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处落下泪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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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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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把那三个娃儿给娘喊来,娘有话……”江老太冰一样凉的手放开儿子。
  江守业迟疑了一下:“娘,娃儿们还小……”
  “去,把他们都带来!”江老太闭了闭眼。
  三个孩子心惊胆战地被圈到江老太跟前,低垂着头,谁也不敢看一眼这个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奶奶。外面的大人们悄悄告诉他们:不能看死人的眼,不然魂儿会被勾走的!
  “一洲,二河,小三儿,都给我抬起头!看着我!”江老太命令着,孩子们往后缩了缩。
  “看着我!”江老太厉声说。
  孩子们慌乱地抬起脸。
  “你们可要记住奶奶,记住奶奶的话!”江老太一字一字咬得清楚,“你们从小是奶奶带大的,我养你们就是要得你们的济!记住:以后的每个清明、忌日你们都要来给奶奶烧纸钱,烧得越多奶奶越高兴!还有,”江老太往前探了探,“要记住:你们是江家的骨血,一洲、小二,你们是咱江家传宗接代的人,可要活得有咱江家的骨气!那个傻子她是外人,你们不要喊她娘,我活着不许喊,我死了也不许喊!不然,你们也会随她变成傻子、疯子,丢咱江家人的脸!要是那样,奶奶会变成恶鬼来找你们……”
  孩子们一个个打着冷战。
  “答应我,快答应我……不然,奶奶闭不上眼……”江老太说着开始大喘,嗓子里像有个风箱在响。
  “快答应啊!”江守业急得一个孩子打了一个耳光。
  “记住了,俺们记住了,奶奶……”三个孩子哭叫着说。
  “一洲、小二,你们都是江家的骨血,是江家的男人……记住,做男人……做男人好,女人有啥用,奶奶下辈子不做女人……业儿,给我请和尚念经,念转世的经,告诉他们把我下辈子托生个男人……”江老太的声音游丝一样断了,眼白迅速地翻上去。
  “娘,娘,你走好啊……”江守业连喊几声。
  江老太笔直地倒下去,闭了眼,敛了气。
  这一回江老太彻底死了,再无一丝声息。可是经她这样一闹,大家都战战兢兢,连平时嚷叫着不信神鬼的人都在心里装着一面小鼓。到了晚上,近门的兄弟侄孙没有一个人敢进灵棚为江老太守灵,就连江守业也不敢在闪烁不定的灯影里久坐。那一夜,只有傻媳妇明霞一动不动地跪在江老太的棺木前。
  明霞是被人从大洼里拉回来的。当她走近江家小院的时候,一些人正在搭灵棚,他们把明霞编的几领苇席铺盖在木头绑成的架子上。明霞愣愣地望着大门上贴着的白纸,听见屋里一片呜呜哇哇的哭声。她的头上挂满了草屑,脚上的鞋子跑丢了一只。她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找她的人怕吓了她只说:“快回吧,晚一点,业叔说要打死你!”
  一个堂嫂拖长着哭腔迎出来,把个粗白布缝的褟头戴在明霞头上,又给她腰上拴了麻绳,扯扯她的袖子:“哭吧,妹子,老太太没了……”堂嫂在“没”字上加重了语气。
  明霞的大眼睛扑闪了几下,好像要问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堂嫂急得拧一下明霞的手背:“哭吧,傻妹子,老太太死了!你得哭!能哭才是好媳妇,不然,人家笑话哩,看他叔打你……”
  堂嫂的话音未落,江守业已经一阵风一样刮过来,一把扯住了明霞的头发就往屋里拖,嘴里一边骂着:“不知孝道的扔货!娘走了你还死在外面不回来,我养你还不如养一条狗!”
  “咕咚”一声,江守业一脚把明霞踹倒在灵床前。
  “哭,快哭!大声哭!死傻子,不哭我打死你!娘跟前正好少个人伺候……”江守业歇斯底里地大叫。
  明霞抬起头,看看头戴着孝帽子、红肿着眼的江守业,又转头望望穿了一身蓝绸寿衣躺在灵床上的江老太,嘴撇了几撇,还是没有哭出来。
  江守业的拳脚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明霞双手抱头在地上翻滚,惨叫了几声,却依然没有哭……金爷看不过,往江守业面前一挡:“大侄子,住手!你看有谁家在灵前胡闹的?这是对亡人的不敬!这会加重人在世上的罪过,影响亡人超生……你要真是孝顺,一边跪着自己哭去!你娘活着的时候侄媳妇伺候得周全,这谁都知道,这比人死了哭几声不强?”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七章(3)
长眉长眼的金爷比江守业大不了几岁,但是因为在村里的辈分高而且年轻时在城里当过差,见识比一般人多,所以村里的大事小事大家都找他管,他说的话自然有分量。
  江守业放下了拳头,嘴上却一时不肯服软,冲着明霞吼一句:“好好跪着,不许起来!娘不埋,你就不许起来……”
  江守业按照江老太的嘱咐为娘出了大殡:请了鼓乐班子吹了两天“戏子”;又请了和尚念了经做了法事;出殡的时候还蒸了几锅白面馍,让送殡的女孝子们每人怀里揣上几个,等到落棺填土的时候,吆喝着女人们把怀里的白面馍掰开了扔进墓穴 —— 据说,这样做,亡人在那边就能吃喝不愁。可是江守业不知道,女人们扔进墓穴的只是一小半馒头,大部分被她们偷偷地藏在衣服里带回了家。这样好的吃食,过年又能见上几个?女人们暗地里说:这些白面大馍还不是傻媳妇明霞一领一领苇席编出来、一挂一挂渔网织出来的?江守业是孝顺了,苦的可是女人!村里的老人可不那么想,他们见到江守业就赞叹不已:“守业,你可是大孝子!这样排场的丧事难得一见,你的孝心了得哩!你娘有福气,没白活!等俺们走的时候,儿孙能赶上你个零头,就是俺们上辈子修的福……”听着这样的话,江守业的胸脯挺了又挺,脚下的步子虎虎生风。娘一辈子教他的就是要在人前有脸面,活得有个男人样。
  可是回到家,五尺高的汉子又开始发愁:为娘办丧事花光了娘藏下的所有积蓄不说,还欠了一箩筐债。米缸里空了,粮食口袋瘪了,屋檐下挂的成串的咸鱼也被帮忙办事的人就酒吃了,三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爹,饿得眼睛发绿。江守业想不出办法。他挣的那点工钱是有数的,每次领回来都原封不动地交给老太太,自己手里没留过一分。那段日子又是盐池结晶的关键时期,江守业必须一天天为滩主守在盐田里,饥一顿饱一顿地吃些人家送去的糠菜团子,根本顾不上三个孩子。
  明霞依然扎在大洼里,不过,这时候她忘了往自己的嘴里搜罗食物,而是随时带着两个大布袋子,见到可吃的东西就扑过去。野菜、草蘑和沙枣成了她主要的采摘目标。另外,她特别留心着一些小动物的踪迹。看见了成群的野鸭在苇荡里飞进飞出,她会慢慢地跟上,直到摸清它们常宿的地方,这样,隔几天她就能捡回几只野鸭蛋,揣在怀里焐得热乎乎的,拿出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放到家里的大锅上煮了,三个孩子面前一人放两只,只要还有剩余的就统统塞到大儿子一洲手里。她不说话,只拿眼睛看着他们。直看到三个孩子把鸭蛋吃得一口不剩,她才悄无声息地离开。有的时候,她捉了成串的蚂蚱提回来,放在火里烧熟了给孩子们。有时候,她会捉几只青蛙、一只小兔,统统裹上泥巴放在灶膛里烤。火候一到,她顾不得热,把烧黑的泥壳掰开来,香味飘了一屋子,三个孩子“咕咕”地咽着口水。明霞把烧熟的肉一块块分给孩子,分得一丝不剩。江守业晚上回到家的时候,三个孩子常常都睡了,他看着他们黑黑的嘴角,总是忍不住喝一声:“傻子,你又给他们吃啥啦?可别吃得像你一样……”
  江老太死后的第二个月,滩主找到江守业,跟他商量让他到大清河开的新滩地去,说是那里急需有经验的老埝头,那里的卤水总调弄不好,盐结得太薄,而江守业一手“制卤”、“导卤”的绝活无人比得。滩主的几句好话让江守业觉得面上有光,想也没想就把差事答应下来。临走,滩主让江守业背回家一袋发了霉的陈仓老米,扔下几条咸鱼。明霞还在洼里。江守业拍拍小一洲的头:“洲儿,你是大哥,爹不在家你要照看好两个弟弟妹妹,不能有闪失!不然,爹饶不了你!”小一洲仰脸看着爹的大胡子,吸了吸鼻涕。江守业离家出门的时候竟忘了自己的大儿子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他还需要别人的照顾呢!
  明霞回到家的时候,三个孩子正抱在一起哭成一团。五岁的二河一声声地嚷:“爹走了,咱可咋办?剩下娘咱又不能叫她娘,奶奶说她是傻子……”
  一洲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明霞,照着弟弟的头顶拍了一下:“闭嘴!爹说还有哥呢!”
  明霞的头一低,背过身去……
  给孩子们做好晚饭,明霞胡乱喝了几口灰菜粥,把窗台上的小油灯拨了拨,从枕头底下摸出了几支竹梭子,又翻找出江老太置办下的几斤上过桐油的渔线,把其中的一股线架在小纺车上支好,然后“啪啦啪啦”地上梭子。从那天开始,明霞又一夜夜地织起了渔网,在“噼噼啪啪”的织网声里三个孩子沉沉地睡去了。
  江守业离家的十几天后,眼见得一袋陈米就要吃完了,明霞抱了几张新编好的苇席和几副渔网去找金爷。明霞低着头,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金爷的炕上。金爷怔了怔,敲了敲手里的烟袋,又细细地查看了一番渔网的网环和苇席的疏密,这才慢悠悠地开口:“侄媳妇,想让我帮你卖了这些?家里没米了吧?”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七章(4)
明霞点点头,眼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儿。
  “东西是好东西,可是侄媳妇,咱把丑话放在前头,现在行情不好,我怕卖不了你婆婆卖的那样的好价钱。要是你觉得不合算,就把东西拿回去,省得别人说我糊弄一个不知事的……啊!”金爷省去了“傻子”两个字,他觉得能做得这样一手好活的人不可能实傻。平常看江家人对这个媳妇,他觉得是有些过分了。
  明霞慌慌地摇着手,脸上是一副要哭的表情。
  金爷咳一声:“好吧,看在你是个可怜人,叔帮你一回。你先从俺家背点粮食回去,过两天,等河口赶完大集,叔自会把卖得的钱给你送去。”
  明霞从金爷家出来,脸上挂着少有的笑意。
  过了几天,金爷在一个晚上提着一袋粮食来到江家。昏黄的油灯底下,三个孩子已经挤成一团睡了。明霞把织了一半的渔网往炕里面推了推,用一块青砖压好最上面的网环儿,示意金爷坐下。金爷的长眉长眼带着些笑,看了明霞一会儿,才说:“侄媳妇,你的手真巧,你织的网又密又匀又结实,我一拿到鱼市上就卖了,还有个船主跟到我家里,非要多订几副网,我刚陪他喝完酒打发他走了。你就织吧,缺啥跟叔说一声,我给你办。你这手艺能养活家哩!”
  见明霞不语,金爷指指那袋粮食:“侄媳妇,这粮食是我用卖网的钱给你买回来的,我估摸着,我给了你钱你也不会花,不知上哪儿使,说不定还会给卖东西的糊弄,索性放在叔这儿,我给你买米买面,应时应节地送来,你看可好?”
  明霞嘴角动一动,点一点头。
  金爷又从怀里摸出两张裹了糙纸的大饼,拉过明霞的手:“侄媳妇,叔知道你只顾着填满那三张小嘴,顾不上自己,把这葱花大饼吃了吧,我让你婶烙的,还热哩……”
  明霞捧着那饼,依然一句话没说,可是金爷看见两颗泪珠落在饼上。
  金爷叹一口气:“唉,可怜的人……”抬脚走了出去。
  有了金爷的照顾,明霞领着三个孩子日子还算过得去。只是孩子们依然拿那种疏远的眼光看她,不叫一声娘。一天,一场风暴潮来了,飓风裹着大雨下得昏天黑地,大白天的屋里对面看不见是谁。明霞点了油灯,三个孩子缩在炕角,听着外面大风的嘶叫,谁也不敢出声。突然,“轰隆”一声响,像有什么倒了,一阵更猛烈的风吹得小屋的顶子簌簌直抖。明霞抓了块油布顶在头上,跑到屋外一看,院墙倒了!院里的一棵小枣树被连根拔了!三间小土房摇摇欲坠……那一夜,三个孩子是躲在明霞怀里睡着的,小身子抖着,还说梦话。明霞整个胸膛都热辣辣的,一动不敢动地搂抱着他们,生怕孩子们突然醒了,再不让她碰一下。整整一个晚上,听着外面的风雨,明霞笑一阵哭一阵,没合一下眼。
  第二天一早,风雨停了,天蓝得像洗过。明霞挽了裤腿儿,在村前的水渠边找了块空地,用铁锹翻起湿黑的黏土,半晌就挖了一大片。她又跑到自家草垛前抱来了麦草,掺到黑黏土里,然后动手和泥。她要自己脱坯垒院墙。明霞正干得满头大汗,听到一阵喧哗由远而近,抬头一看,金爷领着一群汉子来了,扛着三齿拎着铁锹搬着模子,盐汉子们黑红色的脸膛在阳光下闪着光。
  金爷一声喊:“有咱龙马村的爷们儿在,哪有让女人盖房脱坯的理儿?传出去,让外村人笑话!来,干起来……”
  大家“呼啦”一声上了阵,铁锹挥动,三齿飞舞,一会儿工夫泥就和好了。金爷带头脱光了膀子,摆开了土坯模子。几个人轮流用筐抬泥,有人用铁叉准确无误地把泥扣在模子里,金爷用拳将泥向四角填实,再用一对虎口在泥面上交互抹过,一块土坯成了,模子使劲向上一提,就势摔到两寸远的地方,再脱下一个……明霞站在一边看得呆了,满手的黑黏土也忘了洗……
  院墙垒起来的那天,金爷让明霞打了酒招待帮忙的乡邻。大家心里都可怜这个痴傻女人,不想过多麻烦,喝了几杯就散了。明霞给孩子们铺床睡觉,金爷一个人在院里一寸一寸地检查墙坯。
  看看娃们都睡了,明霞把没织完的渔网搬出来,“噼噼啪啪”的织网声又密又脆。
  “侄媳妇,又忙哩……”
  明霞一抬头,金爷提着个酒葫芦站在炕边。
  明霞忙站起,推推炕边的渔网示意金爷坐。
  “侄媳妇,叔知道你活得不容易……”金爷喝一口酒说一句。
  明霞看看炕上并排躺着的三个孩子,眼里泪光一闪。
  金爷走过来,捉了明霞的手。细细地摩挲着。像锉刀一样的手掌让这个男人皱紧了眉头。金爷叹一声:“可怜的人……”
  明霞没有动。
  金爷的手往明霞身上摸:“让我疼疼你,好吗?”金爷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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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七章(5)
明霞往后闪一下。金爷摸到的是明霞腰上缠裹的麻绳。
  炕上一阵响动,明霞回头,小一洲坐在灯影里,眼光灼灼地望着他们。
  明霞“啊”了一声,一头跑出去。
  金爷愣愣地看着这个七岁的孩子,叹一口气,说:“你娘不易,孩儿啊,懂点事吧……”说完,金爷踏踏地走了。
  明霞闩了院门,手扶着门板站在那里发呆。
  “你还不回屋吗?”黑暗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明霞一跳,她一回头,小一洲站在身边,一双酷似她的大眼睛灼灼地盯着她。
  “奶奶死的时候说了,不让俺们叫你娘,她说,俺们不能像你一样傻,傻子会丢江家的人……”孩子脆生生地说完,转身跑回了屋里。
  明霞打了一个冷战,一下子坐在地上。
  明霞慢慢捂住了脸……
  油灯底下,小一洲已经钻进了被窝,紧紧地闭着眼。明霞抬起手,看见自己手上不是刚刚哭过的眼泪,而是鲜红鲜红的血。
  屋角的地方发出一声轻咳。明霞一惊,抬眼望去,挽着灰白小髻的江老太正蹲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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