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念握着拳,最后还是忍住了,才没有砸到对方引以为傲的帅脸上。这男人,都成年这么久了,居然还喜欢装可爱。不过必须承认,其杀伤力巨大,那个正在测量西南角面积的小女生本来还只是偷偷瞟几眼,现在看得眼神都不移开了。
叶念靠在旋转椅上,想了一下:“诺亚方舟,Noah’s Ark。”
李斯梵不知道这个圣经里的故事:“听起来好像还满有文化的,那就叫什么舟好了。”他大大咧咧地伸出手臂搁在叶念肩上:“哎,你最近都很少和我们联系,是不是因为找了男朋友?可不要重色轻友啊。”
叶念冷冷地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这人不但说话没轻没重,做事也这样,他这么高的个子,人又一点儿都不清瘦,这样把大半分量都搁到她身上,真要命。她现在一看见这家伙,心里就充满了暴力因子。
李斯梵伸手拉拉她的脸,后知后觉地笑:“来,笑一笑。不然以后酒吧开张,客人看见你这张脸就要跑掉了。”
六七公分的鞋跟残酷地在他脚上碾过,叶念怒了:“你要找酒吧女招待不会去请人吗?实在不行就自己上阵。”
李斯梵苦着脸,直抽凉气:“叶念,你……”实在太凶狠了,比起陆晴根本就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和这个从火星偷渡过来的生物说话,她恐怕就会暴走。叶念看了看时间:“我先走了,等陆晴回来就和她说一声,我下次再过来。”
推开玻璃门,原本被隔绝的阳光直接照在身上,格外舒适。叶念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用不太确定的声音叫了她的名字。
易云初穿着天蓝色的羽绒服,带着蓝色的羊毛帽子,笑吟吟地看着她:“这么巧,居然又碰见了。”
叶念回以一笑,看了一眼她手上拎着的环保袋,里面还有青绿色的菜叶探出头来:“你赶不赶时间?不急的话我请你去喝下午茶。”前面的路口就有一家星巴克。星巴克在国外这不过是家连锁的路边咖啡店,在国内居然算是偏中高档的消费。
易云初啊了一声,脸上神色遗憾:“今天只怕不行,我和人家说好了,要去一起做菜的。”
叶念惊讶:“你很会做菜?”居然连周末的娱乐活动都是做菜,叶念不得不承认她受到了一定打击,她对家事几乎可谓是一窍不通,以前大概能炒几个最简单的菜,而奕新的员工宿舍规定不能私自开火做饭,她从此走上了依靠打电话叫外卖的生活。
易云初柔柔地笑:“还算可以吧。”
叶念好奇心被勾起:“你和谁约好的?许沫?”
如果她还不算很另类的话,他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应该很少有人喜欢把做菜作为爱好且升级为周末的娱乐活动。
易云初迟疑一下,有点不自然地说:“沈阿姨,也就是……林修的母亲。”
叶念还没来得及多想,下意识地做出了被震慑到的反应:“啊?”但是看见对方一脸尴尬神情,立刻改口:“咳,我随口问问的,你不要介意啊。”
和易云初分开,叶念仰起头,看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冬日阳光,缓缓吐出一口气。温热的吐息立刻在冷空气里变成氤氲白雾。
叶念想起之前林修的种种反应,不自觉地想,可能只是她太过敏感。
也许在牵手的那一刻曾经靠到最近,可也仅仅止步与此了。
年关的工作慢慢接近尾声。同宿舍的同事们开始预定车票准备回家过年,叶念忽然觉得自己无事可做,只好主动留在公司加班。
共用客厅的同事小安是做前台工作的,套句总裁的话来说,前台的工作人员要个子高挑,长相好,还要会笑。小安的年纪比她要小好几岁,长相甜美,高中没读完就离开家乡外出打工,不久就辗转来到本市。
但到底还是小女生,平时喜欢追八点档偶像剧,看杂志喜欢看甜美少女风格的刊物,站在前台看见有帅哥路过会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用手机抓拍下来,也会因为难缠的客户而委屈地跑回宿舍哭。
叶念的性格偏于冷漠,平时安静得可以当背景,和“同居者”们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同在一家公司工作,或许还是同一个部门的,又恰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总免不了一些磕磕碰碰、不太好启口的事情。有些性格很直白的同事,明明前两天好得怎么也分不开似的,过了两天或许就吵得整幢楼的人都能听见。
叶念和小安只是早晨见面打声招呼的交情,然后大家各做各的,平静而客气。
唯一例外的一回,大约是连续加班刚告一个段落的晚上,叶念又间歇性的失眠。这真是不好的习惯,她在梦里看见外婆苍老慈爱而隐约悲哀的微笑,那种笑意像是贴附在干枯的骨头上,外婆无声地向她说对不起——外婆已经很老很老,老到很吃力地做出口型却再也发不出声音的地步。
叶念惊醒过来的时候,正巧看见窗外有一轮很小、弯得厉害的月亮,床头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才一点半,可她再无睡意,口干舌燥,却又无比清醒。
她旋开房间的门,走到客厅里去倒水。
只见小安趴在沙发上,客厅通向阳台的移门被打开,米色的帘子在风里晃荡。叶念端着杯子,有点尴尬,她敏感地感觉到自己恰好撞破了什么。
小安仰起头看见她,朝她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罐,梦游一样地对她说话:“嗨,叶念,你也睡不着啊?”
叶念倒了半杯热水,走过去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她想了想,决定避重就轻:“我有失眠的毛病,难道你也有?”
小安捂着嘴笑,毕竟现在已是深更半夜,弄出太大的动静总是不好的:“你失眠?我奶奶也失眠啊,哈哈。”
叶念想着等下要不要给她几片助安睡的药片,虽然这对她完全没有药用价值。这世上估计没有什么药片可以医治好她的毛病。
小安扒着沙发扶手,飘忽地问:“叶念你说,喜欢和爱到底有什么区别?”
这世界会如此多姿多彩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在于,在你周围生活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不同的生活重心,各种各样的性格和爱好,叶念想。而在属于她的围城里,早已把爱情除名,她的神经已经被训练到再不会为爱情而苦恼至失眠的地步。
从那年开始,就再也没有什么样的痛苦是可以被超越的。
大学里恋爱是必修课,从相识到分手,叶念从来没有觉得这种“难过”会是如何不可忍受。
“喜欢和爱……有区别吗?”不知道这是谁想出来的题目,这样的题目真的会让深受其害的人明知痛苦还前仆后继寻找真相,就和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没有标准答案。叶念喜欢有确切答案的事情,比如高中时候的理科题目,比如现在会计报表上的数据,就算报表上有作假,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
小安苦笑:“怎么会没有区别,这样的区别可大了。你可以喜欢一个人,但是你说不定永远不会爱上他。”
叶念叹了口气,好在她反正也是睡不着,有事情让她做也好:“一个人,你给他打上了‘喜欢’的印记,自然就会把他的一切美化起来。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只是喜欢一件衣服,然后把这件衣服套到另一个人身上,你就觉得是喜欢上了那个人,却从来没有意识到你真正喜欢上的可能只是那件衣服。然后,这个喜欢的记号说不定哪天就会变成了爱——喜欢有喜欢的标准,而爱上什么人又有另一套标准,这两套标准其实相通的。”
小安愣愣地听着,然后说:“不太懂。如果有一个人因为愧疚,感激之类的原因而爱上你,而你心里也是爱着这个人,你会接受吗?”
叶念点点头:“当然。”
小安张大嘴巴:“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结果都是一样,原因是什么很重要么?”
“如果那个人最后发觉自己对你不过是一时歉疚怜惜,你那时又怎么办?”
叶念思索片刻,问:“那个人发现自己把同情当爱情,然后在这样的背景下遇见了真正心中所爱,是这个情形么?”
小安点点头。叶念用手指拢住杯子,微笑着说:“如果是这样的男人,他内心必然痛苦而抉择不下,我会乐见于这个场面。而他日曝光,舆论必定指责那个男人和他的心中所爱,正义总是站在我这边的。社会上评论这样的男女为‘贱男人和第三者,这样的贱人正是天生一对’,或许更难听一点的,则俗称他们为‘狗男女’。”
小安终于笑出了声,这笑声在夜深人静时格外突兀。她连忙抬手捂住嘴,眼睛却还在笑:“叶念,你真会讲笑话。”
这世界就是这样,你说真话的时候,别人只当你在说笑。叶念不欲辩白,站起身来:“我有安眠药片,给你拿过来。”
春节日益临近,客厅里开始出现打包好的行李。同事见她坐在那里不动,就好心地询问:“叶念,你不收拾东西吗?”
她托着腮,看着《审计》书上的一行行铅字,随口应道:“过两天再走,我不急的。”
收拾东西回家么?她可以回到哪里去?
陆晴知道她的情况,叫她先搬去她家里住,一起过年。可是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也有自己家的亲戚要招呼,她夹在其中不伦不类。
叶念并不是害怕独处的人,一个人关在宿舍里复习注册会计师的考试,效率格外的高,夸张点说刚刚抬头看天还亮着,再一次抬头,天就黑了。
大年三十,叶念窝在床上,看着电脑屏幕上那对男女主角吵吵闹闹、拥抱接吻,最后收拾行李、各奔东西。午夜十二点,外面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烟花,微弱的火光投过窗子映在窗帘上,宁静而执拗。
手机短信铃声一直响个不停,叶念摸到滑进枕头底下的手机,打开短信息。陆晴的,李斯梵的,杜晓杜的,还有同部门的同事,最后一条——叶念的手指顿了一下,是林修。其他的都是词句有些花俏的转发短信,而林修那条只有简单的四个字:新年快乐。
电脑屏幕上,男女主角分别经年,终于相逢。英俊的男主角深情地对女主角说,我从来都不能忘记你,没有人再能像你一样的善良纯净,只有你能给我温暖。女主角感动地流下了眼泪。欢乐的大团圆结局。
叶念把视频关掉,直接删除文件。
这是什么真情告白,简直是收买人命。
一连追了几天的电视剧终于看完,恍然有种无聊感觉。叶念伸手过去,从床头拿过一本封面十分甜美的杂志,那是小安借给她看的。
叶念打开台灯,翻开第一页开始看。她看书的速度与其说是“阅读”,还不如说是扫书,一目十行,一会儿就看掉了大半本。
下一页翻开,是一个经典格林童话改编的故事。
“经典颠覆”,近来看得频率极高。经典不再被追捧,是由于对于现实生活的不满,还是人们的认知度不断提高?
格林童话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巫女把女孩养大,给她取名为莴苣。女孩越来越美丽,除了巫女外就没有见过其他人。巫女在女孩十二岁那年,让她住在一座高塔上,然后在塔下施法变出大片大片的毒荆棘。莴苣姑娘十分寂寞。终于有一天,一位路过的王子听到了莴苣姑娘的歌声,越过片片毒荆棘,找到了那座囚禁美人的高塔。巫女怒不可遏,放逐了莴苣姑娘,而王子摔下高塔,双目就此失明。故事的最后,王子找到心爱的人,失明的眼睛也因为莴苣姑娘的眼泪而恢复。
而这本杂志上的故事却完全颠覆了原作。王子听到的歌声来自邪恶的巫女,见到的美妙身影还是邪恶的巫女。巫女的名声是如此不堪,王子从来都没有想到,深深吸引他的女子其实不是高塔上的莴苣姑娘。直到那一天,他爬上了高塔,看到那个穿着黑色袍子的、有着凌厉而邪恶的灵魂和永不衰老容颜的巫女。
故事很短,不一会儿就看完,叶念翻回目录,看到那个作者的名字。
云尉。
很中性的名字,不过应该是个女孩子罢。文字很干净,也像是出自女孩子之手,可是其中隐约流露出来的黑色基调,和杂志本身甜美的风格有些格格不入。
叶念把杂志放回床头,外面此起彼伏的烟花绽开的声响已经停息。
叶念关掉电脑,把台灯光线调到最暗,躺在被窝里闭上眼。
又是一年过去,新的岁月将在此刻被重新开启。
我不会想歪的
过年一向是充斥着油腻和闹腾。
不过深夜坚守在路口检查过往开车人的酒精度有无超标的交警还是不会因为过年的缘故,就特别网开一面。
林修从头到尾就没有沾一滴酒,不然谁来开车把一家人载回家?
车窗外不断闪过的光彩绚丽的霓虹灯光,在后视镜上折射出层层潋滟的微光,这个城市是个充斥着现代气息和古典韵味的古都。
开上高架的时候,原本一直靠在后座闭目养神的母亲突然开口:“过了年你就是二十七岁了,早点找个女朋友定下来算了。”
高架上灯光不够亮,林修打开近光灯,随口回答:“才二十七岁,还早。”而且长辈算岁数都是用虚岁的。
“早什么早?你在奕新投入了多少年?你爸爸年纪也大了,你不回来接班倒去学什么计算机工程,这种东西有什么用?”林母坐直身子,开始说教。
林修听类似的唠叨已经不知有多少回了,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超过前面的车子,然后沿着高架的匝道绕下去。
“你舅舅刚才还问起你的事,你表弟去年就结婚了,你居然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交。再这样你就给我相亲去,反正我们银行里也有很多女孩子。”
“那不是结婚,是订婚。”林修在后视镜里同父亲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我爸向你求婚的时候,比我现在的年纪还要大,你也没嫌弃。”
母亲是个职业女性,在银行工作,当了几十年的办公室主任,做事雷厉风行,相比之下,父亲是个很安静的人,有些沉默寡言,是个极斯文儒雅的男子。
一个家庭里总有个占主导的人,在林修家里,绝对是母亲掌控着大权。
由于父亲的脾气相当好,纵然母亲性子急躁,家里还是很少会发生争吵。最严重的那次,大概就是林修在高考志愿上填了北方的大学而不是本市的J大,最后还是计算机工程这样的专业。
林母被说得顿住了,隔了一会儿才说:“后天是大年初四,你打个电话给云初,约他们全家出来吃饭。”
林修正要打转向灯超车,闻言把车速放缓了:“没这个必要。”
“我喜欢这个女孩子,要请他们一家吃饭,这有什么不对?”林母得意洋洋,“你不要想歪了。”
林修微笑:“我不会想歪的。”
为了表现出“没有想歪”这个事实,林修是用母亲的手机打的电话,提出邀约的过程中,所用主语始终都是“我妈”,中途被母亲踢了好几下也一概不理会,挂掉电话后才抱怨说:“不要踢了,再踢残废了怎么办?”
林母瞪了他几眼,风风火火地奔厨房做菜。最近有易云初耐心而认真地教导,把菜炒焦把盐当成味精诸如此类的失误频率有所降低。但保守来说,还是上不来台面。
林父翻了几页财经杂志,点了儿子的名:“你出去买外卖吧,要家常菜,不要买那种一看就是店里卖的熟食。”
林修哦了一声,站起身披上外套,拿着车钥匙正要出门,忽听父亲在身后又说了句:“这期的经济周刊上有你们公司的专访,很不错。”
林修脚步一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