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瑜还没有说完,老师瘦如柴棒的身子,不知怎么能爆发出那么大一股劲,抢过食盒,用力一掷,将食盒远远抛入湖中,一块块鸡肉迅速沉落湖底,空盒的盒子、盖子分做两片,在湖面悠悠荡荡打水漂。然后他弯腰拾起那根赶牛的柳木棒,没头没脑地扑打我,潸潸泪下厉声骂:
“‘仇虬,你,你真是不知死活的黑猪子!你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别人布下了天罗地网,你却一个劲儿往里面钻,我要你这样的学生有何用!青年人血气方刚,都想做顶天立地的英雄,以漏网之鱼的狼狈行径为可耻,这也可以理解。不过,如果能在这黑白颠倒、人鬼莫辨的时刻,对人不落井下石,不卖友求荣,而能从笼罩天地的缜密的罗网挣脱出来,也是一种大智慧。我不是曾经给你们讲过伍子胥的故事么?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急白了头,你能说他不狼狈?可是他这头挣脱了罗网的急急逃走的狼狈的鱼,后日掉尾东海,成就了大事业,你说他是英雄还是狗熊?“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做人应该有这样崇高目标。项羽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不知“避其锋锐”,过江东以图东山再起,而意气用事,深陷敌阵,将自己的五体分送于人、成全别人封侯,岂不愚蠢之至?我要你们做漏网之鱼的伍子胥,可你们偏偏要做自投罗网做伍尚、以弱肉投馁虎的项羽,真气死我了!既然你们要死,自己找死,与其让别人打杀,不如今天我成全你们!’说着,操起柳木棒狠狠地乱扑,我们手不遮拦,强忍疼痛任他打。我们泣不成声,向老师认下了自跳火坑的大错。他这才丢下柳木棒,恨恨地喘着粗气说:
“‘知错能改,眼下还来得及。你们不抄近路,扮作渔夫,绕道走水路,使姚令闻布置的监视我的恶狗,暂时还没有嗅到异样的气味,还算多长了一个心眼。你们马上走,还不会惹出大的麻烦来。至于我嘛,铁案铸成,谁也救不了,你们更无能为力。你们走,快点走!’
“‘老师,事情不会那么严重吧。右派分子只说过一些与当权者相左的意见,虽然有的真的错了,但大多数意见,现在的事实证明它没有错。也许不要多久,上面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也许能改正过来,让误入歧途的历史折回正确的轨道,那时,您不也可恢复原来正常的生活?’尤瑜根据近年来实施大跃进、人民公社以来,百姓生活几乎陷入绝境的状况,认为会纠正划右派的错误,因而好心地宽慰老师。
第三章(。dushuhun。) ; ;午宴说梦(上) 24青龙亭万人祭英烈,洪善彰东海认亲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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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瑜啊,你哪里知道仕途的险恶,政治的肮脏!也许你没读过《三国志》,但你喜爱文学,不会没有读过《三国演义》?袁绍与曹操在官渡对决的事你应该知道,袁绍自以为兵强将广,必胜曹操。他的谋士田丰为他分析形势,说他不改弦易辙,必败。田丰的意见与袁绍相左,冲撞了袁绍,下了大狱。后来袁绍真的败在曹操手下,狱卒便向田丰道喜,说他往日的献策正确,此后他必为袁绍重用。可田丰却说,如果他过去说错了,袁绍因为取得了这次战争胜利而高兴,或许还会放他出狱,以证明他的英明;可偏偏他说中了,袁绍恼羞成怒,他的死期到了。果然,袁绍败而未归,赐死的宝剑就送到了田丰的手里。对于许多当权者,特别是那些拥有独断专行、生杀予夺的权力的当权者,从来就是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真理与谬误,在他的眼里只不过是一团可以任意搓揉面团,他能把真理搓揉成谬误,也可以将谬误神化为真理,田丰深深懂得了这个道理,可是你们却一窍不通。你看,近三年社会、经济的发展,不是证明了右派分子提的许多意见是正确的,可是改了没有?没有。去年,党内的有识之士或多或少重复了右派分子的曾经阐述过的真理,实事求是地反映客观事实,结果又来了个反右倾,这些人又步右派分子的后尘,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事实被证明错了的人服罪,即使罪恶滔天,也能得到宽宥,正确的人再坚持真理,往往会坐穿牢底。十年前被俘虏的gmd的战争罪犯,包括率领六七十万大军、顽抗人民解放军的战区司令长官杜聿明、双手沾满了**人的鲜血的沈醉,他们的罪恶罄竹难书,可去年不都大赦出狱,成了人民队伍里的一员,还当上了什么文史委员么?而过去曾与gmd御用文人激烈抗争、对革命曾做出重大贡献的胡风,仅仅因为对文艺问题存在不同的意见,就被打成**,他又不悔改,恐怕他会将牢底坐穿。他们认为,右派分子“逆我”,一呼而不“百诺”,钉在耻辱柱上,成为人民的敌人,当反面教员,罪有应得。因为在当权者看来,肯定敌对方的正确,就是承认自己的错误、犯罪,这样又怎么能坐稳大位?他们坚信,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弥天大谎,十恶不赦的大罪,胜利者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它改写为光照日月的功勋,永垂青史。这次整风,也许就是因为我没有错,所以那些拥有独断专行、生杀予夺的权力的当权者,就不会放过我。他们有能力混淆黑白,颠倒乾坤,致我于死地。不到因自然法则,他们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之后,我就不可能恢复正确的本来面目。我衰老了,等不到那一天了,我只能承认残酷的现实,老老实实做伍奢、做田丰了。现在,我唯一的祈盼,就是你们要远离我,不要受到株连。可你们就是冥顽不灵,要螳臂当车,自蹈死地,真是气死了我!’说着,又高高扬起了柳木棒。
“这样,我们片刻也不敢停留,立刻依依不舍走上船,回头望,老师背对着我们的身影直流泪。来时我们还准备送各送五十块钱老师零花,可我们此刻都嘿然不敢做声,谁还敢贸然拿出钱来。尤瑜奋力荡起双桨,小船激起重重的波浪,此刻我们的思绪也掀起阵阵波澜。骤然,我想起了明代深陷囹圄、被廷杖、炮烙后的左光斗。他浑身血肉模糊,左膝以下,筋骨尽脱。可当学生史可法前来探监、跪着抱住他的腿大哭时,左光斗用镣铐狠狠地扑打他,严责史可法‘轻身而昧大义’,妇人之仁,不足成大事的大错,顿时,我的心灵像被十二级地震深深地震撼着,我的心灵禁不住呼喊,‘我们老师的肝胆,都是钢铁铸造的!’船愈行愈远,五柳林渐次从视野中消失,可夕阳下,我却觉得老师铁铸的身影愈来愈高,顷刻,变成了高与天齐的秋冬萧索的昆仑山……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恩师。老师沉渊后,我不敢拂逆老师的遗愿,亲临悼念。可是一刻也没有忘记恩师,厅堂里的那幅《傲雪图》,就是在这种情势下作的。每年他老人家的忌日,夜深人静之时,我与尤瑜就偷偷地去他老人家坟前哭祭一番。尽管如此,对于恩师,我殓不凭棺,窆不临穴,时刻怀着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比起三钻子来,我们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是猪狗,是猪狗啊!”
说着说着,他双手擂鼓似的猛捶着胸脯,像痛失双亲那样,号啕大哭起来。竹海听着他的悲诉,也失声恸哭。哭了一阵,竹海抹过眼泪劝他说:
“仇老弟,别过度悲伤了。在那悲剧性的时代,你与恩师一样,同样成了悲剧中的主角,身不由己啊!能做到这样,实属不易。倒是我,后来听到了恩师悲惨别世的消息,除了仰天长叹外,一次也没有临坟拜祭。比起三钻子,比起你来,我更是连猪狗也不如的虫豸啊。不过,我想,还有比猪狗虫豸更坏的如鼠疫麻风细菌一类的害人精在。李健人、姚令闻、胡洁,不都是恩师的学生吗?在这幕悲剧里,他们扮演的角色,简直就是披着人皮的狼!”竹海一想到这些害人精,就扼腕切齿,怒不可遏。
“这些家伙,真是善变的蜥蜴,披着画皮的魔鬼。他们要吃人的时候,褪去画皮,露出青面獠牙的魔鬼凶像;形势对他们不利时,他们就赶紧披上画皮,将自己装扮成令人怜爱的美女。在反右、反右倾、社教运动、文化大革命这几个阶段,他们个个磨刀霍霍、心狠手辣,将许多本来是人民内部的矛盾,扩大为敌我矛盾,捏造事实,把正确方向的代表打成**,制造了一系列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他们用别人的尸体垒就台阶,一级一级地爬上了云天。每充当一次闯将,台阶就垒高一层,他们的职位和权力,就更上一个新的台阶。李健人由教导主任升至校长、校党委书记、地区教育局局长,地委秘书长;胡洁也由一个普通工人升保管员、会计、总务主任、地财政局计财股长;姚令闻由一名普通教师升至中学校长、区长、县委副书记、行署副专员。各自盘踞着一个山头作了山大王。他们堂上一呼,堂下百诺。连胡洁伸颈暴筋、像老鸦子吞食瘪谷一样、结结巴巴地作报告,也被人誉为沉着稳重,是卓越的领导人成熟的标志。可在纠正过去的错误路线时,他们的颜色,即刻由红黑的令人恐惧的警戒色,变为嫩绿柔和、让人可爱的保护色。他们好像得了失忆症,完全忘记了过去。他们恬不知耻地在会上公开宣称,惟有他们才是正确方向的代表,唯有他们,才是拯救芸芸众生的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惟有他们的保护拯救,那些受难的人,才少受迫害,那些受害者,才得以平反昭雪。在洪老平反昭雪的会上,他们都送了花圈,花圈上的题款皆称‘恩师’。姚令闻还大言不惭地在会上发了言,说他过去曾想竭力保护恩师,可自己的能力和权力都不够,没有让恩师免除灾难,至今深深愧疚。说时似乎十分悲戚,眼里还挤出了几点眼泪。还说什么不要纠缠历史旧帐,要团结一致向前看。他们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是的,他深怕算这笔旧帐,让人民逮住他们的狐狸尾巴。”仇虬抚昔思今,无比气愤地说。
第三章(。dushuhun。) ; ;午宴说梦(上) 24青龙亭万人祭英烈,洪善彰东海认亲人5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0…3…5 10:10:20 本章(。dushuhun。)字数:2642
“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团体、乃至一个家庭,是要团结一致,才能拧成一股绳,才能握紧一个拳头,才会有力量。老是纠缠旧帐,相互揪住对方的小辫子不放,不利于团结,也就没有力量。”竹海听仇虬说起姚令闻们的卑劣无耻的行径,觉得十分可笑,又十分可恼,“但是旧帐也不能不算。尤其是对那些怀着一己私利,打击陷害忠良,使国家、蒙受重大损失、使一些无辜的人遭受迫害的旧帐,应该算。只有这样,人们才能认识变色龙、寒暑表的真面目,才能将那些过去怀着一己之私、恣意地把无辜者推入敌人的营垒、让他们任意蹂躏、把人民当作他们奴隶、把国家当作他们的私产的魔鬼面目揭露出来,使人民的事业少蒙受损失;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人们明白是非曲直,真理邪说,从中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增强团结。这才是真正的团结一致向前看。这对党和人民的事业,有百利而无一害。目前这些人渣故意歪曲‘不纠缠旧账’的含义,目的就是要让旧帐变成糊涂帐,进而销毁旧帐,为自己开脱罪责,逃脱正义的审判。以我为例,当年为了不连累池新荷,只好投水自杀。自杀不成,便远走他乡。可中央政策规定改正时,他们却说我自动离职,不能恢复工作,不让我从他乡回来。这样,他们不就可注销了这笔旧帐?我自动离职了么?就是瞎子也可以看出,这是那些人渣凭仗自己手中的权力,肆意污蔑陷害打击,逼人走上绝路。这种罪恶的旧帐不该算,就会让邪恶会继续横行,恶人更加嚣张,正义仍遭摧残,道德继遭沦丧。这,这怎么能叫怎么能叫拨乱?这又怎么能反正?”竹海越说越激动,不禁怒火中烧,下意识霍地站了起来,在桌上猛击一拳,桌上的碗盏都跳起来了,“要不是你和尤瑜为我鸣冤叫屈,力辨我自动离职之非,算了一下旧帐,我能政治上恢复名誉,今天能回到家乡工作吗?”
“竹老兄,何必这么激动,有趣的事还在后头呢,我们还是边喝边谈吧。”仇虬喝了口酒,眨了眨眼,诡秘地说,“就在通知你回来的前几天,姚令闻还打来了电话,恶狠狠地威胁说,‘我说竹海不能恢复工作就不能恢复。你要是胡作非为,我即刻通知地区教育局,我们要重新考虑你当局长是不是称职?’可我们没理睬他的意见,因为落实政策是县委县政府组织部门的事,他姚令闻虽然当了副专员,也没有资格指手画脚。我们给你办好了回县工作的一切手续后,前天,他打来电话改了口,说,‘竹海是难得的才子,是与我最早共事的老同志、好朋友。他要是不升大学,继续与我共事,他早就出人头地,怎么会落得败走麦城的悲惨的结局。二十年不见,着实想快点见到他。如果竹海回到县里,马上就通知我,我派专车来接,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共话当年共事的兄弟情谊。’哼!真是一张脸皮有两面,一面黑来一面白。一张嘴巴两片皮,才说东对又说西。老兄,如今是人家的青眼、热脸,来睐你的白眼、来贴你的冷脸,比旧戏里的奴才舔主子的屁眼还热乎。你可不要不识抬举噢!”
“要我去瞧他的青眼,去贴他的热脸?到不如说去见贼眼、去拍冷马屁。这种人我万世不见,心里才干净。老弟啊,你可不要开玩笑,告诉他我的行止,让他死皮赖脸来纠缠我。”竹海指着自己的鼻子,装出一副难看的样子笑了笑,然后十分严肃地说:“现在我想要做两件事:一是想尽快地去祭奠恩师;一是我想见一个人。”
“不肯见副专员,那是要见专员、省长?你这个才子胃口真不小,可我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引见。”仇虬摸不透他要见什么人,故意和他开玩笑。
“专员、省长我没兴趣见,我只想见三钻子。我们这些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说起来满口仁义道德,做起来却远远不如大字不识几个的农夫!我为自己的卑污的行为感到耻辱,我要诚挚地向他表示自己的最大的敬意。”
仇虬开始感到诧异,他昆阳有这么多结交甚深的老朋友,还没见晤见,怎么突然提出要见一个素昧平生的普通农民?但随即想到,同气相求,一个曾被踩入泥坑里的人,对甘冒旁人的白眼恶语、甚至漫骂,去救助一个陷入泥坑、奄奄待毙的人的侠肝义胆的勇士,是怀有一种特殊感情的。因而也感慨殊深地说:
“老兄啊,恶狗处处有,菩萨世间稀。这二十多年来,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昧着良心,恣意咬人的恶狗真不少,可凭良心同情并全力救助那些负屈含冤的人的菩萨,又有几个?三钻子确实有一副菩萨心肠。恩师生前,他忍辱蒙羞,尽心尽意地照顾他老人家;恩师死后,他严守秘密,保藏他留下的资料。当落实政策的精神下达以后,又四处奔走,为恩师鸣冤申诉。恩师平反昭雪以后,按恩师的遗嘱留给他的合法财产,两处房屋、所有的书籍,分别捐给了两所学校,五百块钱用作移棺再葬的费用。他说,‘我干爹要我清清白白做人,我什么也不要,我就要个清白。’后来行署责成昆阳师范落实政策,根据特殊情况,放宽招工年龄招工,安排他退休。你早回十天,还能见到他。可现在洪波认了他这个亲哥哥,在恩师平反追悼大会后,长芳和洪波接他去东海了,没有一年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