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角的地方发出一声轻咳。明霞一惊,抬眼望去,挽着灰白小髻的江老太正蹲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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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小凡在大学毕业后的一段日子,静静地呆在故乡的老屋里。苏致远给她来过一封信,说是毕业留校的事情办得不顺利,他和袁晦推迟了婚期。他说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像是悬在半空中。小凡没有回信。她把苏致远的来信偷偷地撕了,没敢让母亲看见。那时候,她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黄白的皮肤呈现着一种几乎透明的颜色,医生给她输液竟然长时间找不到血管。龙马村的人们聚在一起叹息着:恁好的一个女娃,瘦得只剩了两只大眼睛,一定是得了啥怪病!城里的水土不养人哩!
小凡不知道人们背后的议论,那些日子,她每天只是默默地帮母亲干活,在充满了刺鼻气味的养貂棚里打发着难挨的时光。她一天三次撤换下几百只水貂笼子里的食盘,用清水刷净,再把母亲从搅肉机上搅下的食物一勺一勺添进去。水貂的食物很精细,每顿都要有晒干的虾毛小鱼,配上蒸熟的玉米饼,放到搅肉机里搅碎;到了交配、产崽期,还要加食鲜鱼、鸡蛋、奶粉和精肉、鱼肝油之类的补品,那种待遇连人都望尘莫及。没办法,一家人的收入大半要靠这些水貂,舍不得投入,它们就长不出油光发亮的上等毛皮,没有一个好价钱,一年的辛苦也就白搭了。而这种长着一张漂亮的狐脸、动作极其灵敏的黑毛小兽性情极其顽劣,你无论怎样尽心尽力地侍弄它,都难改它的野性。它常常趁人不注意,在给它添水或是喂食的时候,张开尖利无比的牙齿一下咬住你的手指 —— 水貂咬人有个特点,不把到嘴的东西咬透绝不松口。小凡在开始饲养水貂的时候就因为连连被它们袭击而心惊胆战,望而却步。她纤细的手指上留下了一排排清晰的齿洞。后来还是经验丰富的母亲教了她两招,在喂食的时候,一手拿一支木棍逗弄水貂吸引它的注意力,一手再麻利地把一勺貂食倒进盘中。而撤换食盘水罐都要用专门的铁钩。小凡有时候长时间地站在一排排貂笼中间,想着母亲一年三百六十天日日就围着这些小兽,不管冬夏,提着沉重的食桶,一勺一勺挨个笼子添水喂食,腰累弯了,头发熬白了,洗刷盘子和浸泡小鱼的手裂了无数的口子,手指弯曲得攥不成拳头。
在这之前,江一洲曾不断从外地背回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让陈月秀饲养:样子像大个老鼠的海狸鼠;小得只有拿到眼皮底下才能看清的小蜗牛;浑身散发着臊臭味的红眼狐狸;全身长满绿色羽毛的长嘴鹦鹉……弄得家里热热闹闹的像个动物园。陈月秀累得晚上睡觉翻不过身子,耳朵里时刻轰响着各种小兽的鸣叫。更糟糕的是,当这些宝贝队伍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壮大,却总不见有人来收购。江一洲拿着那些签了名字、承诺购买种兽就回收所有产品的合同,像拿着一堆废纸 —— 他背回种兽的厂家已经在他再度返回的时候奇迹般地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过。那些饲养场里空空荡荡,荒草没膝,像《 聊斋 》里各种鬼故事的结尾:人去屋空,只剩下一堆废墟。有好心人告诉江一洲:“回去吧,你肯定不是第一个上当的,也不是最后一个。”
江一洲便一次次地问别人:“这世道是怎么啦?怎么大家刚刚不用加着百倍的小心过穷日子,就有人胆大到要靠着骗人发财?这种坏毛病是钱这东西助长的?还是本来就埋在人们的骨子里,只是以前咱没有发现?”
没人能回答江一洲的提问。江一洲空怀着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又确实找不到一点有价值的线索,最后,只好再把那些养大的海狸鼠、红狐狸拉回来,自认倒霉。一场一场的家庭饲养都以失败告终了。小凡只记得到了最后,父亲亲自动手杀了肥胖得走不动路的海狸鼠,村里家家户户的锅里都炖上了香喷喷的海狸鼠肉;那一只只毛色发亮的狐狸被父亲剥了皮,束了革,做成了两件糙皮的大衣;而那些绿嘴鹦鹉也难逃宿命,在父亲暴怒的手下,那些绿色小鸟生下的一枚枚光滑如玉的白色鸟蛋随着鹦鹉小木屋的倾倒轰然落地,蛋清蛋黄混成了一片。上百只鹦鹉惊得满屋乱撞破窗而去,被一村的娃娃捉了插在铁丝上烤肉吃。小凡的眼泪蓄满了眼眶。她空怀着一腔惋惜,却无力阻止。她知道再这样养下去,自己的学费恐怕都要赔光了。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七章(6)
幸好,不久之后,江一洲的目光终于固定在水貂上,他从东北引进了一批上等的水貂品种,在村里建起了一个养貂场,还和外贸出口部门签订了合同,每年把成千张上好的水貂皮卖到国外。后来他又号召家家养貂致富,龙马村一时成了水貂王国。那些饲养水貂的主妇们从此天天忙得顾不得唠几句闲嗑,一家人的日子要紧啊,投入了资金,如果不加倍赚回来,心里不甘哩!就是谁家的水貂产崽量高、毛皮比自家的好或是卖的价钱超过了自家,心里都不甘哩!小凡的母亲陈月秀就是女人中最累的一个。别人家都有男人搭把手,她的男人要管一村子的事,她只有靠自己。
就是在那些帮母亲养貂的空闲时间,小凡第一次听母亲细细地讲起她疯痴的奶奶,讲起她自己短暂的随军生活和拉扯他们姐弟三个的艰难。当然,陈月秀隐下了自己那段精神恍惚的岁月,她以为小凡不会知道那些,当时小凡才六岁。小凡也不说破,只是静静地听。陈月秀最后总结说:“不比不知道,这一比过去,知足啊!再也不愁吃、不愁穿,住着这宽敞亮堂的红砖瓦房,看着你们读了书有了出息,妈是个多幸福的人!”
小凡低着头问:“妈妈,幸福真的是这么容易就能得到吗?你天天累得要命,怎么还说自己幸福?”
陈月秀疼爱地拍拍女儿的头顶:“傻孩子,妈妈的幸福就在你们身上,你们好了,妈妈就好了,这是多简单的道理!大学生还不如我一个乡下妇女懂吗?这累吗,人活着,哪有不累的?要看为谁,要看是不是愿意!”
小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自言自语着:“人生如果都这么简单就好啦,可是……”
“可是啥?咋啦,孩子?”
小凡抬头看见母亲盯着自己的目光,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她不想让母亲知道她那些复杂的经历。小凡想:一个人的苦难就让自己承担吧。
二十多岁的江小凡在领教了生活的反复无常之后,开始对所谓的未来心灰意冷。那时候她只有一个念头:上班挣钱,为母亲分担一下生活的重担。
就在小凡结束了假期、按照分配通知准备回城上班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袭击了整个海堡。
那是一个下午,晴好的天空突然之间变成了黄色,比一池子黄泥汤都要昏黄浓稠。开始的时候,没有一丝风,整个世界好像都被这种怪天气惊呆了,大气不敢出。黄色的云团在天边翻滚,整个天空越来越暗,越来越黄。几百只水貂一起不安地撞着笼子,嘴里发出“吱吱”的叫唤。空气里传来高音喇叭的“嗡嗡”声,一阵刺耳的噪音过后,江守业颤音明显的声嗓传遍了村子:“乡亲们注意啦,注意啦!防海啸、防暴雨!这种天气,几十年前有过,吓煞人!把孩子们拢在家里,猫啊狗的一个别让出门。随时作好准备,一有情况听大队的招呼……”老汉的话没喊完,一村的人都听到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啸叫,没等人们回过神来辨清那声音的来处,狂风已经掀去了屋顶上的瓦片,一人高的小树被连根拔起,黄色的沙尘和白亮的雨柱顷刻隔断了人们的视线……天色一下子黑下来,转眼像是到了深夜,高音喇叭哑了,刚刚拉亮的电灯灭了,人们耳朵里只有一片混乱不堪的破碎声,撕裂声。
小凡和两个弟弟站在母亲身后,心惊胆战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闪电和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撕碎。陈月秀嘴里不停地叨念着:“老天爷,开开眼,保佑我家一洲平安回来!老天爷,开开眼……”
那一天,江一洲没在村里,他带着会计去了乡里谈贷款的事。回来的路上,他们刚刚骑车过了河口大桥,忽然天变了,到处都是浑浑黄黄的一片。江一洲说声不好,催着会计吴玉恩拼命蹬车。他远远地看见一个巨大的黄色水柱从海上被卷吸起来,以想像不到的速度飞速推升,风柱所过之处,大堆看不清的东西都被卷进了一个黑色漩涡……江一洲出了一身冷汗,没骑几下就扔下车子,拽着吴玉恩跌进了一条废弃的排水沟。他知道他们跑得再快也快不过风速。江一洲趴在沟里不敢动,把装贷款的塑料兜紧紧抱在胸前。狂风怪叫着在他们头顶刮过去,他们感觉身上的衣服像被无数双大手揪扯着,身边的一块大石头被吹得骨碌碌滚出好远。紧接着暴雨扑下来,像从裂了口子一样的天空中倾倒不止,溅起的泥水糊了两个人满身满脸。他们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趴在沟底足有两小时。
等到风稍稍刹住些,江一洲喊起吴会计顶着大雨往回跑。还没跑进村子,鸡蛋大的冰雹突然砸下来,两个人双手抱头,疼得大叫……江一洲闯进家里的时候,一家人都惊呆了。眼前泥人一样的江一洲手上腿上不断地渗着血,头发竖着,杂草一样纠缠在一起。陈月秀一边流着泪,一边舀来清水、拿来干净衣服。江一洲掏了掏口袋,开玩笑说:“月秀,别哭啊,报告你个好消息:临走你给我的零钱都被风掏去了,那点钱换我一条命,咱还是赚啦!好在,村里的贷款一分不少,不然,我摔多少跟头也赔不出啊……”江一洲拍拍怀里的黑塑料兜,哈哈地笑了,满脸的泥水里露出一口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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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七章(7)
龙卷风终于刮过去了,它像一个讨债的精怪悉数收去了全村屋顶上的瓦片、养貂棚上的油毡、盐码上苫盖的塑苫、苇袋,还刮倒了大部分的电线杆,最让龙马村人痛心疾首的是龙卷风居然刮倒了村前的大榆树!
发现大榆树被刮倒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遛早的老人们走出自家小院的时候首先觉出了不对劲,他们感觉视线里少了样东西。当他们穿着大胶鞋蹚过没脚面的雨水走向村前的高地,眼前的景象使他们张大了没牙的嘴巴,两腿微微打颤 —— 龙头榆倒了!七八个人才能合抱的巨大的树身躺卧在泥水里,油绿的树叶在积水里飘得到处都是,它的根部带起了大堆的泥土,裸露出一团团胳膊粗的根须,以至在它倒下去的地方已经陷落成一个深坑。龙头榆像一个不堪重负的老人结束了它傲然挺立的历史……全村人陆陆续续都围拢过来,甚至有听到消息的外村人也不顾道路泥泞奔到了龙马村,人们仿佛在凭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几百年了,龙头榆给多少辈海边人指引过归家的方向,给多少辈人撑起过绿荫、遮挡过风雨,又护佑过多少海啸中逃难过来的人群,谁也说不清啊……
龙头榆倒了,龙马村人的心里陡然空了。
小凡看着父亲闷闷的样子,心里更加沉重。她安慰父亲说:“爸爸,一棵树倒了并不能说明什么,您是一村之长,不能就因为一件小事就倒了,这可是更重要的,全村的人都看着您呢……”
江一洲用惊异的目光看看女儿,他对陈月秀说:“咱们的女儿长大了!”
龙卷风过去后的第三天,村里来了一个奇怪的看相人。那是个只有四十几岁的男人,短小白净,目光如电。他围着村前刮倒的老榆树转了足足一顿饭的时间。他不断地摇头和叹气,一双神经质的手抖抖地拍打着几人才能合抱的树身。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了一大片。已经八十多岁的江守业急得拐杖戳在地上咚咚响:“先生,听人说你的预言很灵哩,说说,给咱说说,咱这龙头榆倒了,是个啥预兆?咱这地界的风水是不是要倒了?”人群里一片应和之声。
看相人一声不响地坐在了树身上。他掏出一支烟点了,狠狠地吸了几口。江守业再次把脸凑到看相人面前:“先生,讲吧,你说啥咱信!”看相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好像浸了冰,在场的人无不感到胸口一阵发冷。看相人说:“这树一倒,何止是你一个龙马村的风水从此倒向,整个海沿儿恐怕再没有以前的兴旺啦!不信,你们等着瞧,这海里的鱼虾会越捕越少,海水的质量会越来越糟,可是,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人心会大不如前啦,人心会慢慢空的!有多少心眼就有多少是非,要乱啦!其实,这已经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你们看看,这棵树的中间早被蛀空了,不然,再大的风也刮不动它!树空了,就好比人心空了,你们说说还会有个好活吗?”
人们齐刷刷的目光望向老树。果然,那巨大的裸露出的根须中间现出一个深洞,那显然是不知多少年的虫蛀日积月累的结果。人群里又是一片唏嘘之声。
站在人群前面的小凡不禁皱了皱眉头,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声说:“故弄玄虚!”
话音刚落,小凡感到一束冰冷的目光射到了脸上。看相的男人从树身上站起来,向她望着:“小姑娘,你过来!”
小凡下意识地背过手,迎着那目光说:“你想干什么?我不看手相,我不信你们这些打卦算命的!”
“信不信是你的事,说不说是我的事。小姑娘,我觉得在村里遇到你,我才不虚此行!有些话我必须说!”
小凡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他脸上的表情好像说,不听他说,天就会塌下来。江守业捅了捅孙女,示意她不要乱讲:“先生是有经验的人,听听他说,没错!你一个小孩子家的,能懂啥?”
小凡的脸上有些火起,她说:“爷爷,我不会信他的,看什么相啊,那不过是人们缺乏知识和头脑的盲目迷信。况且,我没钱给他!”
“没关系,我不收钱,对你,我免费。”
小凡一愣,语气依然是硬硬的:“对不起,我没时间!”
小凡把砖头一样的话扔过去,可是看相人脸上竟浮起了几分笑意:“小姑娘,你不是没时间,你是把时间都用来想事情了!如果我看得没错,你是个读书人,而且读的不是一般的书。你的脑子里整天装得满满的,打成一锅粥一样。你渴望真情,渴望交流,渴望从一个黑暗的通道找到一个缺口。你怀疑自己是被这个世界欺骗了,所以你的心变得很冷。你不相信还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你相信。我说的对吗?”
小凡被说得目瞪口呆,木头一样立在那儿。“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从哪里来?”她疑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一个跑江湖的怎么可能说出那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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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七章(8)
男人笑着摇摇头,目光转向了远处:“我们谁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最后又要归向哪里。我只是把一些我预先感知到的信息告诉给人们,告诉给那些真正需要的人们。比如你。”
“这就是算命吗?真有意思。你和所有我见过的打卦算命的人不一样!”小凡脸上终于松动了下来,她实话实说地讲。
“对呀,这就是你独到的眼力和悟性。别人是看不出来也听不出来的,我就不去揭穿。对那些没有感觉的人,说了也白说。你就不同了,你身上有一种特别活跃的灵气,你是我见过的最有灵气的姑娘!”
小凡摇摇头,她不喜欢那样被别人赞美,过分的赞美总是别有企图。
“你看,你又摇头了,你总