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了一半就掉了下去,光滑的桶壁让它们无计可施,乱成一锅粥也只能呆在桶底。如果是白天捉小蟹,可就费劲多了,要把手伸进蟹子挖好的圆圆的小小的泥洞,有时泥洞很深,没了整条胳膊,当手指尖触到洞底蟹子硬硬的身体,还必须学会避开它那两只能把手夹出血的大“钳子”,展开手掌,牢牢地把蟹子捏成一团,迅速地从泥洞里抽出手来。
有时候,小凡在河沟里滚得一身泥,她就跳到河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个澡,然后在水里泡一泡,让温暖的河水托着小身子,一下一下轻轻晃着,闭着眼,像做梦一样。再回头看看自己网兜里的鱼虾,小凡会高兴地笑出声来。她知道自己是有用的人啦,她天天听得见自己的血在小血管里“哗哗”地流淌。
“妈妈好啦,会笑啦!我小弟弟会说话啦!”小凡逢人就想说,她甚至对着白云说,对着小河说,对着海上往来的大船说,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快乐……快乐真是个好东西呀,它老让人觉得心里满满的,活着像飞一样,好像没有不可以实现的愿望……
世上有没有永远的快乐呢?少年的小凡常常望着天空想。她不知道现实会像一阵平地而起的龙卷风,卷走那些蓬蒿一样的梦。
那一年江小凡上三年级了,那时候人口不多的龙马村只有两位小学教师。所有的孩子都不得不上着那种形式特殊的“复式班”——两个以上的年级坐在一个教室里,由一位老师给他们轮流上课。小凡他们和五年级在一起。两个年级是按南北分开的,他们每一排的同学共用一张砖块和木板搭起来的简易课桌。虽然条件那么艰苦,孩子们还是乐于坐在这间黄泥草顶的大教室里,寻找他们需要的知识和快乐。是的,那件事情发生之前,小凡所有关于学校的记忆都是快乐的、彩色的。孩子们的游戏很多:女孩子要么翘着羊角辫在平地上画出的各种格子里跳来跳去;要么“打沙包”,打中了对方便跳着脚欢呼雀跃;或者把小石头、小骨头打磨出的“拾子”抛来接去,在灵巧的手里变出各种花样……有一回,小凡看了一部叫《 神秘的大佛 》的电影,那一阵子她跟着男孩子们抬腿踢脚地“练功夫”,希望自己长大了也能当个飞檐走壁的大侠。可是,每一回做梦,小凡总是在该飞的时候飞不起来,该跑的时候跑不出去。
教小凡的是个姓曾的男老师,二十几岁年纪,读过初中,这在当时的龙马村人眼里已经大有学问了。曾老师以治学严厉而出名。常常有不听话的男生被抓着头发,撞得教室的墙皮“哗哗”掉土;而那些又丑又笨的女生则被教鞭打得握不住笔。小凡没有挨过打,她一直是班上最出色的学生。而且,曾老师总是有事没事爱往她家跑,除了和江队长闲聊,就目光盯紧了做功课的小凡。他一边夸奖小凡聪明,一边总是要伸手摸摸小凡的头发,摸摸小凡的后背,显出很亲热的样子。小凡不知怎么打心眼儿里厌恶他,使劲地拧着脖子或是一巴掌把他的手打掉。江一洲不止一次地训斥小凡不懂礼貌。后来小凡想明白了,她是厌恶他的那双小眼睛:阴阴的,总有什么邪气的东西藏在里面,闪闪烁烁。有几次,小凡听见曾老师像是喃喃自语:“真是个小美人坯子,等长大了肯定不得了……”
小凡上三年级的这年冬天,天气出奇地冷,外面的大雪常常下得推不开门。学生们只好提着棉鞋,穿着父母的大胶鞋踩着没膝的积雪一步一个深坑地去上学。许多游戏都不能再继续了,谁也不愿再到外面让风把自己吹成个冰疙瘩。偶尔有一两个捣乱的学生被曾老师罚到教室外面站着,冻上半天,就再不敢兴风作浪。这种时候,挨着火炉的地方简直成了孩子们心中的天堂。但是,除了几个曾老师最宠的学生,别人再眼热也没有份。小凡因为个子高和成绩好,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靠着火炉很近。她每天都把冻得发麻的手贴在火炉壁上暖一暖,然后就能把作业“刷刷”地写得飞快。聪明的小凡常常在完成自己的功课后,支起耳朵听五年级的课,她觉得既新鲜又有趣。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四章(2)
但是渐渐地小凡发现了问题。
每天下午两个年级都忙着做作业上自习的时候,姓曾的老师就开始往自己的办公室里叫学生。他说这叫“个别辅导”。观察很久的小凡发现:被叫去的都是五年级的女生,而且都是长得漂亮平时也受宠的女孩。她们是单个进去的,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她们无一例外地涨红着脸,红得像秋天的酸石榴。小凡有了这个发现之后,心就莫名其妙地狂跳不止,夜里总做些稀奇古怪的梦,醒了就是一身的冷汗。
后来,小凡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一天下午,当一个女生照例走进和教室只有一门之隔的办公室去接受曾老师个别辅导的时候,小凡装作找东西蹲到了办公室门口—— 这里几乎挨着她的座位。谁也不会想到,办公室的门上已被小凡做了手脚,有一个不易觉察的小孔足以窥见屋里的一切。终于,小凡看到了:屋里炉火熊熊,映着靠在一起的两个人,他们挨得那么近,头碰着头,脸贴着脸。天!姓曾的老师抱住了那女生小小的身子!然后,他竟手脚熟练地解开了女孩的衣服!他还在解自己的裤子,手里握着一个丑陋不堪的东西……小凡的头“嗡”地一声轰响,一股血涌到了脸上,她一下子坐在地上。严冬的泥地让小凡冷得牙齿打颤。她再也不敢看下去了!小凡闭上一双充满雾气的黑眼睛,拼命地咬住了嘴唇……
小凡趴在课桌上,谁也不理。直到那个女生通红着脸蹭出来,直到姓曾的老师若无其事、一脸严肃威仪地踱出来,直到放学的铃声响过,小凡也没抬起头来。没有人看见她的眼泪把那个用木板搭成的课桌打湿了一大片。对眼前的事,十岁的小女孩似乎明白又很模糊,她只感到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第二天,当姓曾的老师给三年级上课,江小凡一反常态显得心不在焉。她一会儿翻两页书,一会儿拿起小刀削几下本来已经削好的铅笔,两条黑黑的眉毛皱成了一条线。男教师几次用眼睛示意她,她都装作没看见。于是江小凡不断地被叫起来回答问题,她都答得准确无误。但小凡的眼光是古怪的,嘴角不经意地显露出嘲讽,让人捉摸不透。曾老师的脸色已经开始阴冷,他抓不到小凡回答中的把柄,更加恼怒,便瞅准机会在她再次准备削铅笔的时候突然大喝一声:“江小凡,起立!”
小凡“腾”地一下站起来,手里仍然拿着小刀和铅笔。这是曾老师不允许的,没有学生敢这样做。
“江小凡,”他一字一顿地喊,“我规定上课时间不准削铅笔,你敢违反纪律?把铅笔放下!”
“放就放!”盯着曾老师那张长满小疙瘩的脸,他那一本正经的神态让小凡觉得越发愤怒,她感觉胸口里那种鼓鼓的东西马上就要爆炸了。“啪”地一声,江小凡把铅笔摔在桌上,刚削好的铅笔一折两段。
“装什么正经,就会骗学生!”江小凡冲口而出。
“你,江小凡,你说什么?你敢顶撞老师?”曾老师脸色发青,快步走到小凡的桌前,他喷出的唾沫星子溅到小凡脸上。小凡抻起袖子狠狠地往脸上一抹,脖子一拧别过脸去。
“真是无法无天啦,我,我今天不治治你,你尾巴还不翘到天上?江小凡,你给我出去,罚站一天!什么时候认识了错误,什么时候才准进来!”姓曾的老师几乎是在咆哮。
多厉害的处罚呀,在寒风里罚过站的男生都伸了伸舌头,只有他们真切地感受过寒风刺骨、双脚冻得失去知觉的滋味,直到现在,只要稍一暖和,那脚上的冻疮还会又痛又痒,难受得要死。大家都大气不敢出地看着小凡。
小凡的眼里涌上了泪花,她一咬牙:“出去就出去!臭流氓!”
江小凡大骂了一声,冲出了教室。骂声让一屋子的学生都吓得张大了嘴巴,姓曾的老师也惊得忘了放下指着门口的手。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外面又纷纷扬扬地下着大雪。学校原本坐落在村西头一块孤零零的空地上,据说是从前的一座老庙改成的,四周都是一片大大小小的水坑,再远处就是大片白花花的盐田和一望无际的荒地。平时,学校就像一个孤岛和小村遥遥相对。那一天,鹅毛大雪下得铺天盖地,站在雪地里睁不开眼睛。茫茫的海边大平原到处都是一片白色,那场大雪仿佛总也下不完。小凡看了看远处,决定拒绝接受处罚。她把棉鞋紧了紧——大胶鞋放在教室的座位旁,来不及带出来。
小凡开始逃跑。她双脚艰难地从雪地上踏过。顾不上大雪没膝,顾不上脚下随时都会有让人陷进去的水坑,她只想逃。可是没走出多远,小凡就听到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一回头,小凡发现男教师从后面追了上来,她的心一阵猛跳。她咬咬牙开始费力地向前奔跑。雪地上留下两串慌张孤单的小脚印。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四章(3)
漫天飞舞的大雪中,悲愤的江小凡,一个十岁的女孩子泪流满面。她逃避灾难的双脚能把幼小的灵魂带到哪里?小凡跑得步履艰难,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自己背后呻唤:“娃儿,你要往哪里去?冰天雪地呀,哪里有你要的东西?哪里能藏住你……”小凡一次次地跌倒在没膝的雪里。
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小凡没命地跑进村子,绕来绕去地钻进了一条条小胡同。身后的脚步声终于听不到了,小凡停下来换了口气。
满腹狐疑、心惊肉跳的男教师找遍了村子。最后他在阴森森的礼堂里发现了坐在高台子上的小女孩。他跺了跺脚上的雪,一步步地逼过去。
十岁的江小凡一动不动。她太累了,她知道自己无处可逃。
男教师蹲在了小凡旁边,小凡厌恶地扭过头去。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
“江小凡,你在课堂上胡说什么?你知道后果吗?你辱骂老师,违反纪律,我有权开除你,让你永远不能上学!”男教师凶巴巴地说,目光锥子一样刺着小凡的脸。
“你敢?哼,我什么都看见了!你跟那些女学生……我要去告诉老校长!告诉我爸!”天真的孩子义愤填膺。
男教师愣了一下,吸了一口凉气。他庆幸自己追了出来。
“江小凡!”他恶狠狠地扭住了女孩子的胳膊,“你胡说什么?这件事你要敢说出去,我就拧断你的脖子!哼,你一个小毛丫头知道什么?那事儿是女学生们自愿的,她们乐得跟我玩玩儿,有的想还想不上呢,你一个小毛丫头知道什么!再说,你就是真告了我,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校长就是好东西么?你爸江一洲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有作风问题!所以,小丫头,你识相点,最好乖乖地呆着,什么也不要说!”
小凡扭动着身子挣着几乎被捏断的胳膊,眼里要喷出火。
男教师松了松手,不知为什么语气突然温和下来:“江小凡,听我的,别干傻事!我也不想为难你,你只要听话,只要不跟别人说这事儿,我以后一定好好教你,什么奖励都给你!什么三好学生、先进班干部、优秀少先队员……这可是别人做梦都想要的!不然,事情要是从你嘴里传出去,我没事儿,那些女生可就惨啦,她们会恨你一辈子的!”
“恨我?你胡说!她们应该恨你,恨死你!”小凡跺着脚。
“小丫头,这个你就不懂啦!你们女孩子的名声可比命都贵重!你要是不能给她们守住这个秘密,她们就没脸做人啦!人人都会笑话她们,往她们脸上吐唾沫,她们的爹娘也会打她们,打得她们见不得人!她们长大了都没人要!你说,她们还不恨你?是你,要让她们见不得人的!”
小凡的头使劲地摇着,她听不懂他的话,也不相信会是这样。
“你不用摇头,江小凡,要是你真的说出这事儿,我就对人讲:是队长的女儿带头让我搞!”
“放你娘的屁!”小凡气得涨红了脸,眼泪围着眼圈直打转。
“别这样,小凡!你不知道你有多漂亮!那些女生比你,泥巴都不如!其实,我最喜欢的是你,要不是你爸当队长……”
小凡再也不能听下去了,那男人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脸在她眼前晃动,让她想起电影里的怪兽。小凡捂着耳朵夺路而逃。男教师咬牙切齿的话紧追在她身后:“别忘了我的话!小丫头,你给我当心点……”
十岁的小女孩又在大雪里狂奔。没人看见她孤单的身影。没人看见她满脸的眼泪。
十岁的小凡内心充满了恐惧。她想着男教师阴阳不定的话,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觉得心里黑漆漆的。她爬不出来。
小凡病了几天之后又被妈妈送回了学校。她望着妈妈的背影,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把事情说出来。她只有独自背上这个秘密。背上一个黑暗的开始。
重新回到学校的江小凡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欢迎。她被小伙伴们包围着,包括那些一度受宠的女生,他们眼光里满是惊讶和钦佩。小凡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她想:她们真的会恨我吗?
就这样,小凡别别扭扭、提心吊胆地读完了三年级。有几次,她的衣服被撕破了;还有几次,她脸上挂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甚至有几次,她被逼到了一个黑暗的角落,她抗拒着,一次次咬烂那肮脏的手。但男教师还是抱住了她,他把身上的脏东西蹭在了小凡的衣服上。小凡忍着恶心,跑到水塘边,抓几把乌黑的淤泥抹在衣服上。她对妈妈撒谎说,那是和男孩子打架打的。望着妈妈责备的眼光,小凡的眼泪偷偷地淌。她在心里呼喊着:妈妈,我要死了!这样逃来逃去,我真的要死了!谁能帮帮我,救救我?
多年以后,当江小凡向苏致远讲起这段经历,她止不住轻轻颤栗:十岁的女孩子突然间就长大了,没人知道她独自承受着什么,躺在黑夜里默默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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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四章(4)
“致远,”小凡问道,“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孤独吗?”
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小凡要升四年级了,她暗暗地喘出一口气。可是她忽然听说姓曾的老师向老校长打了报告:强烈要求继续留教四年级。小凡不吃不喝,独自跑到几里外的海滩上想了一天。海风吹过岸上稀疏的林子,吹过低矮的黄菜和野蒿,小凡站在一片松软的泥滩上望着远处浑浊无边的海水,心里也像涌满了浑浊无边的海水……潮来了,像从天边滚过来一串闷雷,小凡踩在海滩上的脚印很快被潮水冲没了,黄浊的浪迅急地扑到了小凡脚下。小凡的裤子被打湿了,她像是刚从梦中惊醒,转身跑向后面的海防堤。她刚爬到岸上,几尺高的浊浪就拍了过来……
就在那天夜里,龙马村大礼堂的墙壁上到处都用红粉笔赫然写满了特殊的标语:
曾老师,大流氓!曾老师,披着人皮的狼!快把你们的女孩领回家吧!别再让她们流血啦!
第二天早晨到礼堂集合上工的龙马村人越聚越多。阴沉沉的天气里,那些鲜红的、飞动的文字使人们异常震惊。就连不常出门的小脚老太太都挤了来。几个还没上学的孩子一边看,一边对身旁的大人们说:“这是火苗子!一个姐姐点的火苗子!”
队长江一洲在那些红字前站了半天。他仔细地辨别着那些熟悉的字体。这个孩子是从来不乱写的!后来,他对一个社员说:“擦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