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大步走向大厅,寻到了安允哲的身影,大声道,“我要回去。”
大厅里回荡着我不再清澈的声音,玄远向我看来,灰败的眼神看上去那样令我心疼,我轻笑了,张合着嘴唇,我知道他一定能看懂,我爱你,玄远,再见。
安允哲皱皱眉头,毫不犹豫地起身向我行来,众目睽睽之下揽住了我的肩膀,一齐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在电梯里我问道,“你会不会杀了我。”
“废话。我不杀你,怎么可能。你这颗绊脚石太重了。”
我摸摸眼睛,接着发问,“我会怎么死?”
“你说呢?”
我靠在光洁的壁面上,望着不停闪变的数字,喃喃道,“累死,饿死,中弹而死,跳楼,上吊,还是——溺死在眼泪中……”
“什么?”
安允哲没有听清楚我最后的声音,我也不想告诉他。我把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说道,“喂,你和玄远是什么关系。”
“我不想告诉你。”
“哈哈,你喜欢我么。”
“不喜欢。”安允哲将我的脸抬起来,说道,“你看上去让人绝望。”
“可是我的心里,”我低下头去,埋入黑暗中,“明明有那么多的希望。”
在车上我说明天下午要去找张小司,安允哲说他会派个人跟着我,他不再限制我的自由。我知道这话中的深意,他不是突然间大发慈悲怜悯我,而是知道我的日子不长了。他会杀了我,因为我的存在对玄远那样重要,而玄远又是林家现在唯一的希望。杀了我,他就可以轻易摧毁林家的一切。
我靠在这个男人肩上睡去,突然间我已经对他恨不起来,无论他如何罪不可赦。
“你有爱的人么。”
“有,已经死了。”
“她是谁呢?”
“……你不必知道。”
大年初五,安允哲坐立不安了一个上午,下午他仿佛从犹豫中做出了决定,要求我立刻跟着他离开这栋房子。我妄自揣测其中的原因,是不是章奉要行动了呢。他不是一个好人,我想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要杀人灭口,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一回“城门”是真的着火了。
我旁观着他们的惊惶失措,心里却永远不会开心。你能逃到哪里去呢,安允哲。
“怎么不说话。”安允哲不习惯我如此沉默,主动发问,似乎被我气得半死已经成为习惯。
“有什么好说的,你来找个话题让我参与。”
“……林错生,林错生……”安允哲着迷一样一次次喃动着我的名字,在揣测,还是在叹息。他的腿上有一个平扁的牛皮纸袋,他一直抓在手中,边缘已经被他手中的汗浸湿。
“那是什么?”我问道。
“……秘密。”
我笑望着远处的山与天,说道,“什么时候才会出太阳,冬天一来,我就淡忘了阳光的模样,你记得吗,炙热的白色,很耀眼。”
“春天不远了。”
“可惜——我们看不到。”
车子停在了一个废弃的矿区门口,散乱的机械废料怪异地堆砌在一起,散发着一股霉变的气味。我跟着安允哲向一个洞口走去,氧气渐渐变得稀薄,我听到了他微不可察的抽喘声,竟然给我一种衰老的感觉。他看上去和玄远的年纪相差不大,如果他不是安林达的父亲,我想我是不会认为他是我名义上的长辈。
洞不深,尽头像是一间没有围墙的客厅,有桌椅也有电器。他和几个保镖耳语了一会儿拉着我坐在了沙发上,兀自玩起了扑克牌。我注视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脑袋中闪过一个奇异的想法,安允哲是想杀我了吧,气氛平和地让我昏昏入睡,也许是因为空气稀薄流通不好的缘故。
“之前,给我们提供保护伞的人是章奉,贩毒,杀人,不是他我已经死了几百遍。可是他现在想杀了我灭口。”
“……”我笑了笑,“你害怕了?”
安允哲困惑地看看我,“也许,不过是我想先杀了他而已,过了这么多年,才知道我痛恨的杀人凶手竟然就在身旁。”
“……”我耳边“嗖”的一声响,有一丁点细微的东西快速闪现,红色的子弹……和血一样颜色的……子弹……
“可惜他运气好,我没有杀了他。”他从口袋中抬出一枚红色外壳的子弹,放在桌子上,与玻璃发出了沉闷的碰撞声。
“那天我打算在广场射杀他,可死去的是一个无辜的女孩。”
我操起一把水果刀在手里看,冲着它傻笑,然后站起来向安允哲走去。一步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我早该想到,红色的子弹,早在之前我就见过了,为什么偏偏想不起来。
我的手在颤抖,陌生的感觉,当初我是怎么将它刺入玄远胸口的,我忘了那时的感觉,因为站在我面的,不是玄远而是安允哲。我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给我所带来的任何一点感觉。
“嘀嘀嘀”在我犹豫时,他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老板,小姐——啊”随着这个人的惨叫,响起了枪声。
安允哲扔掉电话,将手中的枪放在我手中,“用过吗。”
“我和你不一样。”我近乎嘲笑地看着他灰色的眼睛,“你该死,可我不。”
安允哲抽出手,笑了。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现笑容,他将我拉到身旁,然后将我的双臂反扭在身后,在我耳边说道,“你说得没错,我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等待的人,你不同。”
“你,你想干什么!”
“嘘——”安允哲将我拉到角落,踢开一些杂物,一间不足平米的隔间出现在面前,“进去,一定会有人来——救你。我告诉林玄远要杀你,他一定会来。”
“你不杀我?”
“哼,”安允哲猛地将我推进那个狭小的隔间,把那个纸袋扔到我身上,将石门慢慢推过来,“你不配,再见,错生。”
“等等——”我扑上去,可是周围已经黑了,石头门咚的一声闭合,一瞬间,一切都死寂了。
我使劲拍打着石门,手掌被粗糙的石面划得刺痛,“放我出去,混蛋,混蛋——放我出去——”
“叔叔,好久不见了。”
我的心一悸,屏住了呼吸,外面传来的女声布满了荆棘一般刺耳。
“安涟,确实很久了。”
“呵呵,叔叔,林错生呢,把她交给我。”
“她已经被我杀了,如你所愿。”
“是么,你觉得这样的话我会相信吗,真是可笑,”女人的声音变得尖利,“把她交给我,我要亲手杀了她!”
“……她死了。”
“安允哲,把林错生给我。”
我一怔,这个男人的声音,竟然是——威医生!
“……威永的儿子,就是你吧,哈哈,你真聪明整容了,怪不得我们找不到你。”
“你这个恶魔,你害死我的父亲,我要你血债血还!”
“你父亲威永当年和我一起贩毒,身为警察的他给我们开了绿灯,赚饱了赚怕了就想杀我们灭口,呵呵,可惜他棋错一着,我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混蛋,住口,住口,我要杀了你!”
“砰——”的一声枪响,此刻听来确是要撕裂人的心肺,我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我蹲在地上,大口喘息起来睁大了眼睛,泪水哒嘀哒嘀落地,却发不出声音。
“慢着,威子岸,你先别杀了他,我们还没拿到东西!叔叔,只要你把资料给我们,我们可以让你出国,不必死难道不好?”
“安涟,为什么要投奔章奉——”
安允哲的质问中有一丝颤抖,然后大叫了一声,我听到威医生癫狂的声音,棍棒打在血肉之躯上发出了声音,都嗡嗡入耳,我头晕目眩倒在地上。
“为什么?叔叔,我不想死!我逼迫唐帆奸污林错生怎么样,我杀了唐帆又怎么样,我爱的男人没有人可以夺走!呵呵,章奉答应我了,只要我把你还有他犯罪的证据资料交给他我就可以得到你大部分的遗产还有这条——命!到时候,林家为了自保自然会答应我和林玄远的联姻,你去死,我安涟不奉陪!”
“不要——杀林达——”
“哈哈,放心,那个小贱人早和你划清界限了,她老早就站在我们这边了,我们一起享受荣华富贵,叔叔,你那么爱护安林达的话——就把那包资料给我们。”
“说,说,在什么地方,给我们!说!”
“别打了,威子岸,别把他打死了,搜身。”
“我可怜么……”
我扯着领口,全身都冰冷,我的手已经没有力气,缺氧已经让我耳鸣起来,我听到了安允哲模糊不清的声音,他在笑,笑得那样悲凉。
“威,出去叫几个人进来,我们把他带回去慢慢问!”
“好的。”
威医生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安涟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踱步,继续说,“叔叔,把东西交出来吧,少受点皮肉之苦。”
“哼——呵呵,安涟……”安允哲笑了起来,“你永远也不可能得到林玄远……他爱的人是——”
“啊啊啊,放开我你干什么,来人啊来人啊,放开我叔叔,求求你,是我错了,我错了你放开我,啊——”
耳边有水一样的嘀嗒声,我的手指抠着地面,指甲裂了,皮肉破了,痛得难以呼吸。
“炸弹,炸弹——别,叔叔放开我,来人啊来人啊!放开我——”
心跳越来越快,漫长的几秒钟像是走了几千年。我将脸贴紧地面,闭上了双眼,那之前,耳边被剧烈的爆炸声淹没了,可是安允哲的声音却如此清晰。
“因为他爱的人是——错生。”
“错生啊,对不起。”
第三十章 来生(最终章)
我爱的女人不爱我。
她是一个妓女,身上却没有沾染别人的异香,我痴迷她的善良,贪恋她的温柔。
连小小,这个女人她不爱我,不能爱我。
章奉的弟弟体弱多病,却是个文雅的男子,他无力给小小任何承诺,除了爱,他难以给她更多的东西。我像一个旁观者,看着我爱的女人和别人在一起,小小她,不爱我。
章奉为了得到他父亲的钱产,想杀了遗嘱上的继承人,他不担心他的弟弟,因为他有病,根本活不了多久。可是小小的儿子却威胁到了他。
六月,章奉的弟弟病死了。
七月,小小被人杀死在家中,他们的儿子不知所踪。
我一直寻找凶手,却始终无法怀疑章奉,因为这之后他并没有得到遗产,他还为去世的父亲将所有的钱送给了国家。
章奉拿着仅有的钱财读书然后一步步爬到了市长的位置,这中间,他给我的贩毒锁链提供了强大的保护伞。直到xx城的生意被人破坏告发。那时起我才开始注意连君尚这个孩子。
他是林玄远的养子,林错生的哥哥。
突然有一天章奉酒后说出了那个秘密,杀了小小的人,就是他。他说那天看到一个俊美的年轻人带着一个头发枯黄的小女孩去过小小的住宅,可惜之后再也没见过他们。
后来他知道那个人就是林家早年被逐出家门的公子:林玄远。
他,没有救小小,所以小小死了。我恨他,恨得不明不白。我抓来了他的女儿,这个孩子,眼中满是伤害,却还是悲怜地望着所有人。为什么他们之间的羁绊那样深刻,而我却从来得不到爱,无论是已经离开我的妻子还是我的女儿,没有一个人是真的爱我。我和他们一样,为什么还是一无所有……
她说,你真可怜。被她看穿了我的虚伪,我变得急躁不安,即使我能将她锁在身边,也无法阻止她爱林玄远。林错生,你是我生命中最后的一道伤。
我在最后犹豫了,她说想等到春天看看阳光,我想起了小小的微笑,她们都同样汲了满身的温暖,我一靠近,就会被灼伤,远远观望,有的却只有痛。
死的这一刻我才发觉,生命,这样痛楚。
“错生,林错生!”
“干嘛,你的手打到我了。”
“热死了,真的太热了。”
“不要掀开被子,你在发烧,大娘说要用厚厚的被子捂着,玄远不要掀被子。”
“哇,错生你身上好凉快,过来过来,让我抱抱。”
“全是汗,唔——你全身都是汗——”
“哈哈哈,没事啊,抱着你可真舒服,错生不可以反对,以后你发烧我也给你抱,来来,过来,真是舒服——”
“在想什么?”
有人从身后将我抱在怀里,全身都暖洋洋的。
“小心一些,我额头上还有伤。”
“……”玄远用力将我拥紧,全身都在轻微颤动,“对不起对不起,若是去得再晚一些,错生,看不到你我怎么办,对不起,错生……”
“是啊,若是我死了,玄远怎么活下去呢。”
我没有死,因为厚厚的石板门保护了我,我只是被砸伤了额头。玄远赶来的时候,硝烟散尽,满地鲜血。
安允哲死了,可是安涟没有,她被威医生带走。
我侧身抱住玄远,瞥见了放在桌子上的牛皮纸袋,笑了。
放心,安允哲,我明白你不杀我的用意,放心吧,会有很多人陪你死去,你一点都不会寂寞,真的不会,你并不可怜。
“错生,我们逃走吧。”
我依然摇摇头,笑道,“玄远你爱我么。”
“错生……”
“我知道的,你的心里我永远都只是第三位,林家,乔玫,我,错生并不是你生命中的唯一。”
“你不相信我?”
“怎么会呢,”我将他拉到我眼前,不顾一切吻了上去,咬他的嘴唇,他的舌尖,一点点把我们的融合在一起,“你说过,有来生,还在一起。”
我放弃了一切坚持,放弃了那一层令我痛苦不堪虚伪的躯壳,用我的灵魂和我的爱人一起,在永生中打一个结,就算在短暂的交融后也不会分离。我们的皮肤贴在一切,全身都像密实的手掌一般握在一起,没有任何人能够将我们分离,无论仇恨还是死亡。
我看到了灵魂上的裂缝,也看到了那永世不灭的光辉。
那是一个冬天,我终于走完了我短暂的生命。
我在乡间小路上走,回头的一瞬间,看到了金灿灿的麦田,阳光从破碎的云崖间流泻在了大地上,我眯着眼睛望向那炙白的光芒,笑了。
最终章
张小司看着面前憔悴的女人,轻叹一声。
看惯了她的偏执和残虐,现在这般无助让他不能适应。让他难以适应的事情太多了。
他仿佛已经失去了仇恨的能力,一切都结束了。这一开始就是个悲剧。是面前这个女人,毁了他对错生全部的感情。他记得自己在得知那个害得他们全家支离破碎的女人就是错生的母亲时,全身就在急速溃败,爱不得,恨不得,到最后只想动手毁了这一切。他甚至清晰记得自己在哀求安林达时狗一样神情,原先是为了错生不再受伤害,那么后来呢?真的是为了错生吗,还是为了不再为钱和生活发愁?
“去自首。”
“小司——”
他不再看女人,望着窗外漂浮的灯光,再次重复,“自首,安林达。”
女人不再流泪,掏出电话拨打了110,决绝的表情是张小司从来不曾见过的。这个对他怀有强烈占有欲的女人只听他一个人的话。
“你会等我吗?”
“我不知道。”张小司目送安林达走进了公安局,心中没有一丝颤动。
安林达,曾经做过很多让人不齿的坏事,她必须接受惩罚,没有理由让一个有罪的人安然度日。可有罪的只有她吗,如果注定了天网恢恢,为何自己却没有一个赎罪的地方。
张小司经过大广场,看到了街边贩卖糖葫芦的小商贩,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