长剑已朝她面门逼来,攻她百会、印堂、睛明三处死穴,这般下杀手惹怒了李月容,她手上一柄落霞剑嗡嗡作响,杀气毕露。
那年轻公子冷着一张脸,退后几步,周遭已围上数十蒙面武士,将二人团团围住,与其他隔开。
李月容把剑护身,欲近身再搏,却见那公子将长剑别再身后,挥掌而上,一时掌风呼啸,迫她无法前行。她知此番缠斗对己不利,侧身躲过,欲趁其不备,攻其后身,刚滑步避过,迎面剑气袭来,在闪身,肩头中了一剑,砍入两寸。
圈外众人一片惊呼,正提心吊胆这当儿,程音提剑而上,硬生生接下他下一剑,银光应声而断,飞插至古树之中。他借机将李月容托出,自个儿留在原地。
“那日竹林之中,可是你?”他方才一阵冒险,此时微微气喘。
那公子闷哼一声,怪声怪气道:“你生的这般聪明,今日却要命丧此处,甚是可惜。”
“你冲我来,先将无关之人放了。”他将手中断剑甩了,前几日掌中留下的伤疤,已崩裂出血。
“眼前所见,均与我无关。”他讲的不冷不热,斜眼环顾四周,见满眼惊慌失措之色。
程音早已心中擂鼓,此番霞霓共赏,本是年轻一辈切磋武艺,个别武林泰斗第一日捧场,第二日便辞别回府了,这会儿在场的,多是年轻晚辈,哪里敌得过眼前这高手。他云游四方,或拜访,或偷瞧,见过不少高手,但眼前这位,似可与清风观的乔书云一争高下。此时,程音只盼郑子章能快些寻到师父,前来也许可解围。
那公子冷笑一声,手中剑气聚拢,发出阵阵寒光,欲提剑出招,却被一个女声拦下。众人侧目,见庙里走出两名宫女,手提细纱,铺成一条小路,后面踏纱而来的,一脸妖娆之色。
“姜采薇!”程音凝目,兑现了先前猜测。
他冷冷而峙,她则媚眼如丝,几日不见,举手投足间却多了几分风骚气质。二人四目相对,一双老冤家再见,气息暗涌。
林间寂静,几只野鸟拍翅而起,打落片片枯叶。恩怨情仇在眼内交错,好似一场风雨欲来风满楼。
古刹救人
鸣钟寺外绿草凄凄,古木参天,蔽日遮云下,泛着若有若无的朽木气息。空旷之中虽是站着数十口子人马,但此时却是鸦雀无声,死水一般的寂静。
蒙面武士刀刃对外,与四下各门派弟子僵持而立,院门外的几个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仿佛呼吸都系在那姜采薇的手里。树上的四个姑娘已被放下,伏地而跪,眼中愤恨,却无奈刀架着脖子。
“霞霓多美女,言不虚传啊。”姜采薇循着纱路,踱步至秦黄姌身畔,单手一掐,钳住她的下颚,手紧之时,可闻一声细弱的骨裂之声。
“姜采薇,不论你是皇亲国戚,或是江湖中人,这般挟持相逼,皆被世人不齿。你我恩怨,理应你我去解。”程音眼露愠怒,俊秀的五官,头一遭染上杀气。
“呵!”她甩手放开,又绕到石绿香身后,“我偏偏就是不稀罕脸面的人。”
“妖女!”李月容暴怒一声,连连咳嗽,方才那一掌还是中了五成力道。“你若敢动我徒儿,我李月容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哈哈!”姜采薇仰头娇笑,转过头得意瞧她,唇边话语却是说给程音:“当今武林,没几个人能与我七皇叔交手,与她这平庸之辈过招,算是指点了她。”
“我知你心中恨我,若是欲报那受辱之仇,这回程某绝不躲闪。”他堂堂而立,讲的掷地有声。
“非也非也。”她勾勾眉眼,细指在脸前摇摆,唇边浮笑道:“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能恨?你……注定是我的。”
姜采薇手指滑过他胸前红绸,忽而转身,硬了言语:“只是,我是有仇必报的性子。今日,咱们就将旧账好好算算!”
言罢,她伸手从身后拽出一条五尺钢鞭,凌空一甩,冷光四溅。
“我不恨你,却恨你身边的女子!”说完,抖腕朝邵青颜劈去,程音见她亮了兵器,早已蓄势待发,一个纵身,挡在前面。他只觉背后一凉,僵了一刻,麻痛侵袭而来。
众人欲上前拼斗,最终被那几个姑娘的哭诉呜咽所止,只得眼睁睁瞧着程音,那红色喜服裂开,露出洁白里衫,霎时又被涌出的鲜血染红。钢鞭可比利剑,那伤口横贯他的脊背,狰狞可怕,邵青颜对着程音,吓白了脸,急红了眼。
“你替她挡?哼!那便叫你做好人做个够!“她挥臂再上,直至连连抽了五鞭,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程音轻喘一口气,疼痛令他一阵眩晕,单膝点地,伸臂一挡,将架在邵青颜后颈上的长刀震出,手疾眼快地奋力拉她出来。邵青彦满目含泪,知他意欲救她,心中不舍,却还是借势跃至师父身边。
“此番甚是有趣。“姜采薇接过宫女递的香帕,将那鞭上鲜血擦净,移了两步,在付澄莹跟前站定,“本宫要收拾这个贱女人,你可要替她如数全收?”
“此事与霞霓派毫无关联。”程音撑地站起,弓着一张背,隐约见他微微颤抖。
“放了她们,不是不能。”她话锋一装,转身甩臂,鞭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吓的付澄莹呜呜而泣。“用那个与你如影随形的丑丫头来换。”
程音身形一怔,缓缓抬头,与她对了目光,见姜采薇神色轻快,转目再瞧那被称为七皇叔的青年,反而紧紧盯他不放。
“林姑娘与我萍水相逢,于程某有救命之恩。上回午夜的误会,我替她来解。”他目光飘回,淡淡而言。
“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见了便叫人恶心!”姜采薇摇着步子贴近,又道:“她还叫你相公,你可真娶了她?”
“林姑娘不谙世事,与我毫无瓜葛,那游戏之语,不可信之。”他眼中怒意更胜,与那背上的伤口燃烧在一块儿,身上渐渐发烫。
“程音,你当真瞎了眼,放着我这公主不要,偏偏去寻那茅坑里的石头!”她忽然尖喝,甩鞭而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