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酸了也没能把妈妈的头发梳整齐。最难的是做饭,小凡怎么也搞不清楚那馒头和窝头是怎么由面粉和玉米面变出来的,跑到婶婶大娘家看了半天,回来还是没能把一盆玉米面和到一块。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小强饿得咧着嘴哭。没办法,小凡决定干脆做稀饭。可是水又添得太少了,稀饭煳在了锅里,灶里的柴禾烧到了灶外。小凡手忙脚乱地拿起笤帚扑打,火不但没扑灭反而把笤帚烧着了,没烧完的柴禾也噼噼啪啪地燃起来,小凡的手上烫起了一串火泡。屋里的烟越来越浓,呛得小女孩睁不开眼。小凡一边咳嗽一边哭喊,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可是妈妈坐在屋里一动不动,在浓烟滚滚中手里依旧撕着几条布片。
正在这时候江守业从外面跑回来,他大呼着放下怀里的小孙子,抓起铁锹跑到院子里铲土。一锹锹被水淋过的土结结实实地盖在火上,火终于扑灭了。江守业没来得及喘口气,拉过孙女的小手浸到一盆冷水里。一边“呼呼”地给她吹着气,一边嘴里吭哧吭哧地骂着:“都是你爹这个兔崽子闹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胡作,这么好的老婆孩子,你说他咋还不知足哩?作个啥?非要把啥都毁了呀?唉,万一你们有个好歹,我饶不了他个兔崽子!逮着他,先敲折他的腿……”
小凡听不太懂爷爷的话,只是眼泪汪汪地望着他抖动的白胡子,小声地哀求着:“爷爷,别打折爸爸的腿,他还要带我去看船呢……妈妈病了,爸爸要是再折了腿怎么行……”
江守业打了个嗐声,一把搂过小孙女。
小凡觉出爷爷的身子抖得厉害,嗓子里发出“呜呜”声。小女孩一阵害怕,大声问:“爷爷,你咋啦?咋哭了?你不是说过天塌不下来,男人就不能哭吗?天没有塌呀,爷爷……”
好心的婶子大娘过来帮忙了。看着她们忙里忙外,小凡一言不发地躲在一边。小小的人儿,整天愁眉不展,一双惊惧的大眼睛总是盯着人们的脸色看。有时候,她就翻箱倒柜地找出那些怕被妈妈撕毁而特意藏起来的书,一边在地上、墙上摹仿着画字,一边学着妈妈给趴在炕沿儿上的小强讲故事。只有这时候,小凡才拥有短暂的快乐。有时候,有识字的人来家里,小凡就指着书上的字不厌其烦地问来问去,每学会一个新字,小凡的快乐就增加一分。人们都说:“这娃儿将来有出息哩!月秀,你就看在孩子们的份上好起来吧!小凡,小凡哪,好好疼你妈,可别学你爸没良心……”
小凡有一百个疑问。爸爸怎么了?爸爸不是他们的队长吗?他们不是敬着他爱着他吗?十里八村不是都把他当典型学吗?他是社里、县里的模范,大红奖状贴满了家里的墙呢!妈妈说:爸爸的心里装着整个村子……
3
月秀病倒半个多月后,江一洲终于回家了。面对家中的一片狼藉,他高高的身子矮了下去,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揪住凌乱的头发,任凭一双儿女跑上来一下一下摇着他的胳膊。
原来,事情过后,从县里开会回来的江一洲才得知二桂闹到了家里,他找到她,一巴掌打过去,发誓再不碰她。吴二桂彻底绝望了,这使已经丧失理智的她更加不顾一切。后来江一洲接了一个公社的电话,要他马上赶过去,他顾不上回家看看,也不知如何踏进家门。心里面狂风暴雨,他想借着出去的机会好好想一想,躲一躲。没想到,他前脚走,二桂后脚就到了公社。她披头散发地站在会议室门口,直等到会议结束,直等到公社书记满脸惊疑地站在她的面前。
江一洲像棵遭了雷击的树。
在那个年代,作风问题可是要命的事。除非你不被发现,一旦揭发出来,是要掉几层皮的。何况,有人告你强奸。在人们的观念里,不是刀架在脖子上,是没人敢碰那个词的,这样敢于把自己搭进去的女人还从来没有过。所以,整个公社都轰动了。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三章(10)
一连串的审问让江一洲焦头烂额。一向春风得意的江队长在公社的小黑屋子里一蹲就是十几天。最后还是公社最高领导亲自出马,他压下了吴二桂要递往上级部门的一纸诉状,只说先作内部处理,查清问题后再行发落。关禁闭、写检查、交代问题、接受教育,江一洲不得已,老老实实地坦白了与吴二桂的一段风流韵事。他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不止一次地打自己的耳光:如果那次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不会有第一次,也就不会越陷越深,就不会毁在这个女人身上,就不会毁了那个家……在公社黑漆漆的小屋里,他一夜夜地睁着眼睛直到天亮,他不敢想自己的明天,不敢想那个家……
公社书记亲自找江一洲谈了一次话,那个晚上让江一洲终生难忘。书记说:“江一洲啊,你的工作大家有目共睹,为此,我们一直重视你。因为几乎没人能把革命运动和群众的生活同时搞好,你却在许多地方都能带好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是,正因为你年轻有能力,更不能因为个人作风毁了自己的前程啊!你要知道多少双嫉妒的眼睛瞅着你呀,你垮了,别人的脚会立刻踏到你的身上!这是个最深刻的教训,一辈子也不能忘!毁于自己欲望的人是最可怜的,最不值得的,还有多少大事要干呀!同志啊,在哪跌倒就在哪爬起来吧,千万不能重复错误,重蹈覆辙!”说完,书记握了握江一洲的手,在他悔恨交加的目光里走出了漆黑的小屋。
正是这个当年把江一洲披红戴花送回龙马村的公社书记救了他。公社书记最后对吴二桂事件做出如下结论:吴二桂实属别有用心,想借女色拉拢、腐蚀革命干部。江一洲立场不坚定,作风有问题,在全社作公开检查,给予党纪处分。念其工作一向卓有成绩,保留其原职,以观后效。
龙马村的村民议论纷纷。男人一堆女人一堆地聚在一起,人人都发出这样的疑问: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咱队长这样有觉悟的人也不能迈过这个坎儿?是啥让他迷了心性?队长媳妇那是多好的女人哩,咋也拴不住男人的心?
人们目光复杂地迎来了被公社放回来的队长。江一洲赤红着脸,他再次迈进大队部的时候,心里滚过越来越猛的浪头。他决心洗刷耻辱。
在小凡的记忆里,重新归来的爸爸好像换了个人,里里外外忙着:他学会了洗全家人的衣服,学会了做一日三餐,他甚至天天细心地给病重的妈妈洗脸梳头。他粗笨的手指总是编不好妈妈长长的发辫,就一回回拆了重来,直到小凡满意,点头说行。
江小凡七岁那年,是天崩地裂的一年。那一年,唐山大地震震惊了世界;那一年,中国最重要的几位伟人相继离世。小凡看见村民们都戴上了自制的白花,臂上缠了黑纱。她看见人们站在大礼堂里,对着高挂的主席像默哀,许许多多人在大声地哭泣。她听见老人们说:天上最亮的星辰落哩!世道要变哩!小凡便飞跑回家,没来由地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屋里静静呆坐的陈月秀。
这一年,陈月秀的病情有了些好转。她不再扯自己的头发也不再撕东西,只是整天静静地坐着,望着蓝蓝的天空出神。谁也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
闹地震的日子,人们惶惶不可终日。唐山大地震的阴影笼罩了河北的沿海和农村。在江一洲的带领下,人们纷纷在远离房屋的空地上搭起了简易的防震棚。白天,人们照样劳动,晚上,都睡在防震棚里。常常是几家搭伙住一个棚子,在地上铺着一溜长长的地铺。女人一堆,男人一堆,孩子一堆。一到晚上棚子里就热闹起来,不懂事的孩子们笑闹作一团,他们对新鲜事物永远抱有浓厚的兴趣并且乐此不疲,他们还没学会在意大人们的恐惧不安和愁眉苦脸。最高兴的要算吃晚饭的时候,几家合住的人都把自家做的饭菜带来,在地铺上放一张大饭桌,所有的食物统统放在一起,大家彼此交换着享受各家的饭菜,男人们评论着饭菜的滋味,主妇们则凑在一边切磋技艺、交流感受。只是糟糕的是:那些各种颜色的塑料布和薄木板搭盖成的小棚子在夜晚的大风里不住地摇晃,人们只好把玻璃罩灯放在地上,棚子里的光线因此昏黄暗淡,而灯光又引来了成团的蚊虫,劳累了一天的大人们难得睡个好觉。小凡不愿住进那种棚子,她始终固执地认为那里并不安全。那里根本不像一个家。
月秀也执意不肯离开自己的小屋。她两手抓着炕沿,任谁也拖不走。
“我不走,我不走!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家!你们别想赶走我……”她声嘶力竭地喊。
江一洲停了手,心头滚过一阵疼痛,就再没动过搬出去的念头。只是一到晚上,江一洲便把吃饭的大木桌搬到炕上,让小凡和小强睡在木桌底下,而他自己则一手揽着最小的儿子靠紧了月秀。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三章(11)
一个异常宁静的夜晚,小凡迷迷糊糊地被江一洲摇醒。她一睁眼,看见头顶上的电灯左右不停地摇晃。她一激灵爬起来,钻出被窝。这时小凡听见外面的喊声和脚步声已经响成了一锅粥,一村子的人都在奔跑、呼叫。她马上意识到这就是地震!人们天天说的地震!从门走已经来不及了,小凡明显地感到了地底下传来的震动,仿佛脚下随时会裂出一个大洞把人吞掉。她吓坏了!江一洲情急之下一脚踢碎了半截窗户,他一手一个抓起小凡和小强夹在腋下,蹬上窗台跳出了屋子。小凡感觉是被爸爸扔到了院子中心,她顾不上疼,看见爸爸又箭一般地返回了屋子,接着,他背着妈妈跳了下来。江一洲大概摔得很重,“咚”地一声像砸夯一样跌在窗下。小凡跑过去扶起妈妈,妈妈却抓着爸爸的胳膊使劲喊:“小星,小星还在屋里!”小凡听到了屋里小星的哭嚎。江一洲把母女俩使劲往院中间一推:“快,离开房子远点儿!”他一边喊一边一拐一拐地跑回去,爬上窗台,跨进去了。小凡的嗓子里好像堵了个东西,她用力抓住妈妈的手,望着窗子跺着脚。院墙外面有许多脚步“踏踏”地跑过。
小凡记得小弟弟是裹了厚厚的被子被爸爸从窗子里扔出来的!他的头差一点就碰到了小院砖砌的花牙子上。整个小屋已经开始摇晃,仿佛还有木头断裂的声音!
“爸爸!爸爸!快出来呀!快出来呀!”小凡急得带着哭腔。
“孩子他爸!小凡他爸!快出来呀!房子要塌啦!”
小凡停下了哭喊,惊愣地看着妈妈。妈妈终于说话啦!她终于和爸爸说话啦!她认得爸爸啦!
江一洲跳出窗子的一刻,一个屋角“哗啦啦”地轰塌了下去。他抱起小强和小星,月秀拉着小凡,一起往村后的空地上疯跑。那里早已聚集了全村的乡亲。
那个夜晚的天空是亮的,红红黄黄的一片,好像被谁用最浓的颜料胡乱地涂在天上,又好像远处正有一场巨大的火灾,那种可怕的红黄的颜色正是灾难的颜色,灼烫着人们的眼睛和心脏。
“队长,队长!你快来看,那边盐池子里的地都裂开啦!冒红水哩!”人们哄喊着。小凡也顺着人们手指的方向望去,六号盐滩的盐池里正有一条裂缝在增大,并且一刻不停地往外冒着红黄的浆液,红红黄黄的岩浆“咕嘟嘟”地冒着热气,像是四处蔓延的流动的火!小凡分明听得见那大火“嘶嘶”的尖叫!多么可怕,那地面的裂缝在迅速地增大……全村的人都吓坏了,仿佛那越裂越大的地面是巨兽的血盆大口,要把整个村子都吞到那红黄的沸腾的浆液里去……老的小的一片哭声。
江一洲放下手里的两个儿子,镇定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地形,然后,他挥动了几下手臂:“大伙儿都别慌!扶住老的,抱紧小的,跟上我,沿着村东头的小路,向村前的高地跑!在那棵大榆树底下集合!记住,一定要避开房子和高墙!”
呼啦啦,全村的乡亲跟紧了队长。
那棵百年的老树,撑着巨大的伞,护住了全村几百惊慌的丁口。江一洲又带人搬来了几条小舢舨,他说预防地震引起海啸。海啸曾经卷走了几个村子,不可不防啊!人们眼泪汪汪地站在大榆树下,望着村里的屋舍在巨大的震动中坍塌。他们想放声大哭,可是看看站在高处喊哑了嗓子的队长,他们忍住了,他们不想在队长千斤重的心头再压石头。直到天色发白,直到大地不再震动,江一洲又叫上青壮劳力去抢修村人的房屋了。
江小凡摸摸那棵老榆树,这一夜她就靠紧了它站着。她感到了安全,她甚至趴在它的树身上小睡了一会儿。她知道人们都叫它“龙头榆”,要七八个人才能合抱过来呢,也不知它长了二百年还是三百年。从远处看,它繁密宽大的枝叶向四下和空中伸展,那形状真的像一只向天空升腾的龙头。几里以外都能看清它的样子呢。它是龙马村的象征。早先,每逢闹海潮,人们就跑了来,聚在它高高的躯干周围,凶猛的海潮总是漫到这块高地下面就向四周慢慢退去。这里保全了龙马村几代人的性命。老人们说它有灵气,是棵神树,是龙马村人的主心骨。“龙头榆”也是这附近海滨的一支特殊的“航标”,几代人在漂泊的船上远远望见它时,都要忍不住喊一嗓子:“到家啦!”村人没有不爱这棵龙头榆的。那一夜小凡不断地想,爸爸也应该是一棵“龙头榆”哩!
地震风波之后,龙马村一些最破旧的土坯房完全倒了,其他房屋各有损伤,却没有伤及一个村民。人们在江一洲的带领下,马上开始重建家园。村前水渠边的空场上一队队和泥脱坯的男人抡着铁锨三齿往黏土里拌着麦秸,女人们赤着脚运送脱坯的模子。男人们的光膀子上热汗淋漓。而陈月秀也在这场灾难中奇迹般地恢复了神志。她又开始跟在丈夫身后手脚不歇地忙村人的事情,又是没有一点火性地伺候男人和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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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四章(1)
1
少年的江小凡一头扎进书堆里。她像一个饥饿难耐的孩子,近乎贪婪地寻觅着一切可以寻到的书本。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是书给了她特殊的安慰,仿佛一双看不见的手引她走入了一条四季都开满鲜花的小路。她走了进去,便不再回头。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唯一属于她的世界。
假日里,为了给妈妈的锅里添点荤腥,小凡呼朋引伴地提了鱼竿、扛了端网到小河沟里抓鱼,有时她们还会嘻嘻哈哈地跑到几里外的河口,爬到队里出海归来的船上,偷几条海水煮鱼解解馋,缠着船老大讲几个海神娘娘的故事。到了晚上,小凡就提上一只亮晶晶的玻璃罩灯,跟着大一点的孩子去河滩捉小蟹。收获最多的时候是那些没有月亮的闷热的夜晚,潮水退下去了,露出大片潮湿的河床,踩上去软乎乎的,都是湿泥。泥床上遍布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小洞,比天上的星星还多。那些几乎连成线、织成网的密密的小爪印,说明成千上万的小蟹肯定不会让孩子们空手而回。把玻璃罩灯放在蟹子藏身的密密麻麻的洞外,那些本来四处横行、口吐白沫的小蟹子见了灯光就争先恐后地爬过来,围在罩灯四周一动不动了,乖得像个不经事的小孩,被一双双小手捧进鱼桶。这时候它们才恍然大悟,惊慌失措地动用全身的力气往外爬,你踩我,我挤你,嘴里的白沫越吐越多,往往爬了一半就掉了下去,光滑的桶壁让它们无计可施,乱成一锅粥也只能呆在桶底。如果是白天捉小蟹,可就费劲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