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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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夜吟-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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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脱下他袍子,将丝甲套上去,再帮他穿戴整齐。
  “朱公公已知你是女子,你现在就走,否则迟则生变。”
  他拉著明夜,重又回到后门。
  “快上马。”见明夜依旧不动,他厉声喝道,“你要我死在你面前吗?!”
  明夜心乱如麻,一句话也说不出,手撑鞍鞯,跳上马背。
  南书清掉转马头,将包袱系在马鞍上,明夜忽然拉住他手臂,颤声道:“你和我一起走吧!”
  “不成,万一有追兵来,我去求晋阳公主,兴许还可挡一阵子。”
  “书清……”明夜的声音竟然有了哭腔。
  南书清抬起头来。那可是他一向熟知的明夜?
  明夜从来都是神采飞扬、生气勃勃的,可眼前的明夜却是如此脆弱而悲伤,漆黑的眸中哀哀切切地,失了往日光彩。
  南书清喉头一哽,嗓子胀痛起来,连呼吸都不顺了。他深深地望著明夜,心意松动起来,手掌反扣住明夜的手臂。
  如果三年前他就想通,可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他若早日正视自己的心,又怎会弄成眼前的别离?
  究竟是何时动了情,又是何时将双眼紧闭,不看不想不靠近,却终是无法躲避。
  是来得及,还是已经迟了?倘若真的留下明夜,能否有转圜余地?
  骏马忽地打了个响鼻,南书清一震,如梦初醒,不,他怎能心软去冒万一之险?明夜绝不能出事!
  他狠下心,松开五指,慢慢要挣脱明夜的手,明夜哀哀地望著他,固执地紧握不放。他紧咬牙关,手臂用力缓缓从明夜掌中滑脱,从臂至肘,从肘至腕,再至掌至指,一寸一寸,似要将血骨生生抽离。
  疑怔凝视,待指尖间也有了距离,南书清忽然心中剧痛,向前一探,紧紧握住明夜汗水浸湿的手。
  到底,是谁依恋不舍,纠结著不愿放手?又是谁的情意缠绕著谁,逃也逃不脱?
  “书清!”
  明夜切切地唤,拉回他的神志。
  他吸气,再吸气,猛地甩开手,一拍马背。
  骏马长嘶一声,绝尘而去。
  远了,远了,马上的人仍在回头遥望。他腿一软,坐在地上。这回,方是浮生若梦了吗?
  他闭目一笑。
  所谓苍天弄人,不过如此!
  “大人,您就别固执啦,好好的驸马不当,偏找罪受!”狱卒苦口婆心地劝说。
  这个年轻的翰林学土倒真是奇怪,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好姻缘,他却往外推,结果触怒龙颜,被打入天牢,这是何苦来!
  南书清沉默地望著石壁,动也不动。
  明夜走后一个月,他估量风波已过,于是面见圣上,坚持退婚。圣上劝说无果后一怒之下将他打人天牢,要治他违旨之罪。但现已近九个月,倒是平平静静,既未用刑,也未下诏定罪,想来仍是望他回心转意。
  朱秋琢并没将明夜女扮男装从军出征之事泄露出去,但他却未后悔将明夜送出京城。这件事非同小可,绝不可存一丝侥幸之心。
  至于晋阳公主那里,虽是先应允而后反悔,但原本就是无奈之举。明夜怎可牺牲于他人政斗之中!于此,他也并未生有愧疚之心。皇权大如天,从不肯虑及他人感受,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不过是自感颜面无存,迁怒泄愤而已。
  他只恨造化弄人,明明可以相知相守,却转眼失之交臂。
  “哎,他还是不肯点头?”粗鲁的声音响起,牢头污言秽语地发著牢骚,“来来来,把他给我拷起来,我就不信,是他的骨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
  劝说的狱卒大惊失色:“这怎么行?他可是……”
  “你懂什么,边儿上去!”牢头不耐烦地推开他。宫里已传了话,倘若能让这硬气书生点头,用点刑也是无妨的,只盼他快些应允,好挽回些皇家颜面。事情已拖了大半年,再无结果,恐怕会成为天下笑柄。
  南书清被锁在墙上,看著牢头高高举起的皮鞭,却是淡淡一笑。
  软的不成,就来硬的吗?这逼婚行径,还真是可笑!
  “啪”的一鞭落在他身上,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可不是当日穿著丝甲替明夜挡鞭之时了,没有丝甲护身,怕是皮开肉绽了吧。
  他傲气顿起,竟是吭也不吭,硬生生挨了十几鞭。
  “住手。”优雅威严的声音打断了行刑者的狐假虎威,“谁准你们刑囚的!”朱秋琢冷冷的目光登时浇熄了一干凶神恶煞的嚣张气焰。
  牢头等人扑通跪下,“给朱公公请安!”
  朱秋琢抓过皮鞭,手臂一扬,牢头脸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他嚎叫一声,掩面磕头。
  “钥匙拿来,你给我滚。”朱秋琢瞧也不瞧他一眼。
  “是!是!”牢头抖著手掏出钥匙递过去,带著一干人迅速退出。
  “卡卡”两声,铁锁应声而开,南书清顿失凭借,身子软软委向地面。朱秋琢连忙上前扶持,却被毫不领情地拂开。
  “呵呵,我曾听说,骨头硬的未必是那些刀里来剑里去的草莽贼寇,反倒多为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文人。今日一见,果然并非虚传。”声音缓慢清晰,听不出是赞是讽。
  南书清双手支地,费力挣扎,好半晌才挪动身躯,背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聊以缓解胸前火辣作痛的鞭伤。牵动伤处,又不由闷哼一声。
  朱秋琢望著面前的白袍书生,虽然面容有些憔悴,但眸光依然清朗坚定,心里不禁微微赞叹。
  “我去取些药来给你敷上。”
  “不必了,多谢你费心。”南书清依旧温文有礼,也是依旧拒他于千里之外。
  他有些悲哀地笑笑,叹了口气:“你倒是硬脾气,但你可知,倘若你再不低头,七天后,就将被判晋阳宫前斩首示众。”
  南书清身子微微一僵,惨淡微笑:“终究是到了这一关!”
  “解救的法子不是没有,看你想不想活罢了。”朱秋琢语气愈加轻柔,声音在密壁四封的牢里形成奇异的回旋。
  “假使,你愿留在我身旁,我自会保你周周全全。当然,我并不贪心,用不上一辈子,甚至都不必等我入棺,只须三年就好。三年之后,我会还你自由,绝不食言!”缓缓地,他走到南书清面前,单膝跪地,执起他一手,放在颊边轻轻摩挲,“陪伴我的日子并不难过,你可以想做就做什么,悠游自在,岂不甚好?”他轻闭双目,静静等待。
  这,简直就是相求了!
  南书清淡然一笑,将手掌抽回。
  “书清,但求一死。”
  “呵呵,我早料到你会如此选择。”这么傲气的书生,怎会甘心与一名宦官为伴?
  朱秋琢直起身子,面上笑容凄然,他话题一转:“你不肯迎娶晋阳公主,想必是牵挂著那个结义兄弟吧,啊,应该是妹子才对。”说到此,心中忍不住隐隐酸涩起来。这世间就是如此:你对他人念念不忘,他却偏对别人一往情深。
  南书清微仰起头,望向石牢墙壁,目光却穿过厚重的石墙,遥迢越过万水千山,飞向不知名的远方,那里,有他心心念念记挂的人。
  恍惚间,眼前晃来晃去的,尽是明夜顽皮的笑脸……蓦地,一句诗幽幽滑过心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朱秋琢曾坦言为他倾恋多年,而他又何尝不是为了明夜沉吟至今!
  明夜……明夜……
  他心里反反覆覆低喃,似要将这两个字深深烙在心底,牢牢嵌进血骨里一般。
  朱秋琢怔怔呆立,看著南书清目光温柔,凝神疑想,欲开口却已无话可说,立半晌,悄然退了出去。
  第十章
  “哎,我说,待会儿你别怕,我这刀子利得很,你还没觉疼,就完事啦。”大胡子的刽子手冲著他笑。
  南书清有些诧异,这么和善的刽子手还真是少见。他微微一笑:“好,多谢你。”
  “哟,没想到你文文弱弱的,胆子倒不小,上了刑场都不怕。”大胡子赞赏地一拍他肩,“了不起,我欣赏你。”
  南书清被拍了个踉跄,勉强站住。
  怕什么呢!自己不戴枷不上锁地上刑场,皇家仍是望他回头吗?欺他读书人好吓吗?
  他缓步随刽子手登上三丈高台,恐怕他要成为本朝第一个因不肯允婚而被判斩刑之人了。真真荒谬!
  他跪下,垂首淡笑。
  现在,明夜在何处呢?她可知道,自己绝未负她?
  “真是真是,不过做做样子罢了。”大胡子刽子手举起鬼头大刀,口中嘀嘀咕咕地,“明知我轻功不好,还要我故意摔下台去,这不是存心整我嘛,真没良心,亏我当初好心拾了他!”
  “啊,你说什么?”南书清本不想打扰他自言自语,他念叨的话也未免太长了些。
  “没事没事,当我没说……啊,追魂炮响了!”
  南书清闭目等待,半天过后,不但刀未落下,大胡子反而兴奋地拉起他:“快看快看,下面好热闹!”
  什么?
  南书清愕然向下望去,台下一片混乱,浓烟四起,兵卒四处逃窜。他目瞪口呆,这还是头一回见到秩序井然的宫帷变成一片兵荒马乱之地。
  “啊,来了。”大胡子一扯他,他抬起头,顺著大胡子的手指望去。
  一个湖青色衣衫的女子竟从远距十几丈的宫墙上凌空飞渡而来,转眼就站到刑台上。
  他疑疑望著,眼珠好似定住一般。
  女子见到他溅了血渍的白袍,脸色一变,狠狠地瞪向大胡子:“你不是说他毫发无伤嘛!”
  大胡子有点害怕地退了一步,赔著笑脸:“嘿嘿,一点小意外啦……啊,我明白,我了解!”他立刻转身跳下三丈高台,做被人踹下状,口中大呼小叫,“杀人啦,劫囚啦……”
  女子揽住南书清的腰,柔声道:“你不要怕,就闭上眼。”
  南书清恍若未闻,仍是疑然凝望。
  女子垂下眼眸,不再说话,顺著来时的细绳,揽著他仍旧滑了回去。
  到了宫墙上,另有一人将细绳收起,笑嘻嘻地:“这下可好,人人看不出有细绳相牵,定会以为宫里闹了鬼,飞来将人带走。”
  “是哦、是哦,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女子本欲踹过去一脚,又怕身形一动,会牵动南书清伤口,只得作罢。
  “车呢?”
  “在下面。”那人笑出一口白牙,瞄瞄南书清,“这就是你的心上人啊?你倒好眼光……哎,别走,我还没说完──”
  女子不理他,迳自揽住南书清跃下宫墙,进了一辆宫车,扬长而去。
  “你忍忍,马上就好。”她轻轻解开南书清衣衫,皱眉看著已和衣料粘在一起的伤痂,犹豫再三,竟不敢轻易去揭。倒是南书清等了良久,干脆自己动手一扯。
  “啊、啊……你那么用力做什么!”南书清还未吭声,她反倒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按住鲜血涌出的创口。
  南书清忍著痛,微笑看她忙碌地为自己清洗包扎伤口。
  “明夜,你近来可好?”他柔声道。
  “不好,我快要死掉了。”明夜硬邦邦地顶回去一句,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恼道,“那个什么晋阳公主的,怎地不救你?”可恶可恶,她重若性命的人,谁敢伤他分毫!
  南书清轻叹口气:“我抗旨退婚,皇家颜面上挂不住,自然会恼羞成怒,反正皇帝女儿不愁嫁,也不是非我不可。”
  “你好好的,退什么婚……”明夜双拳握了又握,心中苦乐难测,他不允婚,才吃了这许多苦头;但他若允了,恐怕今生再无相见之时。
  南书清忽然拥住她,头埋在她肩上。
  “以后,再也不要分离!”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仿若盟誓。
  “你不是说没想和我被人通缉,亡命天涯……”
  啊?!
  明夜怔住,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哪里不对咧?她想了又想。
  啊啊啊……书清从不肯抱她的!
  她心都快跳出来了,但随即却板起脸,拉住他脑后长发,隔开一段距离,瞪著他:“我是你兄弟!”她重重在“兄弟”两字上一顿,“你做什么用那种口气对我说话?我从前若是同样对你,怕不早被你一脚踢开!”
  南书清回瞪她,愤愤不已:“我从前当你是男儿,你待我无礼,我自然会恼。”
  明夜跳了起来,扯起身上湖绿色长裙,苦著脸道:“我现在穿了女装,就很像女子吗?我自小就是副男孩相,从未穿过女裙,要不是洗澡换衣,我都不记得自己是男是女!”啊,还有偶尔来的那个……她翻翻白眼,怕南书清脸红,没敢说出口。
  “还有家里的叔伯兄弟,他们早就忘了我是个女的啦,要不是这几年知道有个你,他们八成会以为我将来要娶妻生子当个孩子他爹!”
  南书清忍不住笑,眼睛转也不转地瞧著明夜。
  她身材颀长,腰身纤细,虽然既不娇也不媚的,偏是叫他的目光移也移不开。
  “我第一次穿罗裙,你可是瞧见了,可别再说我故意骗你。”她小声咕哝,“还好救你时没叫它绊著,不然就真叫生死与共了。”
  “你现在恢复女儿身,那自是再好不过……”
  南书清话还未说完,明夜却脸色一变,伸手将他推倒在榻上,轻道:“你别说话啦,折腾了这么些时候,先好好睡上一觉吧。”也不待他开口,转身就走了出去。
  南书清心里一急,连忙要撑起身,怎奈见到明夜后紧绷的精神放松,现下竟是半分力气也无。
  过不多时,明夜端进一大盆热水,放到榻边,将他头巾拉下,披开黑发,笑咪咪道:“来来来,我帮你洗头。”
  她将长裙脱去,又解下丝甲,只著一件淡青的对襟短衫,挽起衣袖,把南书清头颈移出榻外,让他靠在自己臂弯里,另一手撩起热水,给他洗起头发来。
  南书清愣愣地,看蒸腾的水雾从自己耳畔颊侧氤氲升起,拂上明夜的脸。朦朦胧胧,教他难以识清。
  他不明白,明夜她,到底在躲什么?
  洗净长发,明夜又将他移回去,用布巾把发上水滴揩净,再搬走水盆。然后拿了把梳子,缓缓梳理起来。
  此情此景,就彷佛……一对熟稔而又亲匿的夫妻。呃,虽然身侧的人仍然有著一张长不大的少年面孔。
  南书清唇角含笑,思绪起伏,眼前浮现起初相识的那段情形──
  “好啦。”少年一拍他肩头,满意地左瞧右瞧,瞧得他竟然不禁赧了颜,悄悄撇开目光。
  “好啦。”明夜将他按倒,盖好被子,“你睡吧。”
  “明夜!”他伸手拉住她。
  “我又不走,你拉我做什么……好好好,我陪你就是。”明夜在榻边坐下,看他闭目安睡。
  好像真是不一样了,是知道自己是女子的缘故吗?可是……
  她愁著眉,犯起难来。
  天色初明,万籁仍寂。
  南书清缓缓张眼,见榻前模模糊糊立了条人影。
  “明夜?”他迟疑轻唤。
  明夜无言地俯身抱住他。
  “你怎么还不去睡?”他张臂回拥,感觉她周身冰凉,不禁吃了一惊。明夜向来温暖得如同火炉一般,怎么此刻冻得像块冰?
  “你站了多久啦,也不怕著凉!”
  南书清恼起来,干脆将她拖进被里,用自身的热度温暖她。反正迟早要成亲,再说也不是第一次同榻而眠。
  明夜向来没有身为女子的自觉,自己最好此刻也忘掉!
  迟疑半晌,她终于开口:“我方才梦见自己回京找你,却怎么也寻不到你。我抓了朱秋琢,在他身上刺了一剑又一剑,他却怎么也不肯说出你的下落……”
  南书清心里一阵绞痛,紧紧拥住她。
  “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地在你面前吗?”他不敢想像,自己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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